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22-12-31 00:00:00晓光
牡丹 2022年18期

晓光,原名吴娟,曾用笔名吴旻菲,江苏沭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专业。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出版诗集《心如浪花》,长篇小说《至真》,发表文学论文《浅谈沈从文小说的女性形象》。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不能忘怀的。有的人童年美好,有的人童年凄苦;有的人童年回忆起来是那么短暂,有的人童年回忆起来是那么绵长。可有一对兄弟,他们的童年美好中填满了凄苦,短暂中填满了绵长,这对兄弟就是苏东和苏俊。

军长苏东站在几米高的望台上,望着操场上正在操练的新兵,他的思绪慢慢地回到了几十

年前……

十几岁的他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一起参了军,他们参差不齐地站在连长戚大刚面前,举手齐声喊道:“戚连长,新兵向您报到。”

“报告连长,我叫陈二强。”

“报告连长,我叫陈三强。”

“报告连长,我叫苏东。”

“哈哈,你们都长成男子汉了,翅膀都硬了,”戚连长把他们几个仔细看一遍,站在苏东面前问道,“苏东,今年多大啦?”

“报告连长,我今年十五。”

“你为什么要参军啊?”

“报告连长,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弟弟都被日本鬼子杀了,我要报仇。”苏东的声音严肃铿锵。

“你了不起啊,八九岁就能杀死两个日本鬼子,小小年纪有志气。”

“报告连长,我参军就是为了杀更多的日本鬼子,把他们打出中国,打回老家去。”苏东越说越带劲,把举起的手伸到戚连长面前。

戚连长握住他的手说:“好样的,等到打败日本鬼子,我让你小子当班长!”

“报告,军长,”望台下苏东的警卫员仰着脸喊道,“司令部来电话,让您速去司令部。”

苏东快速下了望台,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过来,警卫员为他打开车门,上车关门,吉普车就开出军营。

一会儿,车到司令部,苏军长下了车直奔司令办公室。

“报告!”

“进。”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推开门,烟雾缭绕,云气飘飘,司令员显然抽了许多烟。苏军长惊惑不安地走近司令员,司令员正是当年的戚连长。戚司令把手中的烟放在烟灰缸上,对苏东说:“苏军长,来来来,坐下。”

苏东问:“司令,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不然您不会抽这么多烟。”

戚司令指着椅子道:“坐下。”

苏东在靠近司令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

“苏东,我记得你是十五岁参的军,十八岁入的党。参军时你说,你的爸爸妈妈弟弟都被日本鬼子杀了,你要报仇;入党时你说,你是个孤儿,是党给了你新的生命,”戚司令用炯炯有神的锐利的目光盯着苏东,“我没有说错吧?”

“没错,司令!”

“没错、没错?可错啦!”戚司令激动起来,“你弟弟苏俊还活着。”

苏东惊愕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敢相信地问:“什么?苏俊?他还活着?”

戚司令点头:“活着!”

“司令,我没听错吧?苏俊他还活着?他在哪?他人呢?”苏东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台湾。”戚司令说出两个至关重要的字。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格外的恩赐,恩赐你去回忆,恩赐你去想那些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恩赐你心中的波澜,哪怕再大的波澜都可以被掩饰,而不被人发现。沉默有时候又是一种对你的伤害,无论你怎样坚强、怎样从容,都无法缩短它伤害你的时刻和时间;无论你多么地不相信、不愿意或者愿意,你都无法躲避和宽恕它伤害你的所有言语;无论你怎样寻找或想告诉所有听你诉说的人,却只能品味伤害你的悲壮和绵长。

1939年初,苏北地区被日本侵略者侵占。沦陷后的苏北地区成立了民兵游击队,按照上级指示,对日本侵略者进行游击战争。苏建中是游击队大队长,日本鬼子打进来时,他带领民兵游击队掩护主力部队转移,接着在村里带领乡亲们农耕细作,监视鬼子的动静,同时抢种抢收农作物。在接到上级通知,得知鬼子要对村子进行大扫荡时,苏大队长紧急召开秘密会议。

“同志们,接到上级指示,日本鬼子要进村扫荡,为了打击鬼子,我们游击队要进行反扫荡的游击战。什么叫游击战?游就是走,击就是打,打完小鬼子就跑,不跟小鬼子硬碰硬,一会儿这边打,一会儿那边打,打他个晕头转向。不断袭击,不让小鬼子消停,等我们的主力部队来了,一起彻底消灭鬼子。”

