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化物,浮游鸟草

2022-12-31 00:00:00林子涵
牡丹 2022年18期

20世纪60年代起,香港经济骤然腾飞,巨大的经济成就肯定了港人的声誉地位、生存状态和存在价值,同时却也形成了新的“城市病”——新型城市建设改变了民众的生活方式、生存处境、生态环境,进一步破坏了一代港人的生存记忆,“膨胀的消费主义消费造成人们精神上的苦痛、空虚和堕落”。城市文化的发展促使香港作家对香港历史回根溯源、对香港现实记录反省、为香港未来谋辟出路。代表作家西西以自身为桥梁,以文字为载体,以时间为经,以人物为纬,构筑香港历史洪流中的众生相,每个角色“带景上场”,以人为骨,以物为皮,将丰满的香港印象以长卷形式铺陈在读者面前。相较同时期的其他作家,西西在挖掘城市记忆、回溯香港历史的过程中有意避开了宏大叙事与对关键历史事件的讨论,而将焦点始终聚集在市井风情,以“小人物”的生活来体现“大历史”。马克思评论费尔巴哈时将人界定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突出强调了“人”的地位。正如同时期作家也斯所言:“不见得写都市文化、都市文学就一定是摩天大厦、霓虹灯、飞机火箭那种都市文化,更重要的是人的生活、人的体验、人的关系的变化,以及种种对人的理解、体悟的变化。”“人”永远是意义的制造者,对“人”的聚焦使得西西小说“城”概念的呈现中满溢温暖的人文关怀与宽厚的未来期许。

现有对西西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本土意识、叙述视角、城市书写、童话书写、女性意识、跨界结合、身份认同、物质异变等方面,代表性论述诸如刘慧敏等著《香港文化中的本土意识透视》和《女性意识的建构与丰富渊博的知识性叙述——论西西小说城市书写的特质》、刘洋溪《论西西小说中都市印象的变迁》、李慧《论西西小说的城市书写》、刘飞《浅析西西八十年代的“肥土镇”故事》、朱孜莘《论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小说的城市想象》、黄金《边缘·异化·跨界——消费文化语境下的香港现代主义小说研究》等。

一、人情化物:城市书写的暖色调

西西钟爱的画家马蒂斯曾说:“人们必须毕生能够像孩子那样看见世界,因为丧失这种视觉能力就意味着同时丧失每一个独创性的表现。”作为现代主义小说家,西西早期曾效仿西方创作过不少存在主义小说,但又很快发现这些专写“不快乐”的小说不适合自己,转而将一双孩童般的眼睛投向年轻人的日常,发现并诉说另一种“快乐”的存在:平凡众生相。

众生相的描绘始于西西20世纪创作的《我城》。在这个有着“木马道”“公主大道”“白菜街”“胡萝卜大厦”的明丽小镇中,住着爱唱“烘面包烘面包味道真好”的阿果、在放假和加薪之间永远选择放假的麦快乐、和闹钟朝夕相伴的阿发、爱读书的悠悠、相濡以沫的瑜和丈夫、钟爱做门的阿北、跟着木匠学作诗的师弟、拿鱼骨头印版画的阿傻、喜欢读侦探小说的阿探、表演时总没有节目的阿邮、喜欢航海的阿游……作者以一颗童心关照都市年轻人,而这群年轻人也继承了作者孩童般的眼睛,发现生活琐事中的美好与快乐:阿果在疲惫的搬家过程中惊讶地发现搬家可以减肥,“我灭了两磅,我的家减了一千五百磅”;悠悠在霓虹灯闪烁的夜晚看见没有颜色的窗孔,猜测“它们要点的也许是月光”;麦快乐会在鞋弄脏的地方充满童心地画上几朵星云彩虹,幻想在爬上天梯、遇见巨人时将它那会生金蛋的母鸡抱下来,送给大会堂的儿童图书馆。生活如一地鸡毛,这群年轻人却脚踏实地专注自我,用当下生活的积极意义来对抗现实——“他们这样观看世界,也教读者这样观看”。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婴儿的主体构建依靠自身与来自镜中的“他者”,自我的确立意味着“自我”与“他者”划清界限。镜中形象所呈现的形式上的完整性、整体性与协调性易致使其在形象与现实的人和物之间产生混淆和误认,故此阶段的孩童眼中,“自我”与“他者”不辨,“人”与“物”难分。而拥有孩童之眼的西西更是有意以“物”的视角观世界,赋予“物”以新的意义与另类美感。

