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归”赶考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城归”，农村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他们在外面工作了多年，学会了技术，开拓了视野，增长了才干，结识了朋友，收获了一定财富，尤其是转变了观念，懂得了市场运作，有了改变家乡面貌的内生动力。他们的回归，是一场新的革命，一股新的创业、创意、创新的浪潮正在中国大地悄然展开；他们的回归，让人们看到了乡村振兴的新力量，看到了农村发展的新希望。

大湘西的雪峰山下也迎来了一批“城归”赶考人。

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我们这里楠竹多，品质好，办个楠竹加工厂，是条致富的好路子。”梁利平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唏嘘。

“这些楠竹能卖几个钱哟？”

“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得，哪个要咯。”

“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赔钱的买卖我们不搞。”

……

梁利平是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驻雪峰村帮扶工作队队长，刚从长沙来到会同县高椅乡雪峰村，他第一眼就被漫山遍野的楠竹吸引住了。“多好的楠竹啊。”梁利平由衷地赞叹。

雪峰村地处雪峰山西南角，有“一脚踏四县”（怀化的洪江、会同与邵阳的绥宁、洞口）之称，最高峰海拔1437米，为会同县海拔最高、最偏远的村，曾是会同4个省级深度贫困村之一，贫困发生率高达42.3%。

这里农业生产以水稻种植为主，结构单一，资金短缺，区位优势较差，村民思想贫穷保守，从20世纪 90 年代初开始，村民大量外出务工或经商，老人、小孩留守问题突出，是湖南典型的“五化”村（村庄空心化、集体空壳化、农户空巢化、农民老龄化、土地碎片化）。

梁利平和工作队员挨家挨户走访，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这里美得让人心痛，村民们却“捧着金饭碗讨饭吃”。

村民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满山的竹子都是宝贝，可进山的路太烂太窄，再好的竹子也出不去啊。

那是2018年的春天，雪峰山上白雪与云雾缠缠绵绵，一场大雨如期而至，让这一片林海绿波汹涌，好似春天一下子加快了脚步。

雪峰村精准脱贫攻坚战打响了。

山路弯弯，弯弯里有雪峰村几代人的梦想，一定要走出大山。

修路！雪峰村的人们向贫穷宣战，向大山要路。

入户路、连组路、林区路先修，产业路、环村路后修，新修和硬化“环村”公路35公里，路通财通，雪峰村连通了会同，连通了外面的世界，曾经锁在大山深处的楠竹等绿色产品成了“香饽饽”，被源源不断地运出山外，村民心里越来越敞亮。

驻村工作队和村支两委一合计，是时候了，借助雪峰村的楠竹资源优势建设一个扶贫生产车间，这可是帮助村民就业增收的大好事。

梁利平没想到，村干部也没想到，雪峰村村民大会上，村民们七嘴八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投钱入股。

嘈杂一阵后，一片沉寂，会议陷入僵局。

“我投！我愿意入股。”林道华站起来说，“工作队从长沙不远千里来到村里帮我们，如果我们自己还不动起来，对得住他们吗？老祖宗都不答应。”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打响“第一炮”的林道华是个“城归”，早已是远近闻名的“林老板”，经营过城际班车，开过木材加工厂。他激动地说：“我回来就是赶考的，其实我们从山里走出去的人，一直把山村背在身上，所走的每一步对我都是一种考验啊。”

林道华在外打拼多年，赚了钱还增长了见识。每次回来，看到驻村工作队把雪峰村当作自己的家，看到村里的变化，看到脱贫之后乡村振兴的发展前景，他想自己应该回来为村里做点什么。林道华投入巨资，近百万，带头入股村楠竹加工厂。

驻村工作队看中林道华的正是年轻、敢闯、有经验、有思想。

引村里“能人”回村的同时，引外面能人助村，这是雪峰村的妙招。他们引进湖南雪峰山竹业合股，雪峰村“雪之锋”楠竹加工扶贫车间于2020年正式建成。林道华担任董事长，采取“村集体+公司+致富能手”的模式运营，年生产能力约八千吨楠竹加工，主要为竹木家具生产半成品干簧片及楠竹地板、竹席丝，销往浙江、益阳桃江及溆浦雪峰山竹业，年纯利润有120余万元。

林道华当上了雪峰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成了致富带头人。

梁利平告诉我，选好班长，还要配强班子，还要激活村内部、外部生产要素，形成了人、财、物融合发展。

亏了还是赚了

“叮当叮当”，一群羊在山路上走过。一眼望去，足有100多只，大多是健壮的黄羊，也有黑山羊。

头羊体型高大，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路走一路响。

这群羊的主人雷楚刚，是雪峰村支委，也是“城归”。

雷楚刚说：“这是雪峰高山羊，长年在山上放养，你看它们多壮实，毛色光亮。这种羊耐粗料，适应极端气候，抗病能力强。”

雷楚刚是2004年出去打工的，做了半年建筑小工，辛苦一天才30元，后来就去了广州某企业，从员工做到见习部长。2010年他跳槽到清远万邦、中山高德等工厂，做过部长、主任、厂长。