“那我们现在是打还是走?”有人问。

“现在,我们不打也不走,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挖地窖,等麦子熟了割下来,把粮食都藏好。没有粮食,看小鬼子还能撑多久。”

“地窖一定要深挖,入口一定要隐蔽,即使村子不在了,也要把战资和粮食藏好,绝不能落到小鬼子手里。”

“还有啊,村外村口安排轮班站岗放哨的人一定要提高警惕,一旦发现小鬼子进村,马上点响树上挂着的鞭炮……”

初夏,天气越来越热,田野里的小麦由青色慢慢变成依稀斑斓的浅黄色,村里树上的杏儿虽然是青色,可已经有孩童爬到树上采摘解馋了。

苏东像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猴子,他在一棵杏树上寻找快要熟还没有熟的青色杏儿,他的弟弟苏俊正在树下跃跃欲试。苏东对树下的弟弟喊:“苏俊,给你,接着。”说着,从树上扔下一颗颗青杏儿,苏俊高兴地捡着。

兄弟俩拿着青杏儿跑向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妈妈,苏俊把手里的杏儿给妈妈:“妈妈,杏儿能吃了,里面已经熟了,你看。”苏俊边说边咬了一口,青色的杏儿里面果然是淡淡的浅黄色。

妈妈笑道:“你们两只小馋猫,杏儿要黄了才能吃,再等上半个月,割麦子时,杏儿就黄了,就熟了。”

“妈妈,现在也能吃,你尝尝。”苏东把青色的杏儿往妈妈嘴里送,苏俊也把杏儿往妈妈嘴里送。

“好啦,酸啊,你们吃。”妈妈笑着。

只见苏东把杏儿放在妈妈身旁,三两下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在河里玩起来。苏俊看到哥哥下了河,也脱了衣服,妈妈连忙阻止,对着河里喊道:“苏东,水太凉,快上来。苏俊,你不要下河,水太凉了。”

“妈妈,水一点都不凉。”就又听到扑通一声,苏俊也下了河。

兄弟俩在河里游起来。

太阳下山了,夜晚悄悄降临。苏建中与妻子的说话声从一间亮着油灯的房间里传出来:“今天是小满,上级指示,明天晚上就要提前把麦子收了。”

“可麦子还没全熟啊,还带着青色的,”妈妈的声音传来,“这就割了,真不舍得。”

“不割就可能被小鬼子抢了。上级分析,小鬼子之所以迟迟没来扫荡,可能就是为了麦子。”

门外,苏东踮着脚竖着耳朵偷听,弟弟苏俊猫在哥哥身后。

“我今天去田里看了看,小满一到就是不一样,麦子一天一个样儿。如果不是小鬼子要来扫荡,再长上半个月,今年麦子收成肯定很好。”爸爸的声音有些许惋惜。

“可不是,怎么会不心疼?”妈妈一样十分惋惜。

“不割,小鬼子来了,一粒没有,”爸爸越说越气,“只有把小鬼子打跑了,才有安稳日子过。你先睡吧,我去通知大家。”爸爸打算出门。

“你等等。”妈妈拿出几个煮熟的鸡蛋塞进爸爸的口袋。

苏东、苏俊蹑手蹑脚退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佯装睡了,苏建中从里间走出,望望儿子,对妻子说:“这俩小子都睡着了。”

苏大队长出了家门,从旁边出来个游击队员戚大刚低声道:“大队长,所有队员都到齐了,就等着你讲话。”

“好,走,”苏建中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戚大刚,“给,你嫂子煮给我吃的,让你沾沾光。”

戚大刚高兴地接过来:“嫂子真好!”

到了村头,民兵游击队员都在,苏建中往土丘堆上一站,低着声音说道:“大伙儿听着,我说三件事,说完大伙儿就回去睡觉。第一件事,明天白天每家每户把挖好的地窖好好检查修整,一定要做到能防贼防盗防雨水,不能让小鬼子找到。第二件事,每家每户把镰刀磨好。”

人群骚动起来。

苏大队长示意大伙儿别吵,依然低着声音:“大伙儿都猜到了,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割麦子。”

人群又骚动起来。

“为什么要割麦子?小鬼子要来抢啦,他们很凶残,他们大扫荡的目的就是烧光杀光抢光。麦子还没有完全熟,可等不了啦!再等半个月,麦子全熟了,可就被小鬼子抢光啦。”

人群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所以,我们要提前割,而且我们要割得悄无声息,什么叫悄无声息?”

