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小说《寒夜》中的小人物形象研究

2022-12-31 00:00:00孙嘉美
牡丹 2022年18期

巴金作为中国现当代著名文学家,创作了许多经典名篇,他的长篇小说《寒夜》真实再现了凡人小事的悲剧,展示了小人物内心的创伤与困境。小说通过汪文宣、曾树生、汪母等写出了社会与时代的弊病,映射出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他以平视的视角写出这些小人物的悲哀与反抗、挣扎与无奈,写出了小人物的血与泪,在深切的同情与辛辣的批判中反映了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寄托了巴金对国家、民族光明未来的憧憬之情。

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巴金在小说写作上的一座丰碑,尤其是在描绘人物心理方面,这部作品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巴金本人在小说的后记中曾提到,他不敢去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现实”,他也“只写了一些耳闻目睹的小事”,是那些“不幸的患病者的血痰”、那些“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促使巴金拿起笔在寒冷的黑夜里写下这个悲剧,而作品中他对于小人物形象的塑造,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困境中的“多余人”形象:汪文宣

“老好人”汪文宣最擅长的似乎就是“为难自己,方便他人”,这种懦弱的性格使他在社会和家庭中都像一个“多余人”,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一直在为别人着想,面对为难自己的上司、侮辱自己的同事,他只能忍气吞声。他只敢在心里暗骂“你哪管我们死活”,“连鼻息也极力忍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别人会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平。作者以沉重的笔调描写了小人物的困境与无奈。

青年时期的汪文宣深受个性解放的影响,内心满是理想和事业,妻子又与他志同道合,夫妻二人一心想奉献于教育事业,想携手创办一所乡村化、家庭化的学校。他和树生没有结婚就开始同居,勇敢地向封建礼教发出了挑战,但是这也为日后的婆媳矛盾埋下了种子。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终于被社会所吞噬,《寒夜》是抗战胜利前后国民党统治区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曾经许多青年人都如文宣一样对自己和未来充满信心,但是战火纷飞让他们很快跌入了贫苦的深渊,这些善良的小知识分子只能在漆黑寒冷的社会里苦苦挣扎。

汪文宣无疑是心地善良、忠厚老实的,但更多的却是软弱无能。“但是谁也没有听见,谁也不知道他起过不平的念头。当面也好,背后也好,大家喜欢称他做‘老好人’,他自己也以老好人自居。”他在工作上四处碰壁,最终只能成为一名校对员,每天看着那些“似通非通的译文”,每天完成着无聊枯燥的工作,还要仰人鼻息,忍受着“周主任的厌恶的表情、吴科长的敌视的眼光和同事们的没有表情的面孔”,有时还要违心地为政界要员出的书写广告词。他在工作中受尽屈辱,最后还染上了肺病,每天遭受疾病的困扰。回到家中,他还要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在她们之间两边哀告,左右为难,汪文宣在家庭中孝顺母亲、关心妻子,但是婆媳之间的矛盾依旧是不可调和的。对于母亲,汪文宣感慨她的不易,一把年纪还要照顾自己一家的起居,但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沦为“二等老妈子”;对于树生,汪文宣更是感到愧疚,他一直认为自己拖累了树生,即使树生后来离开他并写信表明要和他分手,他都没有责怪她,不仅隐瞒自己的病情,还真诚希望妻子能幸福。

家庭、工作、爱情和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使汪文宣难以得到喘息的机会,他的内心变得扭曲,别人的一个眼神或是动作都会让他怀疑是在针对自己。他身上浓缩了那些遭遇悲惨命运的小知识分子的性格特征,懦弱、胆小、苦难成了他的代名词,他是处于困境之中的“多余人”。抗战胜利了,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变好。“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他没有上诉的心思。”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汪文宣走向了生命的终点。汪文宣悲惨的一生,不仅反映了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更折射出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二、世情厄困中的“普通女性”形象:曾树生

曾树生是《寒夜》中最矛盾的灵魂,她接受了新思潮的洗礼,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憧憬自由浪漫、充满光明的生活。曾树生不同于传统封建社会中那些像藤蔓一样依附于家庭而丧失自我的守旧女性,她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与汪文宣软弱的性格不同,她的生命力更为旺盛,她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但是丈夫的疾病与软弱、婆婆的冷言冷语、对青春消逝的恐惧与不安使得她一直处于纠结之中。

虽然曾树生在思想上有一定进步性,但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她在大川银行里“当花瓶”,担负着孩子的学费和丈夫的医药费,挑起了家庭经济的大梁,虽然对自己“花瓶”的身份感到不满,认为自己“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但是生活依然要继续,她依然会每天打扮自己,希望得到他人的赞美与认同。

树生像所有普通的妻子一样爱自己的丈夫,也渴望得到丈夫的爱,但是丈夫的软弱让她一次次失望,爱意慢慢变成了怜悯,不断折磨着她的内心,昔日的理想早已变成了奢望,曾经的恩爱最终也变成了将就。她害怕黑暗,惧怕冷清寂寞,她急切地想要脱离这个阴冷的家,可是丈夫对她的宽容又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在这冰冷的环境中,黑暗一点点吞噬掉她的热情,孤独侵蚀掉她所剩无几的爱情。对于树生来说,“夜的确太冷了,她需要温暖”,她想要追求希望与新的生活。

她也像所有普通的母亲一样希望亲近自己的孩子,想要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让孩子拥有光明的未来,她把小宣送进私立学校,不止一次想过小宣将来不能再像如今的汪文宣一样。她和所有慈母一样渴望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但是由于缺乏沟通,再加上婆婆的挑拨离间,小宣不仅没有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反而“对她好像没有多大的感情”。

