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宗昌
(汕头大学 文学院 ,广东 汕头 515063)
大地是古人关注的重要对象,也是《淮南子》宇宙建构中的重要内容,其对大地的书写集中体现在《地形训》等篇目中。其中融合了前代对于大地的认知,同时又有不小的推动和进展,是中国古代大地书写史的重要节点。同时,《淮南子》的大地书写体现出十分明显的生态属性,是中国古代大地生态观的集中体现,对古代的大地认知产生了重要影响。
《淮南子》所描写的大地是规整的,是经过理念化处理的。这种规整性和理念化典型体现在其九州说和大地幅员说上。
首先,体现在九州说上。
《地形训》中的九州理念化痕迹十分明显,具体表现为八方的规整排列和次序化。《地形训》有:“何谓九州?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济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申土。”(1)本文《淮南子》(包括相关高诱等人的注解)相关引文未特别标出者均出自: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能够看出,《地形训》中的九州理念化痕迹十分明显,“九州”的排列就是严格按照八方的方位进行,而且排列次序是按照顺时针方向。从东南开始,依次为:东南、正南、西南、正西、正中、西北、正北、东北、正东。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正中”的冀州在叙述中也被放在九州正中,没有放在第一位或者其他位置。
“九州说”早有流行,但是《淮南子》之前的九州说有明显的非规整性特点。如《尚书·禹贡》有:
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济、河惟兖州。……海、岱惟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海惟扬州。……荆及衡阳惟荆州。……荆、河惟豫州。……华阳、黑水惟梁州。……黑水、西河惟雍州[1]。
其所载九州依次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的主要标界物为山和水,九州依次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作者没有明确展示其在方向上的次序观念,但根据其总体范围与各州位置以及其他地理情况,其大致可判定为:北(冀)—东北(兖)—东(青)—东南(徐)—东南(扬)—南(荆)—中(豫)—西南(梁)—西(雍)。可以说,《禹贡》九州说初步展现出一定的空间次序观念,但是并不明确。
《禹贡》的九州说直接影响了《吕氏春秋·有始》篇的“九州说”:
何谓九州?河、汉之间为豫州,周也。两河之间为冀州,晋也。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东方为青州,齐也。泗上为徐州,鲁也。东南为扬州,越也。南方为荆州,楚也。西方为雍州,秦也。北方为幽州,燕也[2]662-663。
《有始览》九州的名称和次序有了调整,其标界物也进一步丰富,除了利用河流标界外,还部分运用方位词:东方、东南、南方、西方、北方。
除以上文献外,还可以大致认定《周礼》《逸周书》《尔雅》等应该属于《淮南子》之前的文献。《周礼·夏官·职方氏》所记九州次序为:“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逸周书》大致同此。《尔雅·释地》则与《有始览》近同。这些文献显示,其九州说在叙述次序上虽然有的显示出一定的次序性,但是表述上并不明确。其标界物也往往杂用多种,这就导致这些九州说所呈现的九州地理形态并不是规整有序的。
至《淮南子》九州的排列就是严格按照八方的方位进行排列,而且排列次序是按照顺时针方向进行。从东南开始,依次为:东南、正南、西南、正西、正中、西北、正北、东北、正东。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正中”的冀州在叙述中也被放在九州正中,没有放在第一位或者其他位置。其虽然没有放在第一位,但是从九州叙述的文本形式看,它是位于其他各州的中间,正是呼应了“正中”的设计,做到了形式上的统一。它的九州说使用了统一的标界词,即东南、正南等方位词,无一例外。经过这样规整化处理后,原来在地图上可能呈现为散在不整的各州其实被八方方位十分规整地进行了定位,定位后的九州就是规整的八方模式。
其次,体现在大地幅员说上。
《地形训》所建构的是四大层级依次推展的大地幅员说,对大地的地理范围与排布进行了描绘:
九州之大,纯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自东北方曰大泽,曰无通;东方曰大渚,曰少海;东南方曰具区,曰元泽;南方曰大梦,曰浩泽;西南方曰渚资,曰丹泽;西方曰九区,曰泉泽;西北方曰大夏,曰海泽;北方曰大冥,曰寒泽。凡八殥八泽之云,是雨九州。八殥之外,而有八纮,亦方千里。自东北方曰和丘,曰荒土;东方曰棘林,曰桑野;东南方曰大穷,曰众女;南方曰都广,曰反户;西南方曰焦侥,曰炎土;西方曰金丘,曰沃野;西北方曰一目,曰沙所;北方曰积冰,曰委羽。凡八纮之气,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风雨。八纮之外,乃有八极。自东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苍门;东方曰东极之山,曰开明之门;东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阳门;南方曰南极之山,曰暑门;西南方曰编驹之山,曰白门;西方曰西极之山,曰阊阖之门;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门;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凡八极之云,是雨天下;八门之风,是节寒暑;八纮、八殥、八泽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淮南子》认为九州方千里,其外有八殥亦方千里;八殥之外有八纮,亦方千里;八纮之外,乃有八极。这样,整个大地版图就以九州为中心逐次向外推展,形成了四个层次:九州、八殥、八纮、八极。这四个层级的推演和排列是极为规整的。与《山海经》相比,《淮南子》所划分的八殥其实是以水域为主的,也就是说九州之外有水域环绕,这是传统盖天说的延续。而八殥之外的八紘,与《山海经》的海外经大致对应;八紘则各国罗列,例如《海外南经》的“焦侥国”,《海外北经》的“一目国”都是《淮南子》中八紘的内容。而八极则以山为主,八紘之外的八极大致对应了《山海经》的大荒经。当然,十分明显,这种对应只是大致的,《山海经》和《淮南子》的大地分布观念颇有不同。能够看出,《淮南子》的幅员观念是极为规整和理念化的。
《淮南子》幅员观念的规整化、理念化还表现在其对昆仑的层级处理上: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昆仑山是被《淮南子》进行理念化处理的神山,它的存在也被《淮南子》进行了规整化界分。从下到上分别是昆仑之丘、凉风之山、悬圃、上天。这些不同的层级高度不同,所对应的性状属性、效能也不同,分别能登之不死(成仙)、灵、神。这样,仙、灵、神就被在地理空间的高度上进行了具体整合和界分,体现出十分明显的理念化痕迹。这种理念对后来中国的神仙系统产生了深远影响。
《淮南子》的大地学说对前代与大地相关的理论进行了有意的融合和整合,表现出明显的整合意图。
第一,九州与天文历法学说的融合。
《有始览》:“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在叙述时将天之“九野”置于最前边,后边的地有九州等显然是应天之九野而命名。应该是,《淮南子》之前已经存在天地对应的观念。但是《淮南子》的“九州说”显然是有意将地之九州与天文历法进行结合和融合。比如隶属东南神州的“农土”,高诱:“东南辰马农祥,后稷之所经纬也”。张双棣:“《国语·周语下》云:‘月之所在,辰马农祥,我太祖后稷之所经纬也。’此盖高注所出。韦昭彼注:‘辰马,谓房、心星也。心星,所在大辰之次为天驷。驷,马也。故曰辰马。言月在房,合于农祥。’”张双棣先生的辨析是正确的,这里的“农土”的命名是按照天象历法而来,东南方所对应天象正合农祥,因而得名。所以,这里体现的是十分显明的天地合一,循天而行的理念。
另外,如正北济州的“成土”,其命名也是有意融合天文气象。成,《说文解字》:“就也。”[3]309就是接近、完成的意思。关于“申土”,高诱注:“阴气尽于北,阳气复起东北,故曰申土。”从此我们可以得到启发,这里的“成土”,意谓阴阳二气的循环消长,阳气在北方逐渐接近隐藏,而至东北方则“薄州”“隐土”则完全隐藏。“薄”,段玉裁:“薄,不入之叢也。按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引伸凡相迫皆曰薄。”[3]可见,东北方就是阳气隐藏的地方,这里闭藏而不可入,因而得名。
应该说,《淮南子》九州的命名体现了其对大地的认知,所反映的内容很丰富,其中融合天文气象并不是唯一做法,但是能够看出《淮南子》在这一方面的作为。其背后所反映的仍然是地理与天文的对应、天与地的融合,但是《淮南子》的做法无疑是具体实施了这一理念,使得天地融合的理念得以具象化的展现。
第二,真实地理认知与理念化认知的融合。
《淮南子》的地理认知既有长期以来的理念化堆积,同时也有基于客观实际的认知。从九州命名上看,例如:西北台州曰肥土。臺,《说文解字》:“觀,四方而高者。”[4]247这里西北方被称为“台州”,显然与西北地势有关。《原道训》有:“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天文训》也有相似记载。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因而这里被称为“台州”。至于这里为什么被称为“肥土”,高诱也未能做出合理解释。“肥”《说文解字》:“多肉也。”[4]90,有厚大之意。结合“台州”之称,我们可以推想,此处是地势最高之处,因其土质丰厚,因而命名为“肥土”。应该不是从土壤肥沃角度进行的命名,因为历来文献没有相关支撑。