人群安静得像天上月牙光柔和的影子。

“就是夜里割,而且我们只割麦穗,麦秆还站在地里。割的时候不要把麦秆踩倒了,割下来的麦穗马上装进袋里,趁着这两天天气好晒干,赶紧收进地窖藏好,一粒麦子不留给小鬼子。”

“什么时候开始?”人群中有人问。

苏大队长这才直直腰,仰脸望望下弦月,说:“明天晚上开始,动作要快,借助这月牙光,累就累点,拼上一两夜时间。”

苏建中歇了一口气,最后道:“没有了粮食,我看日本小鬼子抢什么、吃什么!我们有粮食,吃饱了跟小鬼子干,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大伙儿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散会,回去睡觉。”苏大队长话一说完,苏东、苏俊从边上窜出来,身后跟着戚大刚。

原来爸爸刚出家门,兄弟俩背着妈妈偷偷溜到村头,刚趴下躲着偷听就被戚大刚给逮住了。爸爸话讲完了,他俩蹦出来喊爸爸,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你们俩不睡觉,跑来干什么?”苏大队长嗔怪他们。

“爸爸,我们也要当游击队员,和你一起打小鬼子。”苏东认真说着。

“爸爸,我们也能像你一样,不怕苦不怕累,不睡觉。”苏俊学着哥哥说道。

苏建中和戚大刚笑了,苏建中蹲下身子用臂膀揽过俩儿子:“不睡觉可不行,不睡觉怎么有精神打小鬼子呢?走,回家睡觉。”

第二天晚上,一切宛如平常,下弦月也像接到上级通知一样,突然间亮了许多,黑黝黝的夜色中能清楚看到麦田里攒动的人头。铮亮的镰刀飘忽在麦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声响,一切在夜晚都睡了。

太阳照常升起,天空照常明亮,风儿照常吹着云儿飘悠在田野。田野里的麦秆一如往日立在那里,青的黄的,远远望去,让每一份望去的目光充满希望,而这份希望走近了才告诉你,生命有另一种模糊却又清晰的解释,像梦一样,布满了阴霾,抹去阴霾,必现阳光。

凌晨三点,村外响起了鞭炮声,村里马上沸腾了,早有准备的村民和游击队员在苏大队长的带领安排下往外转移。民兵游击队阻击敌人,小鬼子几次攻村失败后突然安静下来,游击队也趁机撤离村子。几个小时后,天色大亮,日本鬼子突然炮轰村子,跟着坦克步兵冲进村子。日本鬼子小头目进村一看,自己用如此大代价攻下的村子却是空无一人。更恼火的是,田野里的麦子只剩下麦秆立在地里,像是在嘲笑他。日本鬼子小头目哇哇叫起来:“麦穗!八路!”

中午时分,转移出村的村民经过一个洼地,突然,空中飞机掠过,随后飞来多架飞机开始轰炸,一时之间人们乱了阵脚,哭喊声四起。苏大队长高喊:“趴下、趴下。”可敌机的轰炸、扫射更加疯狂。苏大队长赶紧安排民兵带领村民往西北树林转移,自己带领游击队员迎战敌人,想办法向西南方向牵引敌人,减少村民伤亡。

果然,很快西南方向交上火,敌机转向西南上空轰炸。一时间硝烟弥漫,村民在民兵的帮助下快速向西北转移,日本鬼子从四边围向西南。

苏东跟着妈妈,妈妈一手拉着他,一手牵着苏俊,随着人群向西北跑,突然苏东对妈妈说:“妈妈,我去找爸爸。”

没等妈妈反应过来,他已经挣脱妈妈的手,转身飞快向反方向跑了,妈妈回身大喊:“苏东、苏东,你回来、回来。”

很快连苏东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妈妈稍作犹豫,拉着苏俊转身追上去。

游击队与鬼子正面交锋,越打越激烈,苏大队长带领队员边打边退,目的是把敌人牵引到西南方向,好让转移的群众转危为安。

“大刚,你带领队员向西北撤”苏建中喊。

“你呢?”戚大刚明白过来,“大队长,你带领队员撤,我顶着。”

