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回本《西游记》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同为世代累积型作品,故事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过程,在历代西游故事的传播与发展中逐步成熟。其中,铁扇公主作为《西游记》中牛魔王家族的重要成员,形象演变过程也具有完整的线索可寻。铁扇公主以罗刹女、鬼子母与铁扇仙为创作原型,经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对相关原型进行善恶特征取舍与转嫁,最终形成了这一经典角色。现通过对铁扇公主形象演变进行探析,进一步分析其具体演变过程,探索这一形象的形成背景及蕴藏的深层内涵。
一、铁扇公主的原型探索
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原型主要来源于三个形象:罗刹女、鬼子母和铁扇仙。《法华经》言:“是十罗刹女,与鬼子母并其子及眷属,俱诣佛所,同声白佛言。”罗刹女与鬼子母形象均源于佛经,且同为佛经中记载的经典恶鬼形象,铁扇仙则被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记载为落入凡间掌管铁扇的女仙,三者均有独特特性并在百回本《西游记》中被借鉴吸收,从而成功塑造出铁扇公主这一角色。
(一)罗刹女
罗刹女出自佛经中的恶鬼形象,慧琳《一切经音义》云:“罗刹,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罗刹女在佛经中具有貌美、性狠、善诱人的特点,在最早的西游故事《大唐西域记》便有记载,核心情节为罗刹女以色诱人、宝货入赘、生子、出轨、追夫、吃人、退败。此时的罗刹女还是彻底的女妖、恶鬼形象,其行为动机均超出伦理范畴,展现出彻头彻尾的恶性,与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形象大相径庭。但在之后的形象演进中,罗刹女貌美、性狠的特点及生子、追夫的情节在一定变形后有所保留与继承,并进行了艺术的加工与改造,色诱、出轨、吃人的情节被删除,并将这些情节有所选择地转嫁给牛魔王、玉面狐狸等形象,完成了形象的重置与转换。
(二)鬼子母
鬼子母形象同样广泛出现在佛经中,《杂宝藏经》卷九曾有记载:“鬼子母者,是老鬼神王般若迦妻。有子一万,皆有大力士之力。其最小子宾迦罗。此鬼子母凶暴妖虐,杀人儿子,以自啖食。人民患之,仰告世尊尔。时即取其子宾迦罗盛着钵底。……佛言,汝今若能受三皈五戒,寿尽不杀,当还汝子。鬼子母如敕受于三皈及其五戒。”这一故事便是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中《鬼母皈依》的故事原型,只是故事演变为鬼子母大闹佛寺而救子。鬼子母与罗刹女均存在生子情节、有吃人的恶行,但鬼子母形象更加突显母爱特征,且在百回本《西游记》吸收演变中呈现为铁扇公主与红孩儿的母子情深,鬼子母之子被收服这一情节同样在红孩儿被观音收服这一情节有所投射。因此,鬼子母同为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形象的原型之一,且因其母性的展现为这一形象增添了更具艺术特色的性格特点。
(三)铁扇仙
铁扇仙出现在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第十九出《铁扇凶威》,文中她与孙行者争执时自诉身份:“妾身铁扇公主是也,乃风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同时还讲述了其所掌管的铁扇,“我一柄扇子,重一千余斤……单镇南方火焰山,若无此扇,诸人不可过去。”这一情节与百回本《西游记》中火焰山故事情节相似,只是杂剧中的铁扇仙并无丈夫与儿子,且因孙悟空的口语调戏并未借与扇子,孙悟空一行是仰仗重水部神通方才灭的火。虽然故事情节有些许出入,但铁扇仙的名号“铁扇公主”与掌管铁扇等特点却被百回本《西游记》完整吸收,并且组成了火焰山这一重点情节。而铁扇仙神仙身份的出现也为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地位的转变增添了砝码,使得其形象更为饱满,将罗刹女、鬼子母、铁扇仙三个原型融为一体,共同构成了铁扇公主这一艺术形象。