共工撞不周山的神话传说,同样见于《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5]这是古人对中国地势西高东低的解释。关于《列子》的真伪现在并没有十分一致的认识,所以,这篇文献中的记载与《淮南子》孰先孰后确实也暂不能妄下结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淮南子》至少是肯定和关注了关于中国地形地势的真实状况,将之融入自己的大地描写中。在大地之上,其所描绘的地理景观包括:“九山”“九塞”“九薮”。其选择数字“九”,显然是和“九州”前后呼应的。这些地理景观都是地之所载,州有九州,这里山、塞、薮作者也设计了九数。这里主要是继承了《吕氏春秋·有始览》的写法。
“九山”分别是会稽、泰山、王屋、首山、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与《有始览》大致相同;按照高诱观点,分别位于会稽、泰山、河东垣县东北、蒲坂县南河曲、弘农华阴山、扶风美阳县、河内野王县、太原晋阳西。从排列顺序和所处位置看,大致是从东到西叙述,但是没有特别明显的设计特征,与九州的分布也不吻合。
九塞分别是:太汾、渑阨、荆阮、方城、殽阪、井陉、令疵、句注、居庸。与《有始览》大致相同。这九塞的叙述特征与九山一致,也没有表现出较为明显的设计特征。
关于九薮,《淮南子》也大致沿承了《吕氏春秋》的说法。《有始览》:“何谓九薮?吴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华,晋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诸,齐之海隅,赵之钜鹿,燕之大昭。”[2]662《地形训》则讲:“何谓九薮?曰越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纡,晋之大陆,郑之圃田,宋之孟诸,齐之海隅,赵之巨鹿,燕之昭余。”
两者的不同主要是吴越的“具区”,郑梁的“圃田”。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的是历史沿革的痕迹,也即《有始览》所述其实还是依据吴国、魏国被灭之前的提法,而《地形训》则明显反映了最后的战国形势,还是进行了与时俱进的处理和改动。
所以,在描写这些地理景观时,《淮南子》以沿用《吕氏春秋》为主,其所秉持的是境内真实景观的描述为主,通过一些名称的修正能够看出,其对于这些景观的时代真实性还是有所关注的。这些都被融合到了《淮南子》的大地描写中,使其笔下的大地景观呈现出真实性和理念化交融的特征。
第三,神、仙、人的融通和共居。
神灵的存在是古人很早就有的观念,但是神灵居住在什么地方?具体说来和人类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关系?这些问题其实一直没有太明晰确定的认识。至于仙人,在中国文化中出现相对较晚,但是在《庄子》《山海经》等已经初步透露出仙人的原始形态,这是学界共识的内容。《淮南子》无疑在中国“仙”思想上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地形训》有: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昆仑山在《淮南子》中被进一步体系化,成为典型的神山,但是这座神山又被不断推演向上,分别产生了四层级:昆仑之丘、凉风之山、悬圃、上天。昆仑山总体上是神山,但不同的高度其效用不同,从凉风之山开始有“登之而不死”,是典型的仙人属性。悬圃则能“登之乃灵”,直到上天的“登之乃神”。这些功效都是针对普通凡人而言,登上这些地方就会使得凡人得到这些超凡的能力,实现从人到仙、到神灵的转变。
这种描写确立了两种规范:一是,人可以向仙人和神灵转化;二是,神灵和人各居其所,人与神灵的位置关系得以确定。
综上所述,《淮南子》体现出极为明显的融合和整合的意图,原有的一些抽象理念在这里进行了具象化的融合,整合成一个具体可感的大地图景,诸如农业生产的理念体现在东南神州(农土)中、阴阳消长理念体现在北方中。在当时认知水平的基础上,《淮南子》显然在有意融合当下实际与理念世界的缝隙,使之更加合理、更加圆融。
《淮南子》的中心意识、中心观念是十分明显的,这首先表现在“九州说”中。在地理图景描述中,《淮南子》大量使用《吕氏春秋》的现有说法,但是在九州说上,《淮南子》却进行了极为认真的改造,创制了全新的九州学说。正如前文所论,《淮南子》的九州说确立了明确的八方观念,也确立了非常明确的“正中”方位,虽然没有放在九州的首位,在表述中展现出明显的正中居中的理念。