“快撤,听我指挥。”苏大队长嘶哑着声音喊道。

戚大刚带着队员撤退,苏大队长一个翻身向西南方向引开敌人。为了迷惑敌人,他把身上的十几枚手榴弹几个几个扣起来,在敌人接近时拉开引信扔出,继续向西南跑。敌人被迷惑了,紧追不舍,鬼子这次扫荡的头目咆哮:“消灭八路,前面就是一条河,八路死啦死啦。”

村子南边这条河,是村里唯一一条横贯东西的河流,河流源头是紧靠安徽江苏两省交汇处的内陆湖泊,东流并入淮河支流入海,村里人叫这条河“南河”,至于这条河真正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村里人到南河打水浇田,到南河洗衣服洗菜,夏天到南河洗澡洗头,村里的男人,从四五岁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不会在南河里游泳的。

不知什么时候苏东在南河里像一条鱼儿向着枪弹声游去,他不知道什么叫怕、什么叫危险,他只有一个念想:和爸爸一起打鬼子。

枪弹声越来越密集,他听到了爸爸的喊叫声,从河里爬上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浑身流着血的爸爸倒在地上扫射敌人。他喊了一声“爸爸”,跟着有子弹向着他射了过来,他躲过了子弹,同时他听到他爸爸喊:“快走,快,一定要找到妈妈和弟弟……”

苏建中引爆了缠在身上的手榴弹。爆炸声过后,一切都暂时静下来,南河里的水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它亲眼看到了被杀戮的悲壮。

被日本鬼子烧毁的村庄到处焦烟缭绕,房屋残缺。远远的一团黑影在蠕动,苏东像一只狼崽闪着警觉的双眼,他悄悄溜回自己破损烧毁的家,可家已经不复存在……小小的他从灰土中捡到一把妈妈平时做饭的菜刀,除此,再无留念,只有深藏心头的深仇大恨。他带上那把菜刀,摸着黑准备离开村子。

忽然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声从前面路口传来,苏东迅速爬到一棵树上,躲在树上窥探。他看到两个小鬼子举着枪赶着两个与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每人身上背着箩筐,双手被一根粗粗的绳子捆绑着。苏东从树上滑下,脱下上衣,用上衣包起一包沙土,右手握刀,左手握紧沙土包,隐遁在草灌中。两个男孩刚从视线中经过,他瞄准机会,跳起来的同时把左手的沙土包连同上衣一起扔向两个小鬼子,右手菜刀砍向其中一个小鬼子,接着左手抓住右手举刀砍向另一个小鬼子,小鬼子没有回过神来,枪杆落地。苏东完全变成了一只狼,一刀、两刀、三刀……一切惊天动地,一切悄无声息,一切在死亡与生命交接处出人意料地扭转了乾坤。被苏东救下的两个孩子是兄弟俩,一个叫陈二强,一个叫陈三强,是苏东一个村里的好伙伴,从他们口中苏东得知,他们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他们也是回村里来报仇的。

三个孩子取下被砍死的小鬼子身上的枪,快速把尸体弄到草丛中。这时远处传来小鬼子的动静,陈二强、陈三强跟着苏东迅速跑走,一口气跑到河边,三人一起跳进河里。

天渐渐亮了,三个小伙伴在河边草丛中睡着了。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他们脸上时,双眼张开,不知不觉中还原了世界。美好的清晨画面与忧伤孤独的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远处是蓝蓝的天,近处是烟水蒙蒙;河岸一边是被摧毁的家和失去亲人的伤痛,另一边是被激怒了的充满仇恨的满腔热血。

“现在我们怎么办?”二强望着苏东。

“苏东哥,我和哥哥的命是你救下的,我们听你的。”三强也望着苏东。

“对,苏东,我们听你的。”二强重复了一遍三强的话。

苏东严肃认真地说道:“去找八路,和他们一起打小鬼子。”

“去哪里找?”

