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华的政治哲学研究

2022-12-31 23:59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王权思想史刘先生

刘 丰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北京 100732)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政治哲学逐渐成为国内学界的“显学”,除了翻译、研究西方政治哲学的经典作品和思想之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也是学界关注的一个重点问题。2017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志伟、韩东晖和干春松三位教授主编的《政治哲学史》(七卷本),其中《中国政治哲学史》有三卷,是这些年来中国政治哲学研究较有代表性的一项成果。但从整体上来看,虽然已出版、发表的论著数量很多,但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关于中国政治哲学的学科属性、研究范围,政治哲学史与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学说史之间的关系,政治哲学研究的切入视角,政治哲学史的分期等问题,学界的研究都还没有较为一致的看法。

刘泽华先生一生研究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在政治思想史研究领域旗帜鲜明,独树一帜。其实,刘先生也是较早关注政治哲学的学者,在这方面也做了长期不断的探索。李振宏教授在评述刘泽华先生及刘泽华学派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王权主义学派》一文中,也简要提到了刘先生的政治哲学研究。[1]总结刘先生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贡献,研究刘泽华学派,政治哲学是一个重要方面。研究刘先生在中国古代政治哲学研究领域提出的一些观点、方法,对于推进中国古代政治研究以及中国哲学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方法论意义。

政治哲学史与政治思想史在现代学科体系中属于不同的学科,二者在研究路径、论述方式以及问题意识导向等方面有很大的差别,但是也有很多交叉,存在着必然的联系,研究政治思想史必然会涉及到政治哲学。在1984年出版的《先秦政治思想史》当中,刘先生在谈及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问题时认为,首先应该引起注意的是政治哲学问题。就中国先秦政治思想理论看,政治思想与哲学思想浑然为一体。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的精华”,所谓精华并不是说它深奥或高雅,而是说哲学的认识是深刻的,具有普遍性。在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中,我们不难发现,各个流派和不同人物,其间的认识有深浅、精粗之分,这种认识上差别最明显的标志之一是哲理化的程度。缺乏哲理的政治思想,一般地说,属于直观性的认识。先秦诸子中的多数,为了充分和深入讨论他们的政治思想,特别注意哲理性的认识。就目前的认识水平,究竟把哪些命题视为政治哲学,或怎样才能更清楚地抽出政治哲学性命题,这是一个需要展开讨论的问题。从先秦政治思想史看,至少如下一些问题都可以视为政治哲学,如天人关系,人性论,中庸,中和思想,势不两立说,物极必反说,理、必、然、数、道等必然性理论,历史观,圣贤观等。这些问题与政治思想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其中一些问题是政治思想的理论基础。许多思想家把这些问题与政治理论、政策等交融在一起。例如,孟子的仁政理论就以人性善说为基础;荀子的礼治主张是针对人性恶而来的;法家主张人性好利,他们认为这种本性既改不了,也无需改,改了反而有害于政治。从这种理论出发,法家认为在政治上应该实行利用、利诱、利导、利惩等政策,超脱厉害之民是不牧之民,应加以铲除。荀子对天的看法也很不相同,有的认为是神,有的认为是自然,有的认为兼而有之。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认为天制约着人事。由此出发,除神权政治外,法自然的政治思想在许多派别中都占有突出的地位。如果细加分析,在法自然上又有各种不同的主张。有的主张天人契合,有的主张天人相分,有的主张有合有分,有的主张天而不人,即绝对的自然主义。于是在政治思想上就形成了明显的分歧。从先秦政治思想史看,政治哲学问题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是应该花大气力的课题之一。[2]3-4

