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家,其恶魔主义创作一经推出便在日本文坛上引起了轰动。谷崎润一郎身上为艺术而献身的恶魔性特质成为他催生恶魔主义思想的基础,也形成了其独特的创作风格。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思想可以概括为从丑恶中寻找真与美的主张,母亲的去世成为他从丑恶中发现美的启蒙,王尔德的文艺理念又进一步丰富了其恶魔主义思想。但他的恶魔主义也并非全然完美的,他忽视了思想的部分,落入了官能猎奇的困境中,形成了向卑下处求真求美的文艺倾向。虽然这种恶魔主义思想还有不够深刻的部分,但是它显示了作家的反叛精神,也反映了他寻求真与美的决心。
一、恶魔性的发展历程
“恶魔性”一词,也就是demonic,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恶魔的”,二是指“非凡的、天才的、不可抗拒的作用”。将之放置于西方文学史,便衍生出了一种“恶魔性”的现象。溯其源头,古希腊学者柏拉图在《申辩篇》里最早提出了daimon,指出它是一种神秘的声音,使得人们无法违抗它的意志。这种服从暗含着一种对新生事物的渴望。
到了中世纪,恶魔成了堕天使的形象,但丁《神曲》中所塑造的撒旦形象沿用了圣经文学的典型——它由天使转化而来,它的以恶惩恶本身就隐含一种对真善美的追求。
在这之后,拉丁语中将daimon翻译为Genius,意为“守护神”,之后又增加了“天才”等内涵。因此,在近代西方文化中,恶魔性常与天才艺术家挂钩。Genius的力量使得这些人处于世俗的对立面,而这种身处边缘的痛苦又给予了他们灵感。因此这些独特的人被大众视为“恶魔艺术家”。他们身上通常带有某种浪漫主义的传统、英雄主义的情调。这种形象在西方文学经典中并不少见,像是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的主角。这种恶魔性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个人内心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里伊凡与魔鬼交谈道:“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
借用我国学者杨宏芹的话得出结论就是:“(恶魔性)指的是一种宣泄人类原始生命蛮力的现象,以创造性与毁灭性的因素同时俱在的狂暴形态出现,为正常理性所不能控制。”它一般体现出非理性、破坏性、创造性的特征。
二、作家的恶魔性特质
谷崎润一郎本人身上就有着部分恶魔性的特质,这点能从作家的自传作品及其经历中窥见一二。
谷崎润一郎发表《异端者的悲哀》时在所附的前言中称其为“惟一的自白书”,主人公章三郎的原型就是他本人。章三郎自恃天才过人,他的恶魔性来源于他“异端者”的身份,这使得他始终处于世俗道德的对立面:拖欠好心同学铃木的借款不还,不仅一直到铃木去世都没有去探望,反而还庆幸“终于死了,我的朋友兼债主终于死了”;嗜酒成性,家中的料酒也不放过,使得本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还在情急之下对病重的妹妹说出了伤人的话语;沉浸狎妓,将一切的钱财投掷其中,并且面对老泪纵横的父亲毫无悔过之心,反而生出“一种受虐的快感”。