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形象的生成便是以罗刹女为蓝本,将罗刹女的个性特色选择性保留,并在此基础上增添了鬼子母的母性、铁扇仙掌管铁扇等剧情与特点,通过三个原型的整合重构最终形成。除此之外,还增加了牛魔王、红孩儿与铁扇公主的家庭伦理关系,这种家族式的组合体现出故事结构的优化重组,更以此丰富了铁扇公主的性格特点。妖性、母性、神性共成一体不仅丰富了形象内涵,还为构建完整的世界体系融入了新的活力,共同构建了完整的铁扇公主形象。
二、善与恶的取舍
通过对百回本《西游记》铁扇公主的原型探索,可以看到罗刹女与鬼子母均是佛经中的恶鬼形象,有着种种恶行,而《法华经》中“是十罗刹女,与鬼子母并其子及眷属,俱诣佛所,同声白佛言”指出有对其劝恶向善的情节,她们的善恶行为也有所取舍,这种选择性的吸收背后有其独特内涵。且通过对百回本《西游记》的梳理不难看出,罗刹女的部分特色与情节并非进行简单删减,而是将其有选择地转嫁他人。因此,分析百回本《西游记》中对原型的善恶取舍,更有助于梳理铁扇公主的形象演变及背后的价值意义。
(一)善的保留
罗刹女形象在百回本《西游记》中一改坏事做尽的恶鬼形象,不仅身份转换为铁扇公主,行为举止也由不受伦理道德约束的肆意妄为转变为宜室宜家的当家主母。这种身份、行为的转变是作者在艺术创作中对其原型善性的保留,对恶鬼性格的淡化与母性、神性的增添,为铁扇公主的形象层次丰富与全新价值构建提供了基础,并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吸收整合,使其形象发生巨大转变。
首先,《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罗刹女色诱、出轨等诸多与传统女性形象相悖的行为均被删减。百回本《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是以宜室宜家、对丈夫忠贞不贰的形象出现的,牛魔王对其评价是“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此外,罗刹女吃人、出轨等恶行也有所舍弃,其形象被逐渐洗涤转向正面角色。其次,鬼子母的形象也有所取舍。百回本《西游记》中保留了鬼子母炽热的母爱,这一特点与罗刹女大相径庭,虽然罗刹女也有生子的情节,但是她的处世行为并未被母性所牵绊。因此,鬼子母形象中母性的存留是将火焰山与红孩儿所勾连的重要线索。但与鬼子母为了儿子尽全力阻挠取经的情节不同,百回本《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也因红孩儿被收有所愤恨,却并未因此全力阻挠取经,反而在最后主动献上芭蕉扇成全了取经之路,此举则为典型的去善存恶。再次,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中《铁扇凶威》的情节也有所改动。杂剧中孙悟空并未借到铁扇子而是求助于众神浇灭火焰,百回本《西游记》中则是铁扇公主交出了芭蕉扇,扇灭了火焰。
百回本《西游记》有去恶扬善的倾向,将原型中的种种恶行删减与转移,同时保留吸收了诸多原型中善的一面,在整合了三个原型中善举后,构建了新的具体形象,并在牛魔王家族的构建中使其由加害者转变为受害者。
(二)恶的舍弃与转嫁
百回本《西游记》在原型之上进行了去恶存善的操作,但是并非简单删除舍弃原型中的恶行,而是有所选择地转嫁,完成了其受害者形象的构建,以及对牛魔王家族中剧情的丰富与逻辑的完善。最具代表性的转嫁便是罗刹女原型与牛魔王、玉面狐狸的形象错置,分析恶行转嫁可以窥探到百回本《西游记》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深层内涵及当时的社会背景影响,更加深刻地领会百回本《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形象内涵。