在学界关于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断了若干年之后,刘泽华先生在20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重新开始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时候,政治思想史的学科定义,即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范围与主要内容是最为紧迫的一个问题。关于政治思想史应该研究哪些问题,刘先生在引述了包括苏联学者在内的一些学者的看法之后认为,政治思想史除了研究国家和法的理论之外,首先应该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政治哲学。政治哲学必然与哲学相关,但中国哲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初主要是突破僵化的教条,打破唯物唯心“对子”的束缚,尽量返回中国哲学本身的问题,还没有开始重视政治哲学的研究,而刘先生则在史学界提出了政治哲学的研究,在学术上是很有眼光的,具有很强的超前意识。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刘先生虽然没有写出大量的政治哲学专文或专著,但他的《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反思》《中国传统政治思维》等著作中,已经涉及到权力与分配、政治权力与古代社会的阶级关系、人性论与君主专制主义、先秦礼论与君主专制主义、先秦民论与君主专制主义、无为政治论、君论、臣论、民论、国家论、革命论等[3-5],这些问题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就是政治哲学的研究。当刘先生完全形成了以王权主义为核心的理论之后,在《中国的王权主义》一书中设有“政治哲学与王权主义”一章,其中收录了《天人合一与王权主义》《王、道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王、圣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尊经教条主义与多样性》四篇文章,涉及到天、道、圣与位居权力顶峰的王之间的关系,以及儒家经学的王权主义性质,这些文章可以说触及到儒学与中国哲学中的核心议题,刘先生从非常宏观的角度论述了它们的王权主义性质,可以作为刘先生政治哲学研究的代表,表明了刘先生关于中国古代政治哲学的鲜明立场和看法。

刘泽华先生主编的《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与社会整合》是唯一一部以政治哲学命名的著作,但此书并不是完全聚焦于政治哲学,而是探讨政治哲学与中国古代社会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书中探讨了天命信仰与王权认同、天秩论与社会秩序、道与社会规范、大一统与政治分合、王权至上观念与权力运动大势、人为贵与王权、崇圣与社会控制、崇公与抑私、改易进化论与改制变法、革命论与王朝更替等十个问题。毫无疑问,这些问题都是非常具有哲学意味,同时也是在中国政治哲学以及历史文化中具有枢纽地位的核心问题。此书虽由数人分撰,但刘先生总其成,而且他还说这些“内容在我脑子中萦回了十几年”[6]3,应该说书中的内容能够代表刘先生对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更加完整的思考。惜乎学界对此书,尤其是对书中讨论的这些问题还关注不够。

正如刘先生认为政治思想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主脉一样,刘先生也认为政治哲学是中国哲学的主体,同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他明确地说:“中国哲学的特点,也在于‘政治哲学’,或者说哲学问题都要归结为政治问题。”[7]3-4又说:“我对政治哲学看得极重,把它视为中国历史进程中的社会控制因素。我还认为,不梳理政治哲学就难以把握中国历史的总貌和特点。”[6]3刘先生的这些理论基本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完全成型了,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他将政治哲学的地位和重要性提到了空前的高度,直至今日依然具有很强的理论意义。

同时,刘先生对政治哲学的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等也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在《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与社会整合》一书中,他认为,政治哲学的研究内容主要有:其一,在政治思想与观念中最具普遍性的理论与命题。所谓普遍性,一方面指这些理论命题寓于党派又超越党派;另一方面寓于具体时代又超越具体时代。其二,有关政治“为什么是这样”的理论与命题。其三,政治价值的理论依据。其四,有关政治范式化的理论与观念。其五,政治理论的结构与思维方式问题。其中所谓结构与思维方式问题是刘先生特别看重的一个问题。刘先生指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在其学理上是很难找出理论原点的,各种理论命题是交织在一起的,这一特征可以称为“混沌性”,也可称为“阴阳结构”“主辅组合命题”。例如,“民本”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理论原点,而是“民本”与“君本”相辅而成的,是一种“混沌性”的“阴阳结构”或“组合性命题”。[6]2刘先生后来将其明确概括为“阴阳组合结构”,这是刘先生关于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命题和理论贡献。

毋庸置疑,王权主义是刘先生多年来研究中国历史和政治思想史最终凝练出的一个理论成果。刘先生从解剖中国古代历史入手,尤其是从分析春秋战国时期第一代封建地主的形成过程来看政治权力在其中的关键作用,提出了“王权支配社会”这一命题,并用这一观点进一步解析先秦时代的政治思想,尤其是着力分析了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争鸣,提出百家争鸣的结果是促进了君主专制制度的完善和强化,并且认为,“把握了这一点,才能把握住百家争鸣的政治归宿。”[2]174无疑这是对司马谈诸子“务为治者”看法的进一步落实和深化,进一步解释了政治权力在古代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作用。刘泽华先生在1986年发表的文章《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与王权主义》①中就使用了王权主义这一概念,在之后二十多年的研究过程中,逐渐深化、提炼,最终形成了用王权主义来统摄、解释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和政治文化,甚至解释中国古代历史的一整套理论。刘先生也多次强调,王权主义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核心和归宿。因此,刘泽华先生的政治哲学研究,提纲挈领的理论宗旨就是王权主义。关于这一点,刘先生在大量的论著中已经反复论述过了,很多学者在研究刘泽华先生的思想和学术贡献的时候,甚至在批评刘泽华的时候,也都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在这个理论总纲之下,笔者认为刘先生关于中国政治哲学的理论建构中,还有几个命题是具有创见性的,值得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研究者作进一步的思考与消化。