在西西笔下,钢琴“必须服食钙片”,否则“一按下去即不愿意起来”;菠萝也会聚众交谈,生气有同名的“菠萝”坏了自己名誉;墙有软硬之分,软墙爱咬钉子,而硬墙模样凶,招钉子害怕鞠躬;附近的海岛上有很多“喜欢闹脾气”的巴士,一个不高兴就要加倍收费。这种“观物”,某种程度上是“中国文化移情传统的转化”,将主体的“人性”通过平等的视角赋予并代替客体的“物性”,从而将工业化过程中由商品拜物、资本拜物、货币拜物等问题形成的“物化”效应转化为带有东方温柔底色的“化物”,无形之间消解了商业文明带来的异化冲击。

现代化的城市物欲纷扰,而西西所见的年轻人与年轻人之间、年轻人与环境之间却流淌着某种自然的、古老的、充满人文情怀的熨帖温情。众生与环境构织成覆盖城市的大网,沿脉络流动的温情为西西的城市书写披上温暖的底色。

二、浮游鸟草:城市书写的冷色调

西西是香港的筑梦人,她的代表作《我城》用年轻人的视角、童话的笔触来叙述香港城市中的一切,这种“走马观花”式的叙述方式“将城市的光明面从沉重的城市形象中剥离出来”,塑造出一个清新明丽的童话小镇。然而读者不难发现,小镇的晴空中偶尔也会掠过一丝阴霾,而这种冷暗色在其后期作品,如《浮城志异》《飞毡》《肥土镇的故事》等之中愈发强烈,城市异化的现实背景下对于“我城”处境的担忧不断入侵西西笔下的理想国,使得小镇带有浅淡的冷色调。

西西深爱“我城”,并不吝笔墨、不厌其烦地为都市里形形色色努力生活的小人物写下一首首明快的赞歌。但同时,作者也亲眼见证“我城”中许多令人无法上扬嘴角的现实,并含蓄反映在作品中。生于上海长于香港的西西先后受到古老的中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洗礼,可是如今时代改变,站在处处是高楼大厦、飞机轮渡的都市,西西在为香港成就骄傲的同时,也亲身感受到文化的巨大差异,目睹了港人思想观念的异化:一代城市记忆的消逝、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冷漠、生活环境的逼仄冰冷。麦快乐接听抱怨电话后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受到外界很多阻隔。”阿果看到了被塑料袋包裹起来的整个城市,而自己也面临着刺破隔膜和被塑料袋包裹的抉择。塑料袋的隔离暗示着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疏远,阿果最后也没能做出抉择,问题的悬置背后隐含着作者自身对于现代城市人情困境的迷茫。“有”的意象出现得更巧妙深刻,写着“有”的火车卡日日装载棺木运载至郊外,直到古老的邮政局、火车站、钟楼都被装进火车卡时,我们才恍然大悟,这场告别过去、迎接新生的时代葬礼不仅埋葬了过去的人,也埋葬了过去的无数城市记忆。作者使用寓言化的手法,在缅怀过去时留下了一声隐晦而绵长的叹息,对城市异化的忧虑终于浮出水面。