百回本《西游记》将铁扇公主放置在传统的家庭关系之中,牛魔王与红孩儿的出现使得铁扇公主一别前代作品中的恶鬼、女妖概念,转化为传统礼教中的贤妻良母形象,玉面狐狸的出场则使得铁扇公主在婚姻关系中转变为受害者,因此这一角色的出现更像是原型中罗刹女的负面形象转移。《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罗刹女以美色引诱过往商人的故事情节经过变形处理后被玉面狐狸所承袭,同时百回本《西游记》将玉面狐狸引诱的人设定为铁扇公主的丈夫,这一改动使得她彻底摆脱了原型中单方面加害者的形象。此外,铁扇公主原型中还有一个重要情节是诱人入赘,这一情节也被玉面狐狸所继承。古代的伦理之中,女子招赘、男子入赘这一行为被视为恶行,明代清江知县秦镛曾斥责赘婚为“伦理殆灭绝,夷俗真可伤”,更有士人认为“今之赘婿者,甚为非礼”,因此罗刹女招赘的情节被转嫁给玉面公主,将其设立为铁扇公主的对立面,则更能衬托出铁扇公主在传统意义上的正面女性形象。
罗刹女与鬼子母同为恶鬼且皆有吃人的恶行,罗刹女千里追夫吃遍宫廷人畜,而鬼子母专食他人子嗣,这两处恶行在百回本《西游记》中均被转嫁给他人。罗刹女吃人的情节在宝象国黄袍怪身上体现,而鬼子母善食婴孩的举止被放置在比丘国国王身上。由此,两个原型身上的重要恶行便都被转嫁。此外,鬼子母与铁扇仙相关阻挠取经的行为也被弱化,铁扇公主并未成为取经路上的主要拦路人,从而降低了有关阻挠取经的恶行。
通过上述内容可见,百回本《西游记》在叙述过程中极力淡化了铁扇公主原型的恶行,将诸多恶行转化至周围的人物形象,同时将原型中母性等善行进行整合保留,这种选择性的转嫁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形象本身的正面性且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也丰富了铁扇公主的故事层次与人物内涵。
三、原因及价值
通过前文分析可见,百回本《西游记》在塑造铁扇公主这一形象的过程中,充分吸收融合了前代诸多《西游记》文本的角色设定,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考量,依照三个原型进行大方向的去恶扬善,并有选择地舍弃与转嫁原有的恶行。这种创作过程的取舍选择往往包含着作者对于人物的理解及文本背后内涵的支撑。
百回本《西游记》中对罗刹女的去恶扬善是为了“牛王本是心猿变”“揽恶于行者”的整体创作理念服务的,铁扇公主应该是善的,以突出牛魔王之恶。因此作者有意修改牛魔王的形象,将其放置于孙行者的对立面上,这一对立形象并不是简单阻挠取经之途,而是在其突显的个人欲望中大做文章。无论是贪图美色的色欲、出轨寻欢的背德还是性情多变的世俗,均是孙行者所“摒弃”的世俗情欲。因此,作为牛魔王的妻子,铁扇公主的形象便不能延续原型的恶行,这种恶行是牛魔王所需要的,为了产生足够的对比,铁扇公主便被设置为十足的受害者形象。虽还是妖、仙一体的背景设定,其占据主导地位的却是更为脆弱的人性。此外,以牛魔王勾连铁扇公主与红孩儿形成的家庭关系,也为百回本《西游记》增添了伦理关系。伦理关系的存在不仅增添了小说文本的剧情冲突,还丰富了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伦理关系的存在除了衔接剧情与人物外,更是想要成就佛性的“相悖”之路。
通过对铁扇公主形象演变的梳理可以看到,百回本《西游记》对这一形象构造以去恶扬善为主要倾向,这种演变方式不仅是出于作者对牛魔王“揽恶于行者”的创作理念服务,更能展现出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同一角色的不断改变与发展,这种改变不仅存在于创作角度,更是当时社会背景的简略缩影。因此,通过对铁扇公主形象演变的梳理可以窥探出《西游记》故事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内涵与价值取向的区别,同样展现出作者在处理“世代累积型”形象时的笔力与创作倾向,更有利于读者从更深层次了解体会《西游记》系列故事的独特艺术魅力。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基金项目:2022年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女性复仇主题在古代文学史中的嬗变”(YCX22004)。
作者简介:刘融平(1998—),女,山东泰安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