第一,阴阳组合结构。这是刘泽华先生研究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总结出的一个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命题,同样也具有丰富的政治哲学含义。

刘先生认为,古代先哲的政治理论并不是建立在一个固定的理论原点基础之上,由此推导出一系列、各层次的思想,而是在“阴阳组合结构”中进行思考和阐明道理。从马克思的“在矛盾中陈述历史”得到启发,刘先生也“发现政治思想的许多命题具有‘结构’性关系,离开了‘结构’就不能单独立意。”[8]299刘先生研究历史也是注重在历史的动态进程中来把握历史的总体规律,与此相同,刘先生也认为应当在动态的“结构”中来把握政治思想。这是刘泽华先生理解和把握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一个关键“结构”,也是我们研究刘先生的学术思想贡献的一个关键点。

刘先生提出的“阴阳组合结构”理论也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经过了三个阶段。最初刘先生使用的是“有机的统一体”,说:“君与民并不是对立的两极,而是调和成一种统一体。这种统一体的理论逻辑就是,为民而归之于君,为君又须重民。这种以君为中轴的君民关系论,是贯穿各种具体文化思想内容的主要线索。”[3]571986年,刘泽华与葛荃发表了《王权主义的刚柔结构与政治意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特点分析》一文②,其中认为王权主义的“内在构成呈一种刚柔二元结构。刚是指王权主义的绝对性而言,柔指的是王权主义的内在调节机制。”“王权主义的绝对化理论与调节理论有机地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刚柔互补状态。”这里又提出了“刚柔结构”和“刚柔互补”的说法。刘泽华先生曾引用过吕思勉和张岱年先生关于中国古代思想的“浑沌”或“浑沦”的观点,他认为,“刚柔结构”说是对“浑沌说”的解析和具体化。刘先生还指出,对于古代政治思想必须从“结构”上把握,因为任何政治命题都是在特定的“结构”中呈现其意义,而“刚柔”关系是结构的基本属性。后来,刘先生在此基础上又明确提出了“阴阳组合结构”说。

刘先生认为,传统政治哲学中阴阳组合命题主要有:天人合一与天王合一、圣人与圣王、道高于君与君主体道、天下为公于王有天下、尊君与罪君、正统与革命、民本与君本、人为贵与贵贱有序、等级与均平、纳谏(听众)与独断、思想一统与人各有志、教化与愚民、王遵礼法与王制礼法、民为衣食父母与皇恩浩荡,等等。这一组组命题既相反,但又同时共存于政治思想与政治文化当中,恰如阴阳之相反与相成。刘先生特别指出,相对于哲学界常用的“对立统一”概念,这些组合命题中有对立统一的因素,“但与对立统一又有原则的不同,对立统一包含着对立面的转化,但阴阳之间不能转化,特别是在政治与政治观念领域,居于阳位的君、父、夫与居于阴位的臣、子、妇,其间相对而不能转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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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先生提出的阴阳组合结构论当然是有针对性的。从理论方法的角度来看,这个理论最有启发意义的一点,是要在概念的相互结构中来整体地、动态地、全面地把握古代政治思想的全貌。

刘先生概括的阴阳组合结构在古代政治观念和政治思维领域具有普遍性,它不仅是一种思维定势,同时也是一种价值系统。以阴阳组合结构指导的政治理念具有广泛的和切实的应用性。刘先生也以此来说明古代专制制度的恒久性。他说:“在政治实践上,这种阴阳组合结构的政治理念具有广泛的和切实的应用性。以古代的君主专制体制为例,一方面它是那样的稳固,不管有多少波澜起伏,多少次改朝换代,这种体制横竖岿然不动;另一方面,它有相当宽的自我调整空间和适应性。我想这些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政治思维的阴阳组合结构及其相应的政治调整。”[9]

