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的悲剧人生

2022-12-31 00:00:00王艳
牡丹 2022年18期

卡森·麦卡勒斯(1917—1967)是20世纪美国南方文学重要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金色眼睛的映像》《婚礼的成员》《心是孤独的猎手》等。《伤心咖啡馆之歌》以哥特式的叙事方式、夸张怪诞的风格描述了美国南方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一出离奇而畸形的三角恋悲剧。本文以女性主义为视角,分析小说女主人公艾米莉亚的悲剧形象,揭示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原因。

一、悲剧人生的表现

(一)性别身份的迷失

性别是一个综合概念,包括两方面:一是由染色体决定的生物解剖学性征差异,即生理性别(sex);二是由社会的性别角色划分、身体规范等文化产生的性别差异,即社会性别(gender)。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创始人之一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社会性别是被建构出来的,而不是先天存在的。

从生理性别上来说,艾米莉亚毋庸置疑是女性,但她在自身社会性别身份建构的过程中处于一种矛盾状态。她展现出强烈的男性气质,并且尽量压制,甚至拒绝自身的女性气质。在容貌方面,“她皮肤黝黑,个子高挑,长着与男人一样宽大的骨架和结实的肌肉。她留一头短发,从额头上往后梳,精致的皮肤在常年日晒后散发出野性的美”。还未成年就有六英尺两英寸高(约1.88米),成年后比镇上的一般男子还要高,经常穿着工装裤和橡胶靴,这些都不符合传统的南方淑女形象。在工作能力方面,她动手能力也像男人一般强,会做木工活、盖厕所、酿酒。她还是个好医生并且受人敬畏,但一面对妇科病就无能为力。

她脑子活络,里面装着几百种不同的治疗方法。如果需要另辟蹊径,使用最危险的治疗方法时,她也绝不会犹豫,没有哪种疾病会严重到她不愿治疗的地步,只有一种情况例外,要是哪个病人说自己患的是妇科病,那她就束手无策了。这事千真万确,只要有人提到这类病症,她的脸就会羞愧得慢慢发暗。她站在那里,歪着脖子,脸紧贴着衬衣的衣领,或者穿着双脚的雨靴互相摩擦着,活像一个羞愧得无地自容、张口结舌的孩子。

她对女性生理特征的抗拒反映了她对自己女性身份的恐惧。艾米莉亚极力彰显男性气质并且压制自身的女性倾向,游走于两性之间,这也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压力和痛苦。小镇上的居民认为她十分怪异——似女人又似男人,因而她被排除在社交圈之外。长年累月,艾米莉亚越来越孤僻,最后失败的爱情使得她的精神堡垒瞬间坍塌。

(二)绝望的孤独

在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中,孤独是一贯的主题。《伤心咖啡馆之歌》这部小说更是将“爱之孤独”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场畸形三角恋中,三位主人公都逃不脱被孤独禁锢的宿命。艾米莉亚从小就没有母亲,是由她那个性格孤僻的父亲带大的。父亲去世后,为了摆脱这种孤独寂寞的困境,她接受了马文·梅西的求婚,这场莫名其妙且不理智的闪婚,最终因彼此疏离和缺乏有效沟通而以悲剧收场。

随后,表哥“罗锅”李蒙的到来改变了艾米莉亚,其弱者形象唤醒了艾米莉亚内心封藏已久的怜悯与母爱,她竟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甚至想尽一切方法讨好他。她让李蒙住进父亲的房间,怕他寂寞而特意开了一间咖啡馆,也只有他享受艾米莉亚的绝对信任。“她无论什么事都非常信任他。只有他知道她的藏酒图藏在哪里,从那张图里可以看出她的威士忌在屋子附近某个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的银行存折在哪儿,也只有他知道那口存放古董的箱子的钥匙在什么地方。驼子可以从收款机里大把大把地拿钱。”然而,艾米莉亚的爱是单向的,一厢情愿并且永远得不到回应。