“我听说,八路就藏在西北方向。”苏东想起爸爸安排民兵游击队员带领村民向西北撤离的事。

“好,我们就往西北方向找八路。”二强站了起来。

“对,我们找八路去。”三强也跟着站了起来。

“等一下,我们把这小鬼子的东西收起来,等找到了八路交给他们,我们要和他们一起杀鬼子、报仇。”苏东说着就拿起身边的枪支,三人把东西掩藏好,警觉地出发了。

三个人走在荒野地里,躲避着日本鬼子的哨所,还要辨别方向,他们忍着饥饿和疲惫,望着阳光,朝着西北方向前行。

从早走到晚,太阳下山了,一天就要结束,三个人在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席地而卧,此时的他们饥肠辘辘。苏东站起来,对二强、三强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俩躺这儿等我,不要乱走。”

二强、三强同时站起,说什么也不同意,要找大家一起找,正说着,就听到正前方枪声大作。望过去,只见火光耀眼,划破了刚刚降临的夜空。

“走。”苏东忘记了饥饿,二强、三强紧随其后,三人向着开火的地方奔去。

跑着跑着,三人几乎同时停住并迅速趴下,他们的前方飘着日本鬼子的小白旗,还能感觉到小鬼子张牙舞爪的嚣张,另一边正是游击队长戚大刚带着队员向日本鬼子开火。

苏东招呼二强、三强聚拢过来,小声嘀咕一下,三人调转身悄悄往来时的方向跑去,突然间边跑边齐声大唱起来:“太阳当头熟难当哪,哼呀呼子咳,那个哼呀呼子咳。麦子成熟家家忙哪,哼呀呼子咳,那个哼呀呼子咳。麦子成熟家家忙哪……”

清脆的歌声从小鬼子后面响起,一时间鬼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向着歌声飘扬的地方开枪扫射。三个小伙伴突然间止住歌声,不见踪影,而枪战越打越烈,随着枪声越来越近,三个人拼命跑着。忽然有人挡在三个人身前,他命令道:“不要恋战,带上孩子们,边打边退,快。”

苏东一转身看见搭救自己的人正是戚大刚,忍不住扑过去抱住戚大刚边哭边叫:“大刚叔叔,我爸爸他……被小鬼子打死了。”

戚大刚把苏东搂进怀里:“孩子,别难过,我们一定替你爸爸报仇。”说完,对其他队员道:“带上孩子们,撤。”

在一个隐蔽之处,流离失所的村民正在为游击队员做饭、洗衣,游击队员正在操练,戚大刚正在给游击队员做示范动作。苏东领着二强、三强在乡亲们中间转悠,他在找妈妈和弟弟苏俊。

“李婶,我妈妈和苏俊呢?”李婶摇摇头。

“大爷,看到我妈妈和我弟弟没有?”大爷摇摇头。

“娃、娃,”一位大娘叫住了苏东,她伸手拉苏东坐到自己身边,情真意切地说,“娃,你妈妈看你转身跑走,拉起你弟弟掉头就去追你了。”大娘不再说话。

苏东头脑里立刻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乡亲们都向西北逃离,而他转身跑去找爸爸,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被小鬼子打死倒地,他便钻进不远处的水沟,顺着水沟继续跑,接着就看到鬼子,接着他就跳进河里,接着他就看到爸爸最后的身影。

苏东忽然之间全明白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袭上心头,他似乎清晰地看到妈妈拉着弟弟追赶在自己身后的影像,他甚至能听到妈妈边追赶自己边叫喊的声音:“苏东、苏东,你回来,回来……”

苏东终于还原了一个孩子的天性,他号啕大哭,边哭边喊着:“妈妈、妈妈,你在哪里?苏俊,你在哪里?”

戚大刚过来,把他紧搂在怀里……

戚司令抽着烟的手微微颤抖,紧锁眉头搜寻着记忆。

苏东的双眼已经噙满泪水,悲与喜交叠交错的心情,依然让久经沙场、历时几十年风霜的他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惊天的消息。

“司令,苏俊活着,那,我妈妈也活着?对吗?”苏东激动地望着戚司令。

司令站了起来:“说得有道理,你妈妈她,肯定活着!”

“司令,我该怎么办?”苏东站在司令面前如同儿子站在父亲面前。

“怎么办?”司令斩钉截铁地说道,“妈妈永远是妈妈,弟弟永远是弟弟,台湾是我们伟大祖国的一部分,既然两岸‘三通’施行政策,我们就迎接妈妈和弟弟回来。只是我提醒你,你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是党赋予了你崭新的生命,是人民培育了你,是国家把你养大,党的原则和民族大义你要时刻谨记。”戚司令用手戳了一下苏军长的心口部位。

苏东立正给戚司令敬了个军礼,严肃认真地说:“请司令相信我,请党和国家相信我!”