在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中,魔鬼称“艺术家是罪犯与疯子的兄弟”。在《异端者的悲哀》中,章三郎不断强调自己是“狂人”“逆天道而行的人”,但他反复强调金钱问题,其“狂人”的行动不过是偷鸡摸狗、眠花宿柳,他并没有狂热地将自己燃烧于艺术的世界中,读者很难感受到他是一个“天才艺术家”,其所作所为更像是厚脸皮的市井流氓。“章三郎认定自己是伟大的天才,有着非凡的能力。只不过自己的天分和才能现在只凸显在艺术方面,暂时没能成为成功致富的工具,以至于现如今无法摆脱贫困的窘境。”对于他来说,一切苦难的根源都可以归因于金钱,他的悲哀完全是普通人的、孩子气的,远达不到其他恶魔主义天才的那种深刻。章三郎的痛苦是如此庸俗,他没有不惜牺牲反抗一切,为艺术做好献身的准备。他的恶魔性是浅薄的。谷崎润一郎在书中这种过度的夸大导致了思想层面的浅薄。正如吉田精一在《耽美派作家论》中对于他创作的点评:“他的空想和幻想比较缺乏变化,专同肉体和感觉紧密结合,却不飞翔到观念上。”虽然这部作品人物的恶魔性并没有得到完美展现,但是读者也能从章三郎的身上窥见几分作家恶魔性的影子,并循着这一轨迹探究恶魔主义文艺思想的开端。
谷崎润一郎自幼才能出众,因此他一直以天才神童自居,即便是在成年以后,他依旧保持着这样的自负心。但是这样的天才也要受金钱所累。谷崎润一郎的文学事业和现实生活遭受双重打击,可他依旧坚持创作纯文学,不肯写赚钱的通俗小说,这表现了他对文学的赤诚之心。生命垂危之际,他依旧呼喊着:“我要写小说!我要写小说!”在这方面来说,他身上有着典型的恶魔性色彩,这也为他恶魔主义的文艺思想奠定了基础。
三、创作上的恶魔主义
谷崎润一郎在随笔《女人的脸》中将母亲年轻时的脸视为妇女的崇高,然而在母亲患了丹毒(一种皮肤病)后,肉体的痛苦带来了容貌的丑陋,这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但母亲的遗体经过化妆,又恢复了美丽,这种美中有丑、丑中有美的发现初步启发了谷崎润一郎恶魔主义式的审美。成家后,他迷恋上了王尔德的艺术,反世俗反宗教的思想、在全然颠倒的世界中寻找美的艺术成为恶魔主义理念的基础。就像野村尚吾在《谷崎润一郎评传》中所说:“被称为唯美主义的谷崎文学,是进一步模仿西欧世纪末文学的恶魔主义,而且可以完全给他贴上这个标签。”自此他坚持艺术的纯粹性,将美与伦理分割开来,在变态的肉欲中沉沦,甚至不惜通过自虐的方式向着邪恶、颓废、放荡处寻找美,最终完成了“谷崎恶魔主义”的定式。他追求标新立异的恶魔色彩,并从中获得某种背德的美感。越是丑恶的事物,他越能体味到其中的美丽,也越能显出一种真的意味。
为了在恶魔主义思想的指导下获取这种真实,读者能够在《褴褛之光》中看到丑陋脏污的女乞丐身上隐藏着光泽肌肤的艳美,丑的表象下是至真至美的存在;《麒麟》中卫灵公拜倒在南子夫人的裙
下,那种不惜一切甚至甘愿走向毁灭的逐美狂态令人胆战心惊,比起虚无缥缈的“德”,他宁愿抓住眼前具象的、真实的“美”。
(一)充满恶魔美的女性
在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创作中,拥有官能美的女性是作品的核心。在《小说中的妇女形象》中,苏珊·利帕曼·科尼伦将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划分为“圣母型”和“妖妇型”:前者原型是《奥德赛》里的潘奈洛佩和《圣经》中的圣母玛利亚,后者原型是《伊利亚特》中的海伦和《圣经》里的夏娃,在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小说中,“妖妇型”女性是其恶魔思想的载体之一。这些女性角色宛若妖精一般将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们性格强势、品行不端,甚至无视道德、无视生命,达到了“非人”的境地。这些女性形象除了官能美外一无是处,她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东西,只凭着放荡的肉体向世俗戒律发起挑战。表面上,她们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主导权;实际上,她们还是逃脱不了被男性凝视的命运,只作为官能美的载体存在于男性的视野中。正如谷崎润一郎在《金色之死》中所坚持的:“艺术就是性欲的发现。所谓艺术的快感,就是生理的官能的快感,因此艺术不是精神上的东西,而完全是实感的东西。”谷崎润一郎在作品中大力咏赞这些拥有肉体美却道德败坏的“妖妇”,对他来说,她们身上的官能美就是“恶之花”的
