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父亲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几年前回家上坟,三叔对我说,你也写写你爸的求学经历,附到家谱里,让后人看看。我却迟迟没有动笔。虽然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时会出现在我梦里,但就是难以为文。
父亲是老家张庄的第一个大学生。先祖们把后代的教育看得和买田置地一样重要,家里的男子都读书。老太爷曾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爷爷也教过书。受家庭影响,父亲弟兄四人也都上学读书。小时候多次听父亲讲,他上大学没路费,是在县城工作的一位堂兄给了他一元钱,他才挑着行李上了火车。那根扁担父亲用了十年,一头挑着书籍,一头挑着行李,往来于湖北和河南之间。
1964年,父亲从上蔡高中考上武汉大学物理系半导体专业。1969年大学毕业时,身为班长的父亲,先是留校当了一年助教,而后又在解放军8222部队农场锻炼两年。1970年冬天,刚结婚不久的母亲去湖北看望父亲,发现他正躺在农场茅舍里。母亲说,父亲身小力薄,担不了那么重的担子,但他干活实诚,累下了乙肝病。
1972年起,父亲开始了他教书育人的生涯。先后在湖北荆门765部队育红中学、上蔡县城郊高中和上蔡高中任教。从父亲的自传里,我知道,父亲上学期间成绩优异、劳动积极,先后受过9次奖励。在8222部队农场锻炼时,还受过1次营级嘉奖。
父亲一个人在荆门生活了三年,每年寒暑假回上蔡老家。小时候听父亲说,长江的鱼很大,一条有几十斤重,都是在江边剁开,论斤卖。父亲还说,冬泳爱好者大冬天畅游长江,身上冻得通红,却乐呵呵地。
婚姻
母亲1965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母亲二十几岁还没结婚,是当时的大龄剩女。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正在上大学的父亲。爷爷行医乡里,我姥姥见过他,觉得老头白白胖胖、浓眉大眼,说话斯文和气,儿子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就满口答应下来。
谁知,父亲放假回来相亲时,却让人大跌眼镜。儿子比老子长得差远了,姥姥没看上,但母亲同意了。毕竟父亲的学历那里放着呢。事实证明,父亲虽然相貌一般,却非常能干。1989年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煤火灭了,门锁不上了,母亲也会哭。她往往一边抹泪一边说,这个家离了你爸咋办呢?上哪里去找你爸这么好脾气,又任劳任怨的人呢?
母亲性格泼辣,敢闯能拼,加上高中毕业,能说会写,背毛主席语录比谁都快。她很快脱颖而出,成了西马庄的党支部书记,公社党委常委。但母亲不甘心在农村干一辈子,1969年县农造厂招合同制工人,她进城当了工人,1970年和父亲结了婚。
父亲写于1972年4月的《离家三首》,描述了当时他们两地分居的情景:其一,鸡鸣催吾起,泪飞与妻别。更爱梅花女,相见不相识。其二,问君何处去?问君何时归?遥遥两千里,日日怨秋水。其三,昔日相处记君恩,离别更觉亲人亲。亏没黎明辞家去,灯火全无泪纷纷。1972年我刚过百天时,他还写了一首《赠梅》:一九七二年三月廿三,三弟信称梅花(我的小名)情状,令吾兴奋不已,以此数语,记之。“幼梅虽小志气豪,长于大人来说笑。看后令俺扫烦恼,盼女长壮又长高。”四首诗写尽了父亲的思家之情、辞家之难、舐犊情深。
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厂里实行三班倒工作制,母亲一个人照顾不了我和妹妹。农闲时,姥姥会进城帮忙,农忙时,姥姥带我回老家,一边干活一边照顾我。我一岁就断了奶,跟姥姥回老家了。有一年,姥姥带我回老家收秋了,妈妈下夜班回来,见几个月大的妹妹满头是血,躺在地上。妹妹夜里掉床,磕破了头,哭累后又睡着了。妈妈搂着睡着的妹妹,心疼不已,直哭了个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1974年4月,几经周折,父亲终于和一位家在湖北,任教在上蔡城郊高中的老师成功对调,回到了老家。但城郊高中离我们住的农造厂家属院还有五六里地,父亲每周回家一次。每次他回家,我和妹妹都兴奋得像过年一样。有一天,母亲在家属院西头洗衣服,父亲回来了。我和妹妹飞奔着给她报信儿:爸爸回来了!母亲说,回来就回来了吧,跑啥哩?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团圆
大约是1981年,母亲调到县煤建公司,我们一家人才算真正团圆。当时,我们一家四口人,住在一间教工宿舍里,屋子里一横一竖摆两张床,加上书桌、煤炉、案板,满满当当。人进进出出,自行车老碍事,就把自行车绑在床头上。
父亲心灵手巧,大学学的又是物理专业,不但会修各种电器,而且乐于助人。邻居家的收音机、电视机坏了,都会抱到我家修。有时谁家的缝纫机坏了,他也会上门维修。连我干妈家盖房子,工人接不通电,也是他去接的。父亲的善行,给他带来了好人缘,那年我家打家具,大衣柜、高低柜上的画,都是美术老师免费手绘的。父亲在世时,买的有木工工具、水电工具,甚至还有掌鞋的工具。他去世后,妈妈不知道如何处置那一大箱工具。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妈妈说,要是你爸活着,准能给你修好。