“好,回去好好准备,迎接亲人们的到来。”戚司令脸上露出了温和的面容。

秋天的北京,是一份洁净的美好,是一幅千年绚丽不变的迷人油画;秋天的北京,有宏伟博大的天安门,有傲然矗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有长城、有故宫、有香山……

苏东的脚步声踏在一处房屋的走廊中,也踏在这处房屋里苏俊的心坎上。

房门推开,短暂的陌生之后,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哥哥!”

苏俊扑过来,苏东紧紧抱住弟弟。

如果泪水能发出声音,就是此刻两个男人相拥时哭的声音,就是悲喜交加在一起的声音,就是痛和爱同时吮吸幸福的声音。

这声音使时光倒流,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日军向村子扫荡的战场……

“苏东、苏东,你回来,回来。”妈妈惊慌地叫喊着。身边都是逃离的人群,苏俊乌黑发亮的眼睛望着哥哥跑走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哥哥,哥哥。”可这一次哥哥没有理会他,头都没回,苏俊多么想和哥哥一起,可妈妈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一瞬间的工夫,哥哥就不见了。

妈妈拉着苏俊毫不犹豫转身追向苏东的方向,在反向逃跑的人群中,妈妈显得如此慌张,她的手却越发显得刚劲有力,紧紧拉着苏俊的手,在惊慌中跑着、跑着。

忽然,一阵女孩的哭声让妈妈停下,寻着哭声,她看到一个女孩趴在一个已经被敌机炸死的女人身边。女孩看上去比苏俊要小,女孩的妈妈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女儿。妈妈和苏俊同时认出是村里张婶母女,女孩叫美玉。张婶已经没有气息,苏俊妈妈抱起美玉,怜爱地说:“美玉,别怕,婶带你离开这里。”说完,拉着苏俊,急转身往西北方向

跑去。

在荒郊野外,妈妈一手拉着苏俊一手抱着美玉,筋疲力尽,一脸茫然,前面不见村里的乡亲们,又时刻担心被后面小鬼子追上,再加上没吃的没喝的,已经无力抱起美玉。好在美玉很懂事,她扭着身子不要抱,还小声说道:“婶,我自己能走,你别抱我了,抱着我累坏你了。”说着,伸手拉起苏俊妈妈的手。

傍晚时分,终于望见一个河塘,妈妈小心翼翼地把苏俊和美玉藏在草灌中,再三叮嘱:“趴在这别动,我先去河塘边看看动静,确定没有小鬼子,再来带你们去河塘喝水,顺便找些吃的。”妈妈语气严肃地说:“听话,不管发生什么事,就趴这一动不许动,记住:千万别让小鬼子抓住。”

苏俊和美玉说道:“不、不,我们要和你在一起。”说着从草灌中站了起来。

妈妈无奈,拉起两人的手警觉地摸到河塘边,用手捧着河塘里的水喝,她又想找些吃的,可荒野里什么也没有,她说:“孩子,我们往前走,看看有没有村子,跟老乡讨些吃的,顺便借宿一晚。”

俩孩子点点头,三人拉着手,向前行走。

“妈妈,你看前面,”苏俊指着前面像鬼火似的亮点让妈妈看。

妈妈看到了,低声说道:“是小鬼子,快,藏起来。”

三人迅速转身跑离,在一处低洼处蹲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什么动静也没有,再往前面边走边望,那鬼火似的亮点还在原处。

三人小心绕开向侧面慢慢地躲着,隐约中看到是鬼子的一个据点。这一吓,三人不饿也不困了,一口气跑下几十公里。下半夜,前面出现一座山头,不知道到了哪里,他们实在跑不动了,在山脚下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夜色将他们浓浓地包裹。

晨光射到妈妈脸上,睁开双眼,天色已经大亮,苏东和美玉依然熟睡。妈妈坐起观望四周,发现四周很安静,她站起来想给孩子们找些吃的,可荒山野岭的什么也没有。她抬头眺望山上,似乎有果树。她回到孩子们身边,叫醒他们,往山上寻找果树,就听到苏东惊喜道:“看,那棵树。”妈妈和美玉望过去,果然在前面不远处有一棵结着果子的苹果树。虽然苹果很小,青青的,但是那一树的青果子足以让他们填饱肚子了。对于饥饿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填饱肚子更兴奋的事呢?苏俊扑到树前,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蹿到树上,摘了果子扔向妈妈和美玉,自己在树上边摘边吃,三人开心地笑起来,特别是美玉,那清脆的笑声牵着山风,优美动听,边笑边喊:“苏俊哥,扔这,扔给我。”

