徐新宇,李长明,徐 谦,王玉凤
(1.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三临床医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3;2.云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3.安徽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8;4.安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8)
岳甫嘉是我国明代著名医家,他勤于医术,博览群书,广采众方,集二十年之经验于《妙一斋医学正印种子编》[1](以下简称《种子编》)一书,专述求嗣,影响深远。此书下卷《女科》专门论述妇人经带胎产诸多难题,形成了求子当先调经、调经不离气血、养血以理气为本、治病尤重脾胃等学术观点[2],成果璀璨,对今日仍有诸多启示。笔者近日阅读岳氏著作,对其辨治妇人经期疾病的经验印象颇深,理法分明,执简驭繁,常收效显著。本文遂举崩中、倒经、痛经、经期浮肿及感冒5个疾病进行探究,冀启发临床。
崩中指经血非时暴下的病症,相当于现代医学所描述的功能性子宫出血或异常子宫出血[3]。《灵枢·营卫生会》认为“营在脉中,卫在脉外”,营血行于脉内为阴,与属阳之卫气互滋互制。《素问·阴阳别论》认为“阴虚阳搏谓之崩”,阴脉虚弱而阳脉强盛,阴不制阳,则火迫阴血而出。阴脉虚即营血不足,阴血亏虚不能制约阳分,阳热遂生,内扰营血,迫血妄行至脉外,妇人发为崩中,即血虚有热是导致崩中的重要原因。在崩中的病机认识上,傅青主责之肝气郁结,吴谦责之肝郁化火,巢元方责之冲任损伤,唐容川责之气虚不摄阴血,成无己责之血热妄行等,总归不外虚实,虚为气血之虚,实为热、瘀及气滞[4]。
岳甫嘉将崩中称之为血崩,认为血崩以血虚有热为根本,血虚生热,热邪内扰,则迫血妄行,外溢而出,同时外溢之血已不可复,常化为瘀血留滞局部,亦当重视。其论述血虚有热时言“经水过多,久不止者,成血崩也,治宜凉血补血”,主张补虚损之血、清血中之热治之。方以四物汤化裁,四物汤中用生地滋阴清热,并加黄芩、栀子、生地榆助其清热凉血;当归补血,配白术、茯苓、甘草以健脾养血,补益虚损;白芍敛阴止血,配荆芥、黄芩、地榆增强止崩之力;川芎行气活血,配香附行气调经。诸药共用,奏养血滋阴、凉血止血、行气活血之功。其方药特点为以四物汤为核心,重视凉血补血,同时不乏行气消瘀之品,因血之异常多碍气,气之异常多碍血,气虚成瘀,寒凉碍血亦成瘀,瘀血既生,反碍气之运行,故治疗上不可截然分开,又当主次分明;再次,因方中寒凉之品繁多,止血之余恐遏脾胃,故加白术、茯苓等固护脾胃兼能补血。
岳氏将“气虚不能摄血”视为“经水过多”之因,在上述治疗崩中的方药后附言“气虚加参芪”,表明气虚是崩中不可忽略的原因。血虚不生气或热邪伤气均见气虚之证,即气虚可因血虚有热而产生,气虚则不能固摄阴血,亦使其不循脉内而溢出,可与血虚有热相合致病。故崩中见气虚证,岳氏便加人参、黄芪益气补虚。更言“久不止者,加捣茅根汁磨墨同服”,血崩急症以止血为急,若诸多清热凉血药效果不佳,可再加白茅根、黑墨增强止血之效,其中白茅根凉血止血,黑墨奏黑物止血之功。此外,岳氏拟治血崩的三味小方,用生地黄、人参及阿胶,即重视了崩中血虚有热伴气虚的复合病机,以生地滋阴清热、阿胶养血之余,更加人参益气,药味虽少,谨守病机,是其临证见闻的精妙总结。现代治疗血崩症亦当治血不离气,治气不离血,同时重视固护脾胃,抓住血虚有热主要病机的同时,又当兼顾并见的气滞、气虚和血瘀,在养血清热方药中据证添加行气、益气、活血之品,更重视止血为要,融诸法诸药于一方,以消除急症。
