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静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如果把文化定义为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那么钱塘江水文化的含义非常丰富。当代著名学者李杰认为,钱塘江水文化是指钱塘江流域人民创造的与水有关的物质形态和全部精神成果,它包括物质层面的生产工具、特色建筑、特色工程,制度习规层面的风土人情、传统习俗以及精神层面的宗教信仰、文学艺术、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精神符号等[1]。
人们通常认为,艺术是人类以情感和想象为特性进行的文化创造,是事物内在规律和本质的反映,是情感交流与语言表达,是生命中的一种审美表现。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写到:“一切美的光来自于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2]艺术审美作为一种价值取向或价值实现活动是积极向上的,是对美的观察、感知、判断、理解、想象乃至共鸣,其内涵是领会事物或艺术品的内在美[3]。从这个角度讲,钱塘江水文化主要指人类思想作用于钱塘江水物质所产生的文化,包括文学艺术、审美情趣、风俗人情等。
钱塘江水文化作为一种逐步积淀起来的物质和精神财富,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用文化的眼光看钱塘江,她是一种历史、一种情怀。钱塘江,浙江文明的摇篮,从古代文明源起到现代经济发展,她诉说着亘古辉煌的历史,孕育着古老灿烂的文化。钱塘江两岸人文荟萃,文化历史积淀深厚,不仅传承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内核,而且流淌着祖祖辈辈遗传至今的爱乡护乡情节。用艺术的眼光看钱塘江,她是一种精神、一种价值观。如果说“滴水穿石”称赞的是水坚韧不拔的精神、“静水流深”赞美的是深不可测的高水平和大智慧,那么通过艺术臆想还原钱江潮的活动轨迹,是探究钱塘江的精神内核的最好方式。钱塘江文化研究专家胡坚曾以想象入画:从钱江源头开化的一滴水珠汇流而下,流淌绵延近5.6×104km2,最终形成了翻江倒海的钱江潮涌。从一滴水珠到万马奔腾的钱江潮,这就是母亲河钱塘江包容万象、奔腾不息、百折不回凝聚而成的精神力量。在钱塘江母亲河的哺育下,在爱乡、护乡情节的驱动下,无数浙江儿女在认识水、利用水、治理水、鉴赏水的过程中传承了一种特有的精神和价值,形成了浙江特色的钱塘江水文化,并随着浙江经济社会发展不断融入新的内涵和价值。
文化与艺术从来都是相互交融,相生相随的。以钱塘江水为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是反映钱塘江水文化的文学艺术形式,是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的有效载体,既表现人的思想和情感,又表现社会的价值观和时代精神。笔者试图以钱塘江水文学艺术作品为切入点,剖析钱塘江水文化的魅力与精髓,探究钱塘江水文化的艺术精神。
钱塘江之于浙江,是一代代的情感归宿,是一辈辈的梦想载体,给予了无数文学家艺术家创作的灵感。钱塘江诗词、绘画、民间故事……,不同表达形式背后闪耀着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并在时代发展中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以钱塘江水文化文学艺术作品为载体,从以下几方面来探究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的历史渊源。
孔子云:“智者乐水。”钱塘江水流动、活跃、汹涌、澎湃的特质与作家的精神世界有着天然的契合。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在《南华经》中对钱江潮作了“吞天沃日”的大胆描绘。此后钱塘江潮波涛汹涌、巨浪排空的壮阔气势掀起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观潮之风。孟浩然、白居易、刘禹锡、范仲淹、潘阆、苏轼、辛弃疾、陆游等都有观潮作品传世[4]。“诗以言志”,诗人通过艺术体味人生,成就至高的哲学智慧,艺术精神和审美态度成为哲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5]。刘禹锡诗云“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和李白诗句中“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如连山喷雪来”,潮水激荡宏阔之势是诗人豪迈气质的生动写照。李阔的“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和罗隐诗句“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潮水如奔腾的千军万马席卷而来。诗人赋予江水活泼的生命,将深邃美丽的艺术世界隐逸在迷离壮观的艺术氛围之中。