真味。
(二)诡魅意象的描绘
在角色塑造上,谷崎润一郎坚持自己“向丑恶中寻找真与美”的恶魔思想,在意象的描写上,他也剑走偏锋,喜欢通过诡魅的意象直指人类内心深处本真的欲望,展示真实的美感。
在作品《少年》中,主人公小荣与女主角光子等人是少爷信一“游戏”中的受虐者,但是后来光子摇身一变从受虐者变成了施虐者,信一等人成为她虐待的对象。这部小说中出现过两次蛇的意象,一次是小荣目睹光子肖像下的蛇形摆件“活”了,摆动着身体。在光子出现后,小荣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幻觉。另一次是光子恐吓小荣,让他观看一尊爬满蟒蛇的裸男石膏像,并威胁他:如果不当奴仆,就让他浑身缠满蟒蛇。蛇是女人的原型,在故事中是光子的化身,蛇形摆件在小荣的幻觉中有了生命力,寓意光子嗜虐欲的觉醒。
无独有偶,作品《刺青》里的清吉为少女艺伎展示了名为《肥料》的画作:“画作中央,一年轻女子身子斜靠樱花树干,趾高气扬地凝视着被自己吸干精血,而后倒在自己脚下的累累男尸。画作中女子身边环绕着为其高唱凯歌的小鸟,她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骄傲与喜悦。”比起《少年》中蛇那类阴冷的意象,单看《刺青》里画中的少女、樱花、小鸟这几个意象,读者不难想象到它们所构成的美丽画卷。但是尸体的加入让春色满园变成了无间地狱。回首看整幅画卷,樱花是汲取尸体养分的吸血鬼,小鸟是宣告死亡消息的地狱使者,女子那欢快的面庞让人不免产生一种惊悚的荒诞感。谷崎润一郎用鲜血、尸体这种直接的死亡意象打破了画面的平衡。画卷里的世界是虚假的,但无论是画中少女还是画外的艺伎和清吉,他们不仅没有对满地的尸体表现出恐惧,反而满是喜悦。此时两个虚实的世界相互交叉,给读者带来了一种非理性的恍惚感。无论是春日美景与满地的尸体,还是作者笔下画外人与画中人喜悦的态度,都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丑恶中开出了妖艳的花朵,谷崎润一郎展现了人类真实的欲望图景。
四、结语
随着谷崎润一郎恶魔主义创作的开展,其深度不足的缺点也随之暴露。他极力将猎奇的感官刺激作为恶魔主义思想植根的土壤,容易流于表层的卑俗。虽然西方唯美主义文学思潮中的恶魔情结也以颓废的形式表现,但是其背后蕴含着深刻的人文关怀,美与爱中包含着人本内涵。可以说,他们对近代工业文明冲击下人类所出现的精神问题进行了严肃的哲学思考,而谷崎润一郎所选择过滤的恶魔主义没有达到这一高度。在他的作品中,官能刺激是唯一的价值标准,他抛却了思想与道德的部分,在艺术世界里构建了一套全新的秩序体系,正如他在《刺青》中所称:“当时的戏剧、草双子均以美丽的人为强者,丑陋的人为弱者。”但官能刺激始终是短暂的,如果忽视了思想的部分,仅局限于狭窄的感官视域,作家最终必定会陷入感性衰弱的危机。因此,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创作也一度落入了官能猎奇的困境中,阻碍了他之后的创作
道路。
虽然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创作并非全然完美的,但是对于他而言,这种恶魔主义思想包含着作家试图冲破一切的反叛精神。正如威廉·冈特在《美的历程》中所言:“粗俗邪恶的事物也好,野蛮残暴的事物也罢,都可以用来转化为美,为了这个目的,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是天经地义的。主动去做罪孽的殉葬品,这种选择甚至可以与宗教殉道相媲美;探索罪恶的行为也包含着圣徒般的勇气;就是向宗教戒律挑战也是在含蓄地表现着一种宗教般的信仰。”
(长春理工大学)
作者简介:于京玉(1997—),女,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