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雪停了。海爷府上的几个小厮正忙着扫阶前的雪,袄都脱了。两旁的石狮子,像戴了顶白帽子。大过年的,陶青瞅着别扭,指着一个人爬上去,把狮子头顶扫扫。
忽然起了阵冷风,冰刀子似的。陶青脖子一缩,两手反插进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脚下嘎吱作响。
临近年关,东家海爷照例要请“尾牙酒”,犒劳大掌柜和小掌柜的。上桌时,海爷和李大掌柜一先一后坐下,海爷让大伙别站着,随手拍拍一旁的椅背,笑着招呼陶青,来,你挨着我坐!陶青连忙摆手,两脚往后挪,身后却有几只手把他往前推。陶青瞅瞅李大掌柜,李大掌柜向他点着头笑。陶青抱拳让了一圈,便弓着腰坐下了。
陶青还记得,几年前,坐在这里的人是孙掌柜。有一阵子,他在码头随便撂一句话,比东家还管用。时过境迁,此时,孙掌柜坐在了靠门的那一桌上,表情淡淡的,眼袋鼓得像癞蛤蟆,上面布了几道皱纹。
生意场上,花无百日红。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海爷说有点事,让李大掌柜招呼大家继续喝。海爷一走,李大掌柜便让人催菜。李大掌柜近来偷偷捧了个戏子,正热乎着,大伙心知,没等饭菜上完,纷纷借口散去。
陶青离席,刚走出几步,李大掌柜喊住他,说有话要讲。李大掌柜把陶青拉到一旁,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有好事。
陶青猜不透,只是笑。
李大掌柜说,大奶奶有意把秋红给你。
陶青身子一震。
秋红是大奶奶的贴身丫鬟,大奶奶待她如闺女。早两年,大奶奶就说要给秋红找个好人家,不想找到自己头上了。
陶青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
李大掌柜说,先不谈这个,大奶奶有条件,秋红不能做小。
陶青说,可我屋里有人了。
李大掌柜说,这个大奶奶知道,只要你点个头,府上有的是钱,保管安顿好她后半辈子。
陶青想起,当年李大掌柜也是娶了大奶奶身边的丫鬟。
李大掌柜说,你好生掂量着,愿意呢,今晚就给我个信儿。若没音信,就是你不乐意了。明儿一早,大奶奶等我回话。
转身要走时,李大掌柜又侧到他耳边说,人这辈子,会走很长的路,但要紧的,也就几步。
陶青拱了拱手,没接话。
正想着,陶青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到家了。
进门,陶青跺了跺脚下的雪,问媳妇,闺女呢?
媳妇说,在外面玩了一会儿雪,累了,正睡着呢。
媳妇提给陶青一双鞋,说,湿透了吧?快换上。随手把湿鞋送到炉子边上烘。
陶青看见桌上有一双没有补完的袜子。陶青脚不大,但是脚前掌很宽,大脚趾和小脚趾边各有一个骨头凸了出来,加之走路多,费鞋又费袜。
没吃饭吧?回回东家请你们这些掌柜吃饭,你回来都喊饿。那一桌子好菜,还下了毒不成?
媳妇咕咕哝哝的,陶青不接话。媳妇平时在家就是这样,嘴巴没个停,话一多嘴角还会泛白沫。起初陶青心里很拧巴,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媳妇回身端了一海碗面条给陶青。她尝了一口面汤,说,还热乎着,就是在锅里沤得久了,烂了些。
接过面条时,陶青看了看媳妇,皮不算黑,却蜡黄。眼睛不小,但鼻子有些塌,显得整个脸并不精致。陶青不知怎么想到了秋红,脑海里浮起了她清澈的眉眼和好看的身段。以前他想起秋红,只觉得她漂亮,举止大方,可这一次想起她,心里好似突然钻进个兔子,扑通扑通地跳。
不料被面条呛着了,陶青对着心口捶了半晌,等气顺过来了,便把碗筷往一边一放。
媳妇问,咋了,不吃了?
陶青说,在东家那儿吃了点,不太饿。
媳妇哦了一声,顺手端起那剩下的半碗面条,站在桌边,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陶青問,锅里没了?你再盛一碗吧。陶青的意思是,刚才那半碗被他呛过了。
媳妇没答话,三两口吃完,手一抹嘴,又回到桌边缝补袜子了。
几针下去,媳妇冷不丁地抬头,看陶青正呆呆地望着她,眼圈红红的。
咋了,你?
陶青一笑,没啥。陶青转身过去,两手抹了抹脸,说,去把门拴着吧,我今晚不出去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码头上转转吗?明儿一早,我带你们娘儿俩玩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