傅抱石先生曾说过:“一切艺术的真正要素乃在于生命。”[6]如果说以上诗句还不足以说明诗词背后所透露的生命之力的话,那么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和辛弃疾的《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则很好展现了诗词背后的艺术精神。潘阆诗句“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和辛弃疾“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旗惊飞”都不约而同地刻画了“弄潮儿”迎风搏浪、英勇无畏的鲜明形象。诗贵意境,象由心生。“弄潮儿”这一意象不仅反映了诗人的心怀情志,也在潜移默化中在读者心中产生了共鸣。钱塘江水“高洁、大气、豪迈、英勇”的美学含义映衬了诗人的生活情趣和人生哲理,形成了“流淌的智慧、气质和创造力”。唐人李益 《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中也描写了妇人对“弄潮儿”的赞扬与肯定。可见,“弄潮儿”形象早已形成共识并久久流传。
文学创作是作家的内心反映,而文学欣赏是大众的精神活动,是一种人文教育和审美熏陶。钱塘江水的美学意义不仅是江水本身的自然之美,更是艺术家的精神审美、读者的审美愉悦以及精神共鸣。从审美角度审视钱塘江水的浩瀚博大,汪洋澎湃的姿态象征着伟大崇高的境界,这与千百年来人们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钱塘江两岸人们临水而居,与水朝夕相处,形成了水一样的性格:纯洁、善良、乐观、开朗,像水一样有韧性,有灵性,有毅力,有魄力。而诗词歌赋,从某种意义而言,其实是人们千百年来传承已久的宏大精神、气魄和胸怀的形象写照。钱塘江文化专家徐吉军认为,钱塘江文化的内核是“弄潮儿”精神,是浙江精神、浙江价值观的象征[5],这其实也是钱塘江水活泼灵动的生命形态与钱塘江诗词艺术生命精神的有机统一。近年来,不少学者主张将钱塘江诗词融入城市发展脉络,打造一条独具美学特色的钱塘江诗词之路,正是传承发扬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的有力诠释。
古往今来,关于描绘“钱塘江水”的绘画作品不计其数,如赵令穰的《柳亭行旅图》,李嵩的《月夜看潮图》《钱塘观潮图》,夏珪的《溪山清远图》《山水图》,佚名的《钱塘秋潮图》等等。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中国十大传世名画”《富春山居图》。该画以淡雅的笔墨、高旷的意境再现了富春江两岸的秀美风光。浩渺连绵的山水、超然物外的垂钓,清新雅致、意境高远。富春江以美的形态呈现了“物我合一”与“内外相通”,令画家默识而融化风景于心中,由此诞生了令世人叹服的传奇之作。
在这里,先要说说绘画艺术与钱塘江水的契合性。大家都知道,“生”为万物之性。艺术作为宇宙生命的最形象最生动的表现形式,理所当然要将生命作为艺术表现的最高目标[6]。因此,中国艺术所表现的一切对象都要求活泼,拒绝一切僵死之态。我们可以发现,将钱塘江水作为创作背景的中国绘画亦是如此。画家将性、情通过具体山水面貌呈现出来,要表达自己的情意必先描绘山水本身的涵义。而钱塘江水,江水的循环往复与宇宙的浩瀚、时间的无垠、生命的流动有着无比相似的特点,这与中国画将表现生命作为绘画之最高纲领高度契合。譬如《富春山居图》,通篇览读这件艺术珍品,画家黄公望干湿浓淡的水墨、淡逸雅洁的画风、超然物外的审美与富春江灵秀的山水相得益彰。通过烟润境界表现出蓬勃的生命感,生命意识在画境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透露出一种“物我合一”[7]的淡泊、高雅、平和与包容。
艺术是人类创造的“第二现实”。“物化”心态作为一种哲学和艺术境界,很早就被艺术家移绎到艺术审美中来[6]。而艺术作品超越了物景本身的空间限定性,是艺术家审美精神的内在灵魂,其审美形象成为一种文化广为传播。绘画艺术创作以审美的方式表现作者的立场观点、思想情感和审美情趣,在一代代画家的情趣寄寓下展示了一个时代的文化意识和文化价值。有学者在研究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写道:骆宾王、李白、苏东坡……,一代代文人都曾到过富春江,因此黄公望画这张画的时候,其实是把一代代的文人故事全部画了出来[8]。画家描绘山光水色,实质上是人们对社会生活的一种独特的艺术反映,是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黄公望的画作代表了一代文人的心声,也是那个时代文化精神的生动写照。因此,无论是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柳亭行旅图》《月夜看潮图》,还是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钱塘观潮图》,亦或是辗转于台北与浙江间的《富春山居图》,一幅幅以钱塘江水为创作背景的山水画作,都是以水为题的一个社会乃至一个时代的缩影。这是历史的画卷,更是精神的传承,体现了淡泊、高雅、平和、包容的艺术精神。
江水流淌着千年的传说,奔涌着不绝的浩歌。关于钱塘江的民间故事众多,有关于钱塘江潮来源的,也有关于治理钱塘江的。我们先从钱塘江潮的来源说起。相传吴越争霸之际,吴王夫差听信谗言赐死了吴国的中流砥柱伍子胥,还把他的尸体抛进钱塘江。伍子胥死后将一腔冤魂之浩气化作了汹涌澎湃的钱塘江大潮,而伍子胥也成了受人敬仰的潮神。每当潮起之时,潮神便骑着白马奔驰于潮头。而后,与潮神相关的治水人物钱王给我们展示了钱王射潮的佳话。吴越王钱镠在祷告完伍子胥后铸造了3 000支铁箭,选了500名强弩手,亲自到钱塘江边去射潮,最终击退了潮水。为了纪念钱王的英勇与智慧,钱王射潮的雕像至今仍屹立在钱塘江畔。且不论上述故事是否属实,单从审美角度,我们可以深切感受钱塘江水所赋予的美学含义:正直、勇敢。