命运给三个人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李蒙也疯狂地爱上了马文·梅西。从见到马文·梅西的第一眼起,他就小心翼翼、形影不离地跟在马文·梅西后面,但换来的是无视、羞辱和打骂。他与马文·梅西一起羞辱和折磨艾米莉亚,冷漠地看着她痛苦。但艾米莉亚并没有把他们赶走,因为她害怕孤独。“习惯了别人的陪伴,若是再一个人独居,那可真是巨大的折磨。一个人时,火光照亮了房子,屋里寂静无声,像是时钟都突然不走了,空荡的房子里布满了紧张的阴影,所以,就算是要与死敌朝夕相处,也强过面对恐怖的孤独。”在最后艾米莉亚与马文·梅西的决斗中,李蒙的背叛彻底击倒了艾米莉亚。从此,艾米莉亚一蹶不振,回到了独居的状态,将自己禁锢在房间里,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不再向他人敞开心扉。小说通过爱的悲剧展现了艾米莉亚的悲剧:即使努力地追寻爱,也无法摆脱孤独的宿命。

二、造成悲剧人生的原因

(一)爱的缺失

母爱是无私、伟大的一种感情,也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母亲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有着深刻的影响,并且母女关系对女性成长过程中健康的心理和人格发挥着关键作用。小说中,艾米莉亚幼年丧母,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童年成长的过程中家庭里没有其他女性。由于长期缺失母爱,加之深受孤僻性格的父亲及父爱提前离去的影响,她的性格和心理受到了许多伤害。在孤独寂寞中长大的她缺乏女性的温柔与共情,独来独往,与人打交道也只是想从别人身上赚点钱。

“此外,她还有一个既是表亲又是堂亲的亲戚,住在二十英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但这位亲戚和艾米莉亚小姐关系不怎么好,即便偶尔碰上,两人都会在路边各吐一口痰。有人时不时千方百计地想跟艾米莉亚小姐攀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都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讨厌亲戚的艾米莉亚却出乎意料地接受了“罗锅”李蒙的投奔,这让小镇上的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与李蒙所说的他是她母亲那方的亲戚有关。所谓爱屋及乌,母爱缺失的童年经历使艾米莉亚对母爱的渴望比普通人更为强烈,因此李蒙哭哭啼啼的柔弱形象唤醒了她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母性怜悯。她潜意识里把这种缺失的情感代入李蒙身上,同时她把失去父亲后的情感转移到李蒙身上。她让李蒙住进父亲的房间,分享与父亲的回忆,将父亲的鼻烟盒送给他。之后她对“罗锅”李蒙无原则的宠爱其实是想要弥补童年时期遗失的母爱的表现。

她难以割舍对于母亲的思念与渴望,所以无法放弃李蒙。因为害怕失去对母亲的情感,所以一味地迎合李蒙,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悲剧。

(二)父权制男权社会的压迫

在深受种植园经济影响的美国南方小镇,传统女性由于缺乏经济能力而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然而,在这部小说中,不管是艾米莉亚的外形、性格、医术事业还是经济地位,都颠覆了传统的南方女性形象——顺从、忠贞、柔弱。她虽然闯入了男性专属的领域,拥有如此多的财产和权力,打破了小镇里原有的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结构,激起了镇上男人的自卑、愤怒与敌视,但是最终也无法摆脱男权文化的束缚。

她一生之中只有过两段爱情,分别是马文·梅西和“罗锅”李蒙。父亲去世几个月后,19岁的艾米莉亚接受了马文·梅西的示爱并与之结婚,整个小镇的人都十分不解却异常满意。“不过,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镇子里的人也很满意,因为人们发现爱情在马文·梅西身上起了作用,就希望也能让这位新娘改头换面。至少,他们指望这段婚姻能够改善艾米莉亚小姐的臭脾气,能让她像别的新娘一样婚后长得丰满些,希望她最后能成为一个靠谱的女人。”他们实质上是希望马文·梅西能够将艾米莉亚驯服成待在家庭中的传统女人,甚至接管那些本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权力。可他们都失算了,这段婚姻仅维持了10天,就以马文·梅西失败并且离开小镇而告终。然而,“罗锅”李蒙的到来完成了人们寄托于马文·梅西的任务,让艾米莉亚有了许多变化。