第二,天道圣王四合一。天、道是中国哲学特有的概念,在传统哲学中,一般意指万物存在的最终依据与价值本源。圣本来是指耳目聪明者,并没有特别深奥的含义,但至少从春秋战国时期以后,圣人就成为体道者,是通过各种修养、修炼而达到的最高境界。很早就有学者指出,崇圣尚贤是中国文化独特的思想。这些中国哲学特有的概念与思想,与作为权力最高拥有者的帝王之间的关系,是刘泽华先生探讨中国古代政治哲学与政治文化的一个核心问题,也是建立王权主义理论从哲学上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刘先生重新诠释了中国传统哲学中天、道、圣的意义,以及他们与王之间既相对二分、又合而为一的关系,形成了“天道圣王四合一”的命题。因此,这个“四合一”也是刘先生在政治哲学研究领域提出的一个重要理论。

在这个“四合一”中,“道”的王权主义精神最有特色。针对学界的一些看法,刘泽华先生指出,“在思想史中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即人们在阐发、高扬‘道’的观念过程中,一直向‘道’注入王权主义精神。进而言之,道的主旨是王权主义。”[7]425这一看法既是针对中国哲学史(尤其是一些新儒家学者)的研究而发的,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彻底的反转,同时也是构成刘泽华王权主义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理论支点。只有用王权主义把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道”解释清楚了,以王权主义为统摄的政治哲学才能最终建立起来。

刘先生指出,道的本来含义确实有超越王权、与王权并立的一种精神权威的一面,“然而中国由来已久的君主专制制度是不能容许这种精神权威无限发展和扩充的,不容许‘道’在王之外超然独立。王能支配社会,无疑也要设法支配‘道’;另一方面,当时思想家们创立的这个道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重新塑造政治和改造政治,然而政治的主角是君主,于是思想家们又纷纷把实现‘道’的使命交给了君主。上述两种趋势的结合,‘道’即使没有完全被王吃掉,也大体被王占有。”[7]416王对道的占有,是刘先生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诠释王权主义的关键一环,主要有四个方面:先王之道的建构和神化;王道的建构和神化;圣王之道的建构和神化;王、道一体,道出于王。由此来看,传统思想史的研究中经常被描述为独立于甚至超越于政统之上的“道统”,即先王之道、王道和圣王之道,在刘先生看来,其实都已被王所占有,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史的真实历史实际上是道出于王。作为中国哲学中形上本体的道本身也具有王权主义精神。这一结论是对传统哲学史、思想史研究的彻底颠覆,很多对刘先生的误解和批评都是由此引发的。但无论如何,刘先生坚信,他的这一新解(包括他所有的学术论断)都是从历史史实中归纳出来的,是建立在扎实的历史资料基础之上的,离历史实际不远。因此,这个命题首先是一个历史判断。批评这个观点,首先面对的是如何解读刘先生列举出来的大量历史文献和史实。刘先生指出:“王对道的占有,或者说道依附于王,是整个传统思想文化的一个基本命题,几乎所有的思想家,甚至包括一些具有异端性质的人,都没有从‘王道’等大框架中走出来。只要还崇拜‘王道’等,那么不仅在理论上被王制和王的观念所锢,而且所说的道也是为王服务的。”[7]424-425

刘先生在多篇文章中不断申论他所提出的天、道、圣、王的“四合一”,“四合一”的枢纽是王,并认为这个“四合一”是传统思想中的普遍性命题。刘先生多次指出,中国古代的君主(王)具有“五独”的属性: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正因为王具有“五独”的性质,因此,“四合一”事实上只能合于王。“四合一”把王神化、绝对化、本体化,把王与理性、规律一体化,把王与道德一体化,把理想寄希望于王。刘先生还指出,天道圣王的“四合一”不仅是古代政治哲学的理论构建,同时这一理论还对传统社会有着巨大的掌控意义,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第三,思想与社会的互动。政治哲学的研究既需要政治学的视角和问题,也需要哲学的思辨与论述方式,因此政治哲学的研究方法,既可以从政治学的角度切入,也可以从哲学的角度进入。刘泽华先生是一位历史学家。他的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哲学研究是从对历史的解析开始的,同时也是建立在对历史过程的总体把握以及扎实的史料分析基础之上的。刘先生一直秉持历史学的研究方法,认为研究政治哲学还可以采取历史的方法,他曾明确地说:“对政治哲学可以有不同的研究方法与目的,比如历史学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等。我身忝列于历史学行列,所用的方法主要是历史学的,而目的则是为了深化历史认识。”[6]3