浙江因水而名,因水而兴,更因治水而安。上千年的治水历史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治水故事,形成了经典的文学作品。早在4 000多年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因成功治水成为中华民族的优秀典范,其治水精神体现出的文化价值与道德精神深深影响着后人的治水实践与水利发展。大禹治水,除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办事勤恳、无私奉献外,更有一种“疏堵结合,以疏为主”的智慧,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治国理政的崇高智慧。在大禹精神的传承下,“利济王”马臻设计鉴湖工程、李泌凿井供水,白居易、苏轼筑白堤、苏堤,杨孟瑛疏浚西湖、茅以升设计建设钱塘江大桥等[4],前赴后继的治水人物的英雄事迹不仅改变了人类受制于大自然的被动局面,也改变了千百年来人们一以贯之地将命运寄托于“水神”“潮神”[9]的迷茫与无知,是以神为本的文化向以人为本的文化转变的重要体现。
中华民族的审美历程,总是和艺术创作相知相随。钱塘江治水故事以其非凡的艺术魅力,展现了深厚的艺术内涵。以艺术审美眼光纵观钱塘江千百年来的治水故事,从大禹治水、绍兴鉴湖、丽水通济堰到珊溪、汤浦、曹娥江大闸等水利工程的建成,从新中国成立后的新安江水库到现在的强塘工程等,民间传说也好、真实记录也罢,所有作品记录了人类利用河流、改造河流,与大自然作斗争的宏伟历程,由此也在钱塘江两岸人民心中形成了特有的道德标准、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文化是艺术的,也是精神的。可以说浙江的历史是一部创造“水利社会”的历史,钱塘江治水精神的历史传承也是一部浙江的发展史,传承了浙江劳动人民的治水精神:仁义、坚毅、勇敢、开放。
文化是艺术的文化,艺术是文化的艺术[10],两者在相互交融中形成了文化特有的艺术精神。无论是诗词歌赋、绘画创作,亦或是民间故事,或许我们很难一一剥离并对应艺术作品的精神外衣与内在气质,但是当我们走进钱塘江水文化的艺术语境时,从审美角度观察水、了解水,所有艺术作品往往借用水的意象比喻心理状态、情感色彩,将思维观念、价值态度通过水的特性及其运动规律呈现出来,并似钱塘江涌潮一般,以蓬勃有力的强大正能量推动着社会向前发展。就像优美和崇高,作为美学的两个重要范畴,既相辅相成又相对独立。如果说优美的形态是柔美、温婉、和谐,那么崇高体现的是气势、力量、人格。作为大自然中温柔与刚强双重特性兼具的钱塘江水,既有优美的形态,又有崇高的内涵。此时的钱塘江水已不是自然之水,而早已上升为文化之水、哲学之水、精神之水了。她是形而上的精神之源,拥有润物无声的情怀、上善若水的豁达、海纳百川的包容、滴水穿石的毅力、静水深流的智慧和弄潮儿勇立潮头的责任与担当。
从哲学辩证思维审视钱塘江水文化,我们可以发现,人们涉水活动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促进了钱塘江水文化的形成。而钱塘江水文化一旦形成,便蕴含了自己独特的价值体系和规范标准,反过来又对人们涉水活动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产生了导向作用,由此不断丰富着钱塘江水文化的内涵与外延。钱塘江文化专家胡坚认为,文化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精神则是文化的核心能量。在新的时代下,钱塘江水文化早已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和精神价值。她是人们在驯服水、治理水、认识水、观赏水、亲近水的审美情趣及实践活动中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等崇高意识的反映;她承载着浙江文化的基因、社会价值观和地方性格,蕴藏着浙江人对生存的理解[11]、对生活的向往和对未来的追求,是浙江文化的核心力量,是推动浙江经济社会发展的精神动力。
美国现代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中曾说:“城市是文化的容器。”[12]而文化,作为城市的灵魂,是一座城市得以发展延续的生命力量。钱塘江水气势磅礴、源远流长,城市的发展也要奔竞不息、亘古绵长。在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的传承下,钱塘江两岸人民分离了大海与西湖,贯通了运河与钱塘江,筑起了作为安全屏障的钱塘江海塘,开辟了富庶一方的天下粮仓,成就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美景,造就了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人间天堂。如今的浙江,山美、水美、景美,河水清漪,湖水清澈,溪水潺潺,再现了美丽的江南水乡景致。肆虐逞凶的钱塘江涌潮,演变成人们赞不绝口的盛世奇景,灾害不断的钱塘江蜕变成了可持续利用的中国水利遗产……浙江人化灾害为神奇,化灾难为福利,为杭州跨江发展创造了条件,杭州的发展由此从“西湖时代”迈向了“钱塘江时代”[13]。这是钱塘江水文化的文化价值与道德精神的生动诠释,也是钱塘江水文化艺术精神的生动实践。透过艺术表象,新时代钱塘江水文化具有深厚的内涵和广阔的外延,其折射出来的艺术精神实乃智慧、大气、包容、开放、仁义、坚毅、勇敢的“弄潮儿勇立潮头”的新时代水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