为了让李蒙开心,艾米莉亚送给李蒙三件礼物:咖啡馆、肾结石和榛子,这些都具有象征意义。咖啡馆象征着艾米莉亚在小镇上的权势地位,肾结石代表了自己的“男子气概”,榛子则意味着父亲的男性权威。艾米莉亚通过送出这三件重要的物品,表明她也在削弱自己的男性气质,放弃自主权。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坏的结果,艾米莉亚最致命的行为是她为了取悦和挽留住李蒙而放弃并且质疑自己的男性气质,重拾女性气质。“不知怎的,在马文·梅西回来之后,她就把工装裤都收起来,每天都穿红裙子,以前,她只在礼拜日、葬礼和去法院时才穿这件衣服。”在最后一场的决斗中,李蒙的背叛给了艾米莉亚致命一击,之后她将自己禁锢在房间里,钉死门窗,足不出户,这象征着小镇的权力中心最终回归到了男性手中,男权社会最终摧毁了艾米莉亚。

(三)物质社会的冷漠

20世纪,工业文明快速发展,美国南方种植园经济受到了严重冲击,人们无法适应快速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原来的农业社会和农业经济所拥有的传统价值认同、社会信仰被打破。在小说的开头,卡森·麦卡勒斯就花了大量笔墨来描述小镇远离尘嚣、荒凉的面目。“这个小镇很是沉闷,除了一家纺织厂、工人住的一些两居室房子,几棵桃树、一座有两扇彩窗的教堂和一条只有几百码长的荒凉主街,几乎空空荡荡。每到礼拜六,附近农场的佃农们就来这里做点买卖,拉拉家常。其他时候,小镇寂寥萧条,就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这些扑面而来的毫无生机的环境刻画足以让人联想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是十分压抑与沉闷。

艾米莉亚办的咖啡馆是人们存放精神的乌托邦,现实生活的压抑让小镇居民在这里可以释放麻木的身躯,空虚的灵魂得到暂时的解救。物质社会带来的人性异化和扭曲体现在人们从别人的不幸中寻找刺激与快乐。马文·梅西离开镇子时,镇里的人感到大快人心,只因为他们看到某个人公然地被一种可怕的手段整垮。艾米莉亚与马文·梅西决斗时,镇上的人十分冷漠,就像在观看电视的拳击比赛一般。艾米莉亚被击败时,人们安静地离去,没有任何安慰与只言片语。“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个地离开了咖啡馆。骡子被唤醒,解开了缰绳,汽车的曲柄也摇动起来,那三个从社会城来的小伙子沿着马路溜达着。这样一场打斗将来也成不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回到家中,蒙头便睡。镇里除了艾米莉亚小姐的房子外一片漆黑,她家所有的房间都彻夜亮着灯。”如果李蒙和马文·梅西是施暴者,那些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观众又何尝不是呢?

三、结语

卡森·麦卡勒斯通过对三位主人公身体和精神上畸形的刻画,描写了一群在思想封闭的集体中被孤立、遭打压的“怪胎”。同时,书中展示了她对孤独、爱、女性的思考与理解。《伤心咖啡馆之歌》实则是艾米莉亚的伤心之歌。她的悲剧人生不仅是爱情对象的选择错误,还是南方新旧时代交替阵痛下的缩影,是父权制男权社会的压迫与工业社会的冷漠共同摧残的结果。艾米莉亚的悲剧性命运值得人们深思,她是一个无法审视自我和表达自我而最终走向隔绝的女性形象。

(哈尔滨师范大学西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