除此之外,《淮南子》大地幅员说更是集中展现了这种中心观念。四个层级的构建显然是也最内层的九州作为中心,逐渐向外推演。《淮南子》认为九州方千里,其外有八殥,亦方千里;八殥之外有八纮,亦方千里;纮之外,乃有八极。这样,整个大地版图就以九州为中心逐次向外推展,形成了四个层次:九州、八殥、八纮、八极。除了九州之外,其他都以八数,九州也是中间加八方,可见《淮南子》认定的大地版图即是以九州作为中心展开的。也可以说,整个大地的中心就是九州,更具体说就是冀州。
当然,需要注意后文又讲到:“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其讲到建木是天地之中,建木在都广,高诱认为:“都广,南方山名也。”《山海经·海内南经》:“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6]246袁珂说:“《海内经》云:‘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九丘,以水络之,名曰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白之丘……。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木属,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建木既‘大皞爰过,黄帝所为’,又为‘众帝所自上下’,盖天梯也。”《海内经》有:“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6]374综合看来,这里所言的建木应该是在西南方向,袁珂认为这就是神话中的天梯,并有详细考证。袁珂认为:古人认为可为天梯者有山有木,山则昆仑山、登葆山等都是,而“至于树之天梯,则古籍之可考者唯此建木。”[7]379袁珂先生的考证和总结是正确的,我们也能大致判定,《淮南子》所说的天地之中其实建木,它的位置应当是处于九州的西南方位。
这样实际就产生了天地中心和九州大地中心的不一致,这种不一致显然不是《淮南子》有意而为,它反映的恰恰是《淮南子》突出的融合意识与明显的中心观念。有意融合前代关于天地之中的观念,也有意展示大地的中心观念。这种强烈的中心观念相互融合,从而形成了天地中心和大地中心两个中心。
大地载生万物,这是《淮南子》之前本有的重要观念,《淮南子》继承了这一传统认知。但是再进一步说,各地物产为何不同?大地和出产之间有何关系?《淮南子》之前也有相关探讨,其中以《管子》最具代表性,《水地》有:
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7]889
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冣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齐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闲易而好正。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7]919。
《管子》秉持的是水土协调的观念,它认为土是“根菀”,而水是诸生“宗室”,用现代生物学理论来讲,就是水具有遗传和决定性作用,但是水和土又是协调一致的,水是地之血气。两者共同孕育万物,但如果具体讲来,《管子》还是认为水才是遗传和生成不同事物的决定因子。《管子》承认了不同物产、不同物产的不同属性与大地之间的关联,当然这里所说的大地主要是指大地的位置,但是《管子》认为水才是其中的决定因素。《淮南子》则不同,认为:
土地各以其类生,是故山气多男,泽气多女,障气多喑,风气多聋,林气多癃,木气多伛,岸下气多肿,石气多力,险阻气多瘿,暑气多夭,寒气多寿,谷气多痺,丘气多狂,衍气多仁,陵气多贪,轻土多利,重土多迟,清水音小,浊水音大,湍水人轻,迟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气,皆应其类。
很显然《淮南子》使用了先秦以来逐渐成熟的气理论,认为不同的气才是产生不同物产和不同属性的根源所在,再进一步说,为什么相应的气会产生相应的物产与属性?《淮南子》进行了非常认真的逻辑圆融化处理,他所采用的重要理论就是先秦以来渐趋成熟的另一个重要理论:以类相应。这种理论在《吕氏春秋·应同》中有集中体现:“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2]683气的不同类别属性决定了不同的物产和不同属性。经过《淮南子》的理论加工,其中的大地学说就达到了就当时而言的圆融境地,能够很好地解释不同大地与不同物产属性间的关联。
蒙培元先生说:“‘生’的问题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8]生态问题关注的基本对象就是“生”和生命,蒙先生说的也正是生态问题,生态属性是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淮南子》自然也不例外,它的大地书写表现出极为明显的生态属性,可从如下两个方面加以透视:
第一,对农业生产的关注。这集中体现在“九州”的命名上。
如:正南次州——沃土。高诱:“五月建午,稼穑盛张,故曰沃土也。”“沃土”之称还见于《管子·地员》:“粟土之次曰五沃。五沃之物,或赤、或青,或黄、或白、或黑。五沃五物,各有异则。”[7]1222《管子·地员》是关于土壤土质的系统认知和描述,在各种土壤中,最优质的土壤是“五粟之土”,而“沃土”并非最优,而是位列其次。此土之所以被命名为“沃土”,显然跟其水源充足有着重要的关系。《管子》在进行相关土壤描述的时候显然是从其生长万物的角度进行的。《淮南子》“次州”“沃土”的命名应该是来自《管子》的。而“粟土之次曰五沃”,这一表述方式并非“五沃”的特有表达方式,而是每种土壤都会顺承上种土壤如此叙述。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认定《淮南子》的“次州”之名来自《管子》?首先,因为其他文献从未见“次州”之称。其次,《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河图》中也有类似的“九州说”,但是此处的正南方为“正南卬州曰深土”[9]。可见,《河图》可能是意识到了“次州”之名欠妥,或过于无意,所以改称“卬州”。“卬”其实就是“昂”的本字,指抬头望。当然,这里突出的是望太阳,正南方正是太阳高悬的方向。所以,综合判断,“次州”之名应该是来自《管子》。自然,《管子》中关注物产,关注农业生产的特性就顺理成章地被《淮南子》所继承。
西南方“戎州”“滔土”。高诱:“滔,大也。七月建申,五谷成大,故曰滔土。”其中“戎州”之称显然是此处土著所在的惯常指代,就是指西方少数族西戎所在,因而得名。至于“滔土”之称,高诱的说法是正确的,“滔”《说文解字》也说:“水漫漫大貌”[4]229,此处正是指谷物成熟。它一如既往地联系了天文历法,与农业生产紧密关联,以西南方对应五谷成熟。这与“西方”对应秋季之“秋收”有少许不合,但是大致是吻合合理的。
正西弇州曰并土。“弇州”,则是取其太阳掩于西山之意。高诱:“并,犹成也。八月建酉,百谷成熟,故曰并土也。”这也是沿承了之前的命名方式,体现了对于农业生产的关注,反映了方位与时节等的对应关系。
这样的对应,反映的是《淮南子》在大地认知上紧密结合了农业生产,紧密结合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生态理念,是大地方位的生态化展现,有着鲜明的农耕文明色彩。
第二,《淮南子》的八极与风雨关联。《地形训》有:
凡八纮之气,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风雨。八纮之外,乃有八极:自东北方曰方土之山,曰苍门;东方曰东极之山,曰开明之门;东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阳门;南方曰南极之山,曰暑门;西南方曰编驹之山,曰白门;西方曰西极之山,曰阊阖之门;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门;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凡八极之云,是雨天下;八门之风,是节寒暑;八纮、八殥、八泽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淮南子》认为不同层级的地理方位,和中土九州之间存在着重要的生态关系,它们在地理位置上与中土渐次推开,距离渐远,而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则与相应的天象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正如文中总结:“凡八极之云,是雨天下;八门之风,是节寒暑;八纮、八殥、八泽之云,以雨九州而和中土。” 风雨寒暑是这些九州之外大地能够产生的重要影响,它们直接影响了中土九州。当然,风雨寒暑的调节和变化是由谁发动的?对此,《淮南子》之前的文献中不难看出,都是由天所发动和生成的。然而,《淮南子》在这里将九州之外的大地赋予了这一重要的功能。这是天地统筹的关联性思维,也是一种生态思维。这种生态思维的产生有赖于传统的五行观念,也即方位和寒暑四季的对应关系。如八极中“南方曰南极之山,曰暑门;西南方曰编驹之山,曰白门……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这些方位都是以寒暑命名,而不难看出,其正是传统五行对应关系的展现。以东南西北对应春夏秋冬,也与不同颜色进行对应。
所以,如上两点很明显体现了《淮南子》大地书写中的生态观念。
综上所述,《淮南子》体现出大地书写的重要意义,有意融合前代认知进行理念化整合,使得上古时期的大地认知得以整理和延续。其中心观念则表现出明显的大一统政治背景下的思维特征,同时也随时浸润着浓厚的生态理念,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