在《我城》中“由得好多的脸去照个够”的镜子,在“浮城”中已经变得不管“转换多少不同的方向”“反映出来的永远是事物的背面”。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向往飞行却无法创造飞天乐伎的飘带,只好在安静的焦灼里继续悬浮空中。而西西将“浮城奇迹,毕竟不是一则童话”的事实一语道破,也使得人们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浮城将永远像目前这样”。不堪忍受在时间零附近焦虑徘徊的人们选择逃离这座“挤逼肮脏令人窒息的城市”,却发现别处也没有安稳的落脚点,他们“虽然是渴望飞翔的鸽子,却是遭受压抑囚禁的飞鸟”。至此,时刻关注小人物生存境况的西西终于引出概括了20世纪80年代香港人精神面貌的“鸟草”意象:非鸟非草,非动物也非植物,象征着城民漂泊游移、难以自洽的自我定位。对于在身份认同问题上慌乱无措的同胞的担忧,和对于未来命运悬而未决的城市的思考,使文本稍显压抑与沉重,发人深省。

三、冷暖碰撞:脚踏实地,常怀期望

“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我城》的故事将尽,没有勇气无根而生的瑜与丈夫出城,沿途不时出现指导方向的白线。“有时,白线的末端是分叉的箭嘴,朝哪一个方向走还得由他们自己选择。”以勇气的白线为界,有人选择生,有人选择死;有人选择进城,有人选择逃离。选择逃离的瑜和丈夫失去了身份证明,变得如空气般“舒适而轻盈”。而离开“挚爱的、丑陋又美丽的城”去环游世界的阿游从侯斯顿出发,将巴西误认为“我城”,在到达阿根廷的那一刻,获得了生活的勇气:“脚踏实地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香港现代主义作家的积极精神在于脚踏实地地面对现实。”若将对一片地域的爱界定为三个层面的意思,第一层是热爱这一方土地,如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第二层是热爱世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民;第三层是热爱这片地域上的领导政权。前两层含义的热爱来自人们内心一种朴素的情感,是一种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眷恋,和对“我”之所以区别于“他者”的文化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浮城失重地漂悬半空,而西西却能脚踏香港实地,将爱倾注给不屈不挠、乐观坚强的城民与养育他们的城土。爱使得西西性格、文风如赵稀方评论的那样:“西西不像一些南来作家对社会的阴暗面感兴趣,她对‘我的城市’持一种友好、理解的态度,至多只给予一种温婉的反讽。”早期的西西描绘年轻人乐观积极的生活状态,使得她笔下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带有柔和别致的底调;后期对于人的异化以及香港城市异化的书写,又使得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印象出现冷硬混乱的色彩。在这里应当指出,这种对人的冷硬描写表现出西西对于香港市民阶层的担忧,本质上依然是西西人本意识的体现。这种暖与冷的碰撞,最终形成西西理性而理想的人本书写特色。

西西的香港史书写横亘两个世纪,而其中对年轻一代的期望却始终未曾断绝。除去客观的因素外,贯穿西西香港文本史系列的人本意识或许占据着更重要的地位。这里要明确的是:不管时代如何前进,对人性的善意、对希望的向往都是西西书写的底色,如《浮城志异》结尾神秘却仍在微笑的“蒙娜丽莎”,又或是给人带来希望的飞毡,在故事最后都为未来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而这种希望来自西西对香港青年人的期待:《我城》中西西即借老师之口,表达了对如阿发般的年轻人实现“美丽新世界”的企盼,而遭到抢劫殴打后从事“警务工作”的麦快乐更可以说已经走上了实现美丽新世界的道路。在生存困惑无法得到解答时,她也乐观地寄希望于“慧童”:“也许,一切将在他们手里迎刃

而解。”

人本意识焕发出的明亮希望,在同时期整体呈现出迷茫、失落与无尽探询的香港文学中是一种少见的、具有抚慰性的力量。对人的书写、对人的期盼、对人的关照,都令西西笔下各个时期的香港在人本底色的浸润下显得愈发柔韧顽强。当“我城”新生代青年在历史与文化归属的迷失中焦虑无助时,他也许就能在西西的小说中得到安抚与启发,就如西西最喜欢的词:脚踏实地。踏实地、实在地活在脚下这块土地之上,用对当下的关注来对抗历史的虚无。从这个角度来看,西西的作品值得一个时代去阅读。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林子涵(1999—),女,湖南长沙人,本科,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