苏俊高兴地边摘边扔,嘴里边吃边说:“接着、接着。”

“咔咔咔咔咔。”一串子弹射来,接着听到小鬼子哇哇地叫嚷,妈妈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冲着树上的苏俊喊:“苏俊,快下来,快。”

苏俊嗖地一下就滑下树,妈妈拉起两个孩子往山上跑,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

妈妈没有理会小鬼子的叫声,边跑边说:“苏俊,美玉,听我说,拼命跑,绝不能让小鬼子抓住。”枪声一阵一阵从耳边响过,子弹从三人身边飞过。

妈妈把他们推在自己前面跑,忽然听到倒地的声音,孩子们一回头,只见妈妈身上鲜血流出来。

“妈妈!”

“婶!”

妈妈抓着身边的树,对两个孩子说:“孩子们,听我说,你们快跑,别管我。”

“不,我不离开你。”苏俊抱住了妈妈。

“我也不离开你,婶。”美玉也抱住了她。

“扶我起来,”妈妈说,“快,我们往山上走。”

小鬼子越来越近,无望之际,从山上啪啪啪啪传过来枪声,接着听到一个声音说:“把老乡救走,给我打。”

一时间,枪火相对,子弹横飞。原来这是一支抗战国民党军队,正准备攻打盘踞山脚下不远处的日军据点,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巧合。率领这支国民党军队的张团长按照上级指示,干掉盘踞此地的日军后,马上率部队西行,尽快与主力会合。

张团长率领的部队猛攻猛打,势不可当,没过多久,就把追来的敌人给消灭了。张团长赶紧整顿集合,准备一举打下敌人据点。他安排好攻打计划,这才来到刚刚救下的老乡面前,他一眼认出面前的老乡就是自己同村的苏建中妻子,那个小女孩正是自己的女儿美玉。

“嫂子!美玉!”张团长紧紧地搂住了女儿。

美玉也依稀记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抱着她送爸爸出村子的一幕,她记得当时妈妈在流泪。

那是三年前,张团长的妈妈生病,为了弄钱给妈妈治病,他从地主土豪手中借了几块大洋。后来妈妈去世了,为了偿还这几块大洋,张团长就跟着地主土豪的侄子加入了国民党部队。再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他几经战场磨砺,成了现在的张

团长。

张团长做梦都在想念妻子和女儿,可日本鬼子侵占了自己的家乡,作为一名国民革命军,又是在国共合作抗战期间,带领自己的兄弟勇杀日本侵略者是他的使命和职责。他痛恨日本侵略者,他下决心一定要把日本侵略者打出中国。

“团长,您快来,那大嫂快不行了。”张团长的卫兵报告。

苏俊妈妈后背的子弹穿进了心脏左侧,她在弥留之际望着儿子,苏俊泪流满面,嘴里喊着妈妈,而妈妈的目光是那样不愿离开自己儿子的面孔。张团长过来,抓住苏俊的手放进她手心,在她耳边安抚道:“嫂子,您有话对苏俊说啊,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苏俊。”

妈妈的眼睛睁得很大,而目光已经四散,她用最后的气息把心里的话语吐了出来:“苏……俊,一定……要……找到……爸爸……和……哥哥……”

妈妈走了,带着她无尽的思念和爱。

“哥哥不要难过,苏俊不要伤心,我们的爸爸和妈妈永远活着,他们在天堂注视着今天团聚的

我们。”

苏东这才注意到苏俊身边的人。

“苏俊,她是?”苏东问弟弟。

苏俊把美玉拉到苏东跟前,红着眼圈说道:“哥哥,她就是美玉,您的弟媳妇,我们夫妻俩现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我们育有一双儿女,都在读

大学。”

美玉站在苏东面前,叫了声哥哥。

苏东点点头说道:“美玉说得好,我们的爸爸妈妈永远活着!走,我带你们回家,去见你们嫂子和侄子。”

兄弟 是一脉相承的血液

是爸爸妈妈心头上永远的牵挂

兄弟 是手足一样的情深

是生命中生死相连的骨肉

兄弟 是脚下大地的沃土

是仰望天空明亮的希望

兄弟 是心灵相知的美景

是肝胆相照的画卷

江山是兄弟的江山!

祖国是兄弟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