2020年，雪峰村换届，村里老干部要他回村参加村支两委换届选举。他想，自己是2000年入党的党员，在外漂泊了那么多年，也该回来了。他当选雪峰村支部委员会支委、村民委员会村委。

回村后雷楚刚投入6万多元购买山羊，40多只种羊，不到一年就发展到100多只。这种山羊市场好，供不应求，出售5只山羊获纯利8000多元。雷楚刚说：“我要扩大规模，计划明年养羊200多只。还要带动村民一起养羊，已经有两户养了30多只。”

说起养羊，雷楚刚还有一段辛酸往事哩。

他家俩兄弟，刚成家时便分家了。以前种田买肥料几百元都要贷款。他贷款5000元买了20多只山羊，当时农村治安复杂，一天晚上，他家羊舍的山羊被人偷杀了12只。他哭了好几回，养羊失败了，贷款是他打工后一年多才还清的。

雷楚刚说：“我想带领群众把我们雪峰高山羊品牌做起来，形成规摸，存栏做到500只左右，年出栏300只，获利30万元，以后还会更多。”

有人问他：“你当村干部亏不亏？”

“我在广州每月工资8000元到1万元，吃住都不错。现在我每月工资只有1800元。”雷楚刚说，“我是党员，父老乡亲信任我，当选了就得尽心尽力去做，尽量把事情做好。再说我家里条件好多了，妻子在县城陪小孩读高二，大女儿今年大学毕业在广州参加工作了。我的父母七十多岁了，我留在村里可以好好照顾他们。这样说来，我不但不亏，反而赚大发了。”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雪峰村坐落在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高椅乡，有6个村民小组216户680余人，长年生活在平均海拔650米以上的大山里。雷楚纲讲，村民居住分散，交通不便，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村；受自然环境限制，这里世代种植单一农作物，产量仅够糊口，村里的年轻人不得不外出打工养家，剩下的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

蜿蜒曲折的山路告诉我，连绵起伏的雪峰山告诉我，雪峰村里那一张张笑脸告诉我，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雪峰村团鱼岩住着一对空巢老人，丈夫杨德成85岁，妻子邓冬香80岁，家里儿女都在外务工。去年冬天，村支两委担心老人生活有困难，吃的用的取暖的够不够？防火做得好不好？雷楚纲和村委干部兰冬梅带人去看看两位老人。

山里人家住的分散，这里一户，那里一家，喊一嗓子听得见，走过去就得小半天。去团鱼岩路途较远，得翻过几个山坡，天气寒冷，天刚下过雨，山路很滑。他们汗流浃背地赶到杨德成家时，邓冬香老人正急得团团转，兰冬梅赶紧上前抓着她的手说：“伯母，怎么啦？”

邓冬香老人一见村干部来了，像见到救星似的，激动地说：“他……他……拉不岀屎，人难受，几天了，我又没办法。”

杨德成老人身体一直不好，多半时间卧病在床，全靠老伴照顾。

雷楚纲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到村部卫生院给他抓来了药，和兰冬梅一起帮杨德成老人翻身用药。邓冬香拉着兰冬梅和雷楚纲的手，流着泪说：“多亏你们来了，多亏你们来了。”

兰冬梅是1997年去广州某纺织漂染厂打工的，每月工资4500元，在那里做了20来年，直到2019年因公公婆婆生病没人照料，她才辞工回家照顾老人。兰冬梅回来没多久，老书记伍永发找到她，要她到村里做事，她有些犹豫，担心自己文化不高，能力不行，怕做不好。

伍永发说：“你在外打拼那么多年，有能力，你孝顺老人，邻里关系又好，当村干部一定行。”

兰冬梅当选村委，是唯一的“女将”，负责妇女儿童老人及文艺方面的事。她做事麻利，村民们都夸她：“冬梅好得很咯。”

兰冬梅说：“我能帮村民们做点事，为乡村振兴出点力，看到村里人回归的越来越多，心里美滋滋的哩。”

自从2018年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扶贫工作队梁利平等一行三人进驻雪峰村，雪峰村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样。梁利平他们与村支两委根据雪峰村的实际情况，走出了盘活“三色”（绿色、红色、古色）、发展“雪峰”的新路子。到2019年年底，雪峰村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全部脱贫。雪峰村蜕变成为脱贫致富的“网红村”，被评为湖南省乡村旅游重点村。“城归”的归来，农文旅融合，让创新发展的春风吹进大山来，富民惠民的同时，开拓了村民的视野，满足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们就像遨游太空的种子

新时代，新农村，新气象。如今，“城归”现象越来越凸显，“城归”群体越来越多，他们就像遨游太空的种子一样给乡村振兴带来了新的活力和生机。

林道华、兰冬梅、雷楚纲、邱平都是1970年前后出生的雪峰村人，都成了雪峰村支村两委干部，全是“城归”。这是雪峰村现象，也是我国农村当下的一个缩影。

林道华说：“1949年3月，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进驻北平，从农村走向城市，建立新中国，毛主席称之为‘进京赶考’。如今我们‘城归’也是赶考。”