倒经是指经期前后或正值经期出现规律的吐血或衄血的病症,常伴月经周期作止,也称为“逆经”“经行吐衄”等,相当于现代医学的代偿性月经[5]。《素问·至真要大论》言“诸逆冲上,皆属于火”,《沈氏女科辑要笺正》认为倒经“多由阴虚于下,阳反上冲……盖气火之上扬,为病最急”,即火邪上攻是本病的重要病机。《傅青主女科》认为“血热则气热,气逆则血逆”,认为血热煽动气热而上逆是倒经之病机。
岳甫嘉将倒经称作“错经妄行”,其言“错经妄行于口鼻者,是火载血上,气之乱也,治宜滋阴降火,顺气调经”,即认为阴虚不制火热,火迫阴血溢出,随气机逆上,出于口鼻,是导致倒经的关键所在。治疗上仍用四物化裁,黄芩、栀子、丹皮、犀角助生地清热降火,麦冬助生地滋阴润燥;白芍柔肝敛血,助阴血下行之势;茯苓、阿胶助当归补血以滋阴分。正如岳氏所言“久而不治,乃成虚怯”,吐衄急症所出之血已成坏血,一味降火而不补益,久则虚损,病情更甚;川芎行气化瘀,防坏血壅而生变,配陈皮增强理气之效,复气机正常。诸药共用,重在清热降火,兼有补血活血理气。
缪希雍治疗吐血主张“宜降气,不宜降火”,其言“气有余便是火,气降即火降,火降则气不上升,血随气行,无溢出上窍之患矣。降火必用寒凉之剂,反伤胃气,胃气伤则脾不能统血,血愈不能归经矣”。其治疗吐血善加降香、紫苏子等降气之品,不用黄芩、黄连、栀子等降火之药[6]。笔者认为,倒经为血从口鼻溢出,其治疗亦可借鉴治吐血诸法。倒经发生的根本在于阴虚生热,迫血外溢,煽动气热,血随气升而从口鼻溢出,因此气机上逆亦是关键,若能在滋阴清热降火之中增添降气之品或能收获更佳效果。岳氏另立一方治疗倒经,以四物汤配伍紫苏子、阿胶而成,言服之立愈,其中用紫苏子便是重视了降气的作用。笔者认为,倒经的治疗当综合诸家论述,降气与降火并用,如以四物汤加黄芩、黄连、栀子、牡丹皮滋阴清热凉血之余,可酌加紫苏子、杏仁、代赭石、降香、旋覆花等降气药;为防止寒凉滞血、寒凉碍脾,可再配部分活血药以助川芎、当归化瘀消滞,配健脾药固护脾胃并有助阴血生成。如此则标本兼顾,不致生瘀、碍脾之变,用之无后患。
痛经是指经行前后或正值经期出现周期性小腹疼痛,或痛引腰骶,甚则剧痛昏厥的病症。《诸病源候论》言“妇人月水来,腹痛者……风冷与血气相击,故令痛也”,即风寒侵袭,凝滞阴血而致疼痛。朱丹溪认为虚热及瘀血是引起痛经的重要因素;黄元御认为此属肝郁刑脾;周慎斋则认为“至于痛死者系火之搏击”,即以火邪烧灼为痛经之因;沈金鳌亦认为火邪可致痛经;吴谦则明确了虚实之辨,即经前疼痛为实,经后疼痛为虚[7]。总体而言,痛经原因多样,当辨虚实,虚实之余又当区分寒热。
岳甫嘉未明确指出“痛经”之名,但对经期疼痛的记载颇多。包括经行先期腰腹痛(血热有瘀)、经行后期作痛(血虚有寒)、经水将来作痛(血实气滞)、经行着气心腹痛(气郁血瘀)、经水行后作痛(气血亏虚)等。岳氏在《调经议略篇》中明确了其辨治痛经的原则,即行经前痛多为实证,以气滞、寒凝、血瘀为主;行经后痛多为虚证,以气血亏虚为主;月经先期见疼痛,多是有热;月经后期见疼痛,多是寒凝。在用药上仍以四物汤调理气血为基础方,有热重在清,配三黄、柴胡、青蒿、鳖甲等;有寒重在温,配肉桂、莪术、干姜、艾叶等;气滞重在行,配延胡索、香附、莪术、青皮、木香等;血瘀重在化,配入桃仁、红花、牡丹皮等;气虚重健脾,配入四君子汤等。岳氏常根据虚实、寒热的不同,灵活选择药物,不离四物,不离调理气血,使痛经的辨治更加清晰化。
值得注意的是,岳氏治疗痛经亦常配入延胡索、莪术、木香等兼具止痛功效的药物,表明止痛对于治疗痛经十分重要。临床所见痛经患者多以疼痛难忍为主诉,在辨证运药的基础上,选择一些兼具止痛功效的药物以缓解急痛,方能收效迅捷。
月经期浮肿是指行经前4~7 d和行经后3~4 d内出现的眼睑及踝部浮肿的病症,浮肿常在月经干净后消失[8]。《素问·至真要大论》言“诸湿肿满,皆属于脾”,即以水肿、胀满为主要表现的病症当责之于脾。《竹林女科证治》认为“经来遍身浮肿,此乃脾土不能化水,变为肿”,主张使用木香调胃散;若“经闭,遍身浮肿,则服通经丸,通其血而肿自消”,认为除脾之外,瘀血亦是引发水肿的因素。仲景认为“血不利则为水”,瘀血阻滞水液代谢通路,水湿聚集而发为水肿。