上学时,母亲对我讲,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圆了我年轻时的梦。父亲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总觉得母亲固执己见,别人能替她圆梦吗?父亲倒是说过,养你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不指望你什么。等我和你妈老了,你回家看看就中,我们也不靠你们养活。至于你长大能干什么,这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什么人都靠不了一辈子,只有靠自己。遗憾的是,在我不到十八岁,刚刚对这个世界有了分辨能力,正需要父亲加以点拨的时候,他却英年早逝了。
父亲在世时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我能考上武汉大学;第二个愿望是他和妈妈退休后,能回到老家,在张庄小学教书种菜,颐养天年。很遗憾,父亲的两个愿望都落空了。
巅峰
从在湖北部队子弟学校开始,父亲一直从事物理教学工作,从来没有离开过教学一线。实验是物理教学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也是提高学生学习兴趣的重要手段。当时学校经费有限,靠购买实验器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为了搞好教学,父亲充分发挥了他动手能力强的特点,在教学器材不足的情况下,自制教学工具。
1980年,他和实验员联合研制的《直线电流磁场演示器》被评为河南省自制教具二等奖;1985年,他制作的《匀速圆周运动的投影是简谐振动》教具,再获省级二等奖。1986年,他研制的教学工具《力的分解演示器》,巧妙地解决了“置于斜面上的物体受力分析”,变抽象为形象,变定性为定量,突破了高中力学教学上的一大难关,被评为驻马店地区自制教具一等奖,上蔡高中也因此被评为自制教具先进单位。
因为父亲对工作认真,责任心强,他所教班级的物理成绩,在历次的县区统考中都是优秀。1984年10月,恰逢中央提倡干部“四化”,四十岁刚出头的父亲,经民主选举,当上了上蔡高中的副校长,协助校长抓好学校全面工作,并主管全校教学工作。
担任学校领导后,父亲更加努力,事事以身作则,当好全校师生的表率。学校事务繁杂,父亲往往是白天上课、开会、处理行政事务,夜晚九点多开始写教案、批改作业。十二点多睡觉是常事儿,有时甚至要熬到凌晨两三点钟。第二天清晨,学校一打起床铃,父亲就立即起床,去检查早操和晨读了,中午也顾不上休息。
1985年高考,上蔡高中有250多名学生考入各高等学校和中专,升学率在驻马店地区排名第一。父亲所教高三两班物理课的平均分,比全校平均成绩高一分多,也居全区首位。作为主管教学的副校长,父亲因此被评为模范共产党员,奖励晋升一级工资。1986年,父亲开始主持学校全面工作。那一年,学校的高考升学率达42.5%,不仅是驻马店地区第一名,升学人数也达到恢复高考以来的最高峰。父亲的人生,也达到了巅峰。此后不久,因工作调整,他辞去了上高副校长职务,离开了他深爱的教学事业。
在一份由上蔡高中出具、留存至今的晋级材料中,我看到了如下字样:张启峰同志一向工作踏实,认真负责,刻苦钻研业务,在个人教学和所负责的学校各项工作中,均做出了优异的成绩,深得全校师生好评。在这份材料中,还有一个父亲深受师生好评的证据:在这次晋级评比中,全校共分十一个组,有十个组投票同意父亲晋级。
因为父亲一直坚守在教学一线,即使主持学校全面工作,仍然承担着高三年级一个班的物理课,他还被评为全县乃至全国第一批中学高级教师。很多年后,我还一直奇怪,中小学教师职称评定制度是1986年建立的,此前是晋级制度,没规定要发表论文。而父亲提前几年就在省级期刊上发表过教学论文。他该有多么深爱教学事业啊!
病逝
1989年暑假,父亲胃口不好,不吃饭。我跟他去县中医院看病那天,他吐血了,医生让住院治疗。喝了一二十天中药,不见效果,父亲坚持出了院。回到家,妈妈说治了两三周,怎么看着肚子那么大呢?第二天,妈妈陪他去县人民医院,不久就查出肝癌。
我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妈妈通过同学联系了北京医院,但当时父亲的身体已很虚弱,坐不了火车,去不了北京。后来,妈妈找辆车把父亲拉到河南省肿瘤医院,医院当即下了病危通知单,让病人赶快回家。在省肿瘤医院住院检查的一周时间,同是武大毕业的王心坦老师,背着父亲上五楼、下三楼,做检查、拍片子。虽是校友,情同兄弟。
父亲生病时,母亲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两个月,人瘦了二十多斤。到最后一个月时,母亲连从医院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说挪不动步。是啊,父亲天天吐血、便血、输血、打杜冷丁,一旦疼起来,还是很痛苦、很烦躁。虽说还有其他亲友帮着陪护,但母亲是主陪,她回家洗个澡,父亲都要反复问,小变回来了吗?医院的病危通知单下了一次又一次,母亲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如同拉满了的弓,随时都有绷断的可能。
父亲的病虽然很重,但去世前头脑一直清醒。疼痛减轻时,他会对母亲说,他老想起小时候割草的情景,小河的水哗哗流着,河水真清啊!他下水摸鱼了,河水没过他的脚面了。他做梦又回到了张庄,张庄还像小时候一样,爹娘还是百般疼爱他。看到这种情况,三叔和大爷商量后,让四爷来看望父亲。四爷是爷爷的弟弟,老弟兄们就剩他一个了。父亲见到四爷很高兴,跟四爷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儿。人在最虚弱的时候,最想见的是父母,最想回的是故乡,最难忘的是童年。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