树生虽怨恨汪母,但她也像所有普通的儿媳一样,渴望得到婆婆的理解与尊重。这个家庭气氛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汪母对她的厌恶与不理解,让曾树生无时无刻不感到煎熬。“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我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气。以后还不是照样吵着过日子,只有使你更苦。而且生活这样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负担。你也该想明白点,象这样分开,我们还可以做个好朋友……”汪文宣曾经感慨:“为什么女人还不能原谅女人?”她的一切行为都会被汪母放大并且曲解,就连丈夫也在汪母的“挑拨”之下与自己疏远,这一切都让曾树生觉得无法与汪母正常相处。她听不惯汪母的冷嘲热讽,只能一次次的晚回家到外面寻找清净,越是这样汪母越是看不惯她,这无疑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两个女人之间的冲突本就非常严重,作为中间人的汪文宣又从不采取有效的措施调解。“‘树生,你不要多说。都是我不好,连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妈,’他着急地向妻央求,拉开她。他又低声对她说:‘妈上了年纪,想不通,你让她一点罢。’”汪文宣祈求她们二人间表面的和平,而这样的境况无疑让两个女人的矛盾越积越深。

曾树生只是一位“未完全解放”的普通女性,虽然一直急切地想要“救出自己”,想要追求幸福,但是她的一切纠结与妥协都不过是在履行千百年来男权社会中贤妻良母的义务。当时的社会现实并没有给女性真正的觉醒独立留出路,她离开阴冷的家飞往兰州,等到回来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丈夫病死,儿子和婆婆不知去向,她的眼前是一片阴暗和凄凉,直到最后也没能在寒夜里寻找到她想要的温暖与幸福。她得到的仅仅是经济上的解放,没能真正实现女性自身的价值。曾树生是夹杂在新与旧、感性与理性中间的矛盾体,虽然是抗争型的女性形象,但仍然存在个性解放不彻底、女性生命逻辑不完整的局限性。

三、有姓无名的“传统母亲”形象:汪母

汪母是保守封建的旧知识妇女的代表,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是作为汪文宣的母亲活着。汪母受封建礼教侵害较深,是一位被封建文化制度化的母亲。早年丧夫,将封建纲常视为准则的她毅然选择了守寡,痛失了丈夫,儿子变成她的唯一至亲,更是她的精神支柱。漫长岁月里只有儿子与她相依为命,孤独与寂寞是她面临的最大问题,她必然要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投入双倍的情感,这样才能弥补心中的孤独与寂寞,爱得过于深,最终就形成了扭曲的恋子情结。她如所有传统的母亲一样深爱自己的孩子,对于儿子的爱可谓无微不至。她勤苦耐劳,又慈爱坚韧,为了儿子甘心情愿做一个老妈子。即使她已经“显得那样衰老,背弯得那样深”,她还要在深夜为儿子缝补衣服,因为她白天又要买菜煮饭操持家务。但是在树生面前,她又如所有封建传统下的“恶婆婆”一样,她对儿子那疯狂的母爱竟然又全部转化成对儿媳疯狂的恨。

对于多年守寡的她来说,她不允许“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所以当儿子的人生里有新的女性进入并将其占有时,她便会手足无措。当她发现儿子对于儿媳的爱甚至已经超越了自己时,便用“我如果是你,就登报跟她离婚”“她不会永远跟着你吃苦”“只有你母亲才不会离开你”等话语来挑拨儿子与儿媳的关系。与此同时,汪母心中残留的旧封建旧礼教、旧观念使得她嫉恨儿媳,她认为:“你是我的媳妇,我就有权管你!我偏要管你!”汪母对于树生的态度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积淀上的,她一心要按照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建立自己的家庭,用传统的家庭模式来规范树生。汪母之所以对树生百般挑剔和厌恶,是因为汪母试图复辟旧有家庭模式、获得婆婆对儿媳的权威,但是却惨遭失败,因而产生怨愤厌恶的情绪。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母亲得意地说,她觉得自己用那两个可怕的字伤了对方的心。”汪母同所有被封建专制迫害的妇女一样,她们裹脚、接受传统教育,贞洁、妇道在她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而曾树生是受过新思潮影响的女性,她追求幸福与自由,汪母始终认为儿媳配不上自己“纯洁又高尚”的儿子。在汪母的眼里,她自己才是经过明媒正娶的“汪家人”,而曾树生并没有与汪文宣举行过婚礼,永远只能是儿子的一个“姘头”。汪母不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受害者的悲哀,还深为自己的“妇德”自豪,时刻以自己为榜样来攻击儿媳。汪母假借儿子的不幸要求世人一起殉葬,但又是她亲自将儿子的幸福葬送,甚至在汪文宣患病时,她一味相信庸医,也间接导致了病情进一步加重,加速了他的死亡。

汪母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又如许多不幸丧夫的寡母一样,将自己全部的爱倾注在儿子身上,展现了高尚而伟大的母爱。但她受封建思想侵蚀极深,无法与儿媳正常相处,展现了她作为婆婆“恶毒”的一面。汪母这个小人物身上体现了她性格的复杂性,高尚与卑下、伟大与渺小、善与恶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更加凸显了小人物的爱与悲、挣扎与无奈。

四、结语

《寒夜》以沉重的笔调书写了渺小读书人的生与死,写出了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所摧毁”“被生活拖死”以至于“断气时已没有力气呼叫黎明了”的人生悲剧。处于两难境地的汪文宣,处于矛盾纠结中的曾树生,颇具两面性的汪母,作品中的每个小人物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人或坏人,作家并不是要揭发他们,而是对他们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巴金通过对这些小人物复杂性格的刻画和人物内心矛盾与冲突的描写,写出了小人物的爱与悲、血与泪的挣扎,《寒夜》中体现了巴金的人道主义。

(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

指导教师:郭玉玲

作者简介:孙嘉美(1998—),女,河北承德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