岳甫嘉描述的经期浮肿包括“经水久不行发肿”和“经水不止发肿满”,其言“经水久不行发肿者,是瘀血渗入脾经也,治宜活血健脾行气”,即经水久不来,是瘀血阻滞胞宫,血不得下,血道失利则影响水液代谢,致水液壅滞体内,发为肿满,病属实证,治疗上以活血通脉为主,配合健脾促进水液运行,用桃红四物汤去熟地滋腻,加牡丹皮、牛膝、延胡索化瘀,加木香、香附、厚朴及枳壳理气健脾,加干姜温中化饮。又言“经水去多,久不止发肿满者,是脾经血虚也,治宜补血健脾,利小水”,即脾虚致经血失固而量多,且运化水湿的功能减退致水滞发肿。此外,经水去多常有血虚,且水湿可影响气血运行,形成气滞血瘀等,因此治疗上当重视健脾利水、养血活血,用四物汤养血活血为基础,加茯苓、白术、砂仁、陈皮、木香健脾,加猪苓、木通、大腹皮、牛膝利水,加延胡索、厚朴、香附行气。
岳氏治疗经期浮肿的两个方子均是以四物汤为基础化裁,但在侧重点上有所不同,前者重在化瘀利水,后者重在健脾利水。然而分析其用药,又均不离健脾、利水、活血、行气几个治疗关键。从中发现岳氏治疗经期浮肿的思想为,首先,浮肿当利水;其次,利水不论虚实皆要健脾;再次,经期导致水液停滞的原因分虚实两端,实是瘀血阻滞,虚为脾虚不运,当针对虚实的不同,选择化瘀、健脾之药;最后,水湿既成,常阻碍气血运行,行气、活血药不论虚实皆当配入,实证多用,虚证少佐。
目前随着认识更加深入,认为肺气不宣、肾阳不化、肝气郁结等亦可导致经期浮肿[9]。所以诊病时当仔细辨证,根据病人实际情况灵活化裁,不惟脾虚及血瘀而论,但亦不能脱离妇人经期浮肿当重调理脾胃、气血的特点。
经期感冒是妇女月经期间感冒的病症,除具备发热、鼻塞、咳嗽、流涕等感冒典型症状外,常在月经的量色质等方面出现异常[10]。岳甫嘉将经期感冒的症状描述为“妇人遇经行时,身骨疼痛,手足麻痹,或生寒热,头疼目眩”,妇人行经期间,阴血下行,气血亏虚,抵抗力下降,稍有调护不当,如保暖措施不当、早晚寒凉受风,则风、寒、湿等邪气易乘虚而入。风寒湿袭表,与卫气相争,卫阳被遏、营阴郁滞,故表现为恶寒发热;营卫不畅,腠理闭塞,故头身疼痛;风寒湿客于脉中,寒性凝滞,湿性黏滞,阻碍脉内气血运行,常滞血成瘀,气血运行受阻,兼经期气血亏虚不荣,故导致手足失养之麻痹、目眩。
岳甫嘉治疗经期感冒善用加减五积散治疗,即在五积散的基础上去干姜,加羌活、独活、牛膝。五积散出自《仙授理伤续断秘方》,治外感风寒、内伤生冷之证,病属寒、湿、气、血、痰五积所致者皆可治之。方中麻黄、白芷解散表寒祛风,干姜、肉桂温散里寒,厚朴、茯苓、苍术、陈皮燥湿运脾除湿积,半夏消痰积,当归、川芎、芍药除血积,桔梗、枳壳升降相因除气积,诸药共奏发表温里、顺气化痰、活血消积之功,不仅可以祛散外感之风寒,更能祛除所兼湿邪、所化痰瘀,并补益血虚,诸妙毕于一方。化裁方中不用干姜,大抵在于经期感冒为感受外寒,体内冷积不著;且恐干姜过于温燥、耗伤气血,故去之;而加羌活、独活、牛膝可增解表、祛湿、化瘀之功。巧妙之处在于此方内含当归、川芎、白芍,亦有四物之意,再次体现了岳氏治疗月经病善用四物汤的学术观点。值得提出的是,经期感冒并非仅为感受风寒湿邪,风热、暑湿等皆可诱发,需根据气候特点、患者发病史及症状表现等综合辨别,合理选择方药。
岳甫嘉对妇人经期疾病的病因病机具有独到认识,重视气血异常致病,如崩中因血虚有热兼气虚而致;倒经因阴虚生热、热迫营血、气逆上冲所致;行经前痛属气滞、寒凝、血瘀,行经后痛属气血亏虚;经期浮肿以湿蕴为关键,导致湿蕴的原因包括瘀血阻滞、脾虚不运;经期感冒为气血亏虚、外感风寒湿邪所致等。据证立法选方,方药常为自拟,善用四物治病,执简驭繁,收效良多。其论治经期疾病重视气血关系、诸症善调脾胃、用药重顾护脾胃的学术思想,有助于启发妇科临证思维,值得现代临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