邱平是2017年回村的，算是回村最早的一个。他曾在深圳一家鞋厂当厂长。父母身体不好，他得回家尽孝。

一天，梁利平上门找他聊天，说：“邱厂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辞职回来照顾父母，我很敬佩。”

邱平递上一杯茶，说：“梁队长说笑咯，我回家照顾父母天经地义，你们工作队从省城来到我们这边远山村，一心为老百姓脱贫致富，你们才是我敬佩的人呢。”

梁利平说：“你当过厂长，会经商又懂管理，村里就需要你这样的能人啊。”

邱平说：“干点什么呢？我还没有想好。”

梁利平说：“我看你家的房子很有特色，你把它改造一下，做民宿吧。”

“做民宿？我们这里有人来住吗？”邱平半信半疑。

“你先把民宿做起来，给乡亲们带个头，我相信只要路通了，环境改变了，乡村旅游肯定能火起来。”梁利平信心满满地给他打气。

邱平去过许多地方，见到过一些比雪峰村还要偏远贫穷的山村，走乡村旅游的路子，特色民宿十分火爆。他想到，省工作队进驻以来，村里的光景越变越好，老百姓的幸福感、获得感都提高了。

“这就是商机啊。”邱平兴奋地说，“好，我做民宿。”

邱平把家里的两层老房子改造成了民宿，紧接着，他养了上万只鸡，还养鱼，养猪，种植贡米……

雪峰村党支部换届，邱平当选支委，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如今雪峰村正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争创3A级景区，村里的民宿多了起来。

邱平说：“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家乡的面貌，对我来说，比以前在城里当厂长更有意义。”

答卷与画卷

“我家住在雪峰村，青青松竹，袅袅炊烟，大山深处贡米香，绿色环保味新鲜……”每天清晨，雪峰村的广播里都会播放这首村歌“我家住在雪峰村”。

鸡鸣、牛叫、鸟唱、人笑，炊烟袅袅，溪水潺潺，云雾缭绕，质朴清新的乡村景色、简洁现代的高端民宿，层峦叠翠的高山茶园……雪峰村宛如一幅铺展开来的美丽画卷。

“我们留下了一支‘永不带走的工作队’。”梁利平自豪地说。

杨宏宇是湖南麦蒙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的法人。2019年，梁利平邀杨宏宇来雪峰村考察乡村旅游项目。杨宏宇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了雪峰村，哪晓得，他一来就爱上了这里，安营扎寨不走了。在雪峰村村部广场，我们见到了杨宏宇，健硕的大高个，皮肤黑里透红，一脸阳光。他刚从茶园下来，笑着说：“原本打算干两年就回长沙，没想到帮扶工作队撤了，我们还没走。雪峰村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贺龙、肖克率红二方面军长征时曾经路过这里，留下许多“红色”印迹，雪峰村至今保留有湘黔茶马古道、红军亭、战场坪、红军墓等历史遗迹。杨宏宇与雪峰村合作，根据当年红军长征的线路，打造出“微长征”红色沉浸式党课体验线路，采取“企业+村集体”模式，文旅融合，吸引了众多游客来此体验红色文化旅游。去年，全村接待游客近万人次，村集体收入5万多元。今年初，杨宏宇与村里签订合同，雪峰村553亩有机生态茶园交由他的公司运营。

杨宏宇说：“我们的茶园海拔高、产量低、品质好，采取‘手工制茶+非遗’模式，走差异化路子，突出雪峰村有机生态茶叶的价值，解决销路问题，让村民增收。”

李忠泽是驻雪峰村乡村振兴工作队队长、村党支部第一书记，他说：“乡村振兴关键是产业振兴，产业兴旺，离不开人才支撑。雪峰村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林道华、兰冬梅、雷楚纲、邱平都是回村赶考的“城归”人，省文旅厅驻村工作队队长梁利平，队员邹煜、刘赫子也是赶考的“城归”人，杨宏宇、李忠泽也是赶考的“城归”人，雪峰山作证，雪峰村就是考场，村民们就是考官。“赶考”之路，任重而道远。我们欣喜地看到，他们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任接着一任干，交出了一份份满意的答卷，高山有机生态茶园、“红坡贡米”种植面积从过去150亩扩大到310亩、楠竹加工厂扩大了规模、“雪峰浪牛”和雪峰乌骨鸡等养殖基地正在壮大、以“云上雪峰”冠名的农产品品牌越来越响、村里16个项目进入县级乡村振兴项目库、村党支部被评为“湖南省先进基层党组织”……

高椅乡党委一位主要负责同志说：“把返乡创业的‘能人’聚集在党组织周围，极大地增强了他们的创业激情，引导他们在自己致富的同时，为家乡发展多作贡献，汇聚起推动乡村振兴的磅礴力量。”

是的，“城归”“赶考”还只是开始。雪峰村人出得去、回得来、留得住，雪峰山下大有可为，中国广大农村大有可为。

雪峰村，好一颗绿色明珠，森林覆盖率高达80%；好一片红色沃土，红军精神正感召后人；好一个“雪峰模式”，村支两委班子全是“城归”，引“能人”回村、选“能人”治村、引“能人”助村的发展模式，在乡村振兴的新征程上已经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作者简介：

欧阳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

责任编辑/王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