刘先生晚年一直强调思想与社会的互动。其实,主张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一直是国内思想史研究的主流方法。刘先生私淑侯外庐先生,坚持思想史与社会史的结合是刘先生多年来一直秉持的研究方法。刘先生晚年一直提倡思想与社会的互动研究,不仅是针对思想史研究脱离具体的历史过程而造成的一些弊端而言的,同时也是他拓展、深化以王权主义为核心的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哲学研究的努力。

刘先生在2001年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举办的“思想与社会”学术研讨会上指出:“我这里所提出的思想与社会互动过程,不是一般的既研究思想,又研究社会,也不是思想研究与社会研究的机械相加,而是说主要是两者的互动和混成现象。更具体地说,主要是研究如下两方面的问题,一是思想的社会化和社会的思想化过程问题;二是思想(观念)的社会和社会的思想(观念)。”[10]680刘先生还具体列举了一些需要展开研究的问题,如:社会性的政治哲学范式与社会整体控制问题,精英思想、统治思想、普遍的社会思想与大众心态之间的互动、沟通,社会思潮与社会运动,纲纽性(核心)概念与社会,观念的制度化与制度的观念化过程研究,思想社会化与社会思想化过程研究等。

对于政治哲学的研究而言,除了哲学路径之外,刘泽华先生从历史学的角度倡导思想与社会的互动,也是非常有益的视角与方法。按照刘先生的理解,所有的哲学理论都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过程,而且只有在具体的历史运动过程中才能真正理解哲学命题的含义。尤其是政治哲学要研究的内容完全不是抽象的形而上者,而是有着非常具体的政治内涵,因此,政治哲学的研究不能像有的哲学研究那样,仅做概念的推演,而是要将这些哲学范畴中所蕴含的政治含义完成揭示出来,并且还要将这些哲学范畴当中所具有的政治内涵放在具体的时代、社会进程中来理解。这不是哲学思想与社会历史的简单相加,也不是以往的社会背景加思想内容的传统研究模式。刘先生借用庞朴先生所说的“一分为三”的“三”,认为思想与社会的互动也就是要探求那个“超乎思想与社会也容有思想与社会的那个‘三’”。[10]680

刘泽华先生理论的核心是王权主义。在刘先生看来,王权主义不仅是传统政治思想与政治哲学的核心,同时也是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一种整体定位。在王权主义的理论框架之下,刘先生还有一些比较具体的观点,除了在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哲学领域具有启发意义和价值之外,同时也关涉到对中国古代历史的整体评判,甚至有些看法还与当代学界主流的看法大相径庭或针锋相对。这些观点可以作为王权主义理论的衍生物。总结、梳理这些“衍生物”,不仅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刘先生以王权主义为核心的政治哲学研究,而且对于我们深化中国古代政治哲学(尤其是儒家政治哲学)的研究,更加深入地理解中国历史和文化,都是极有意义的。

第一,中国古代政教合一的社会形态。这个看法也是从王权主义理论,尤其是天道圣王“四合一”的理论论证中推导出来的。刘先生认为,“四合一”造就了政教合一的总态势。君主神化为超然的绝对,与神同列;同时又是世俗最高的统治者和规制者。教主与政主高度一体化,所以中国的传统社会一贯的是政教合一。这不是说社会仅仅是单调的,在实际上社会仍有多元化的因子,但这些多元的因子必须认同或遵从王是最高的存在和唯一的至尊。[11]

学术界对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学是否为宗教,一直有争论。同时,对古代社会形态的判断以及政教关系也是学术界多年来一直关注的重大问题之一。刘先生的研究从不回避重大问题,对于古代政教合一的判断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到儒学与宗教的争论,但是对于古代社会形态的性质,刘先生在晚年则有明确的判断。刘先生认为,以儒学为主的思想界给世俗权力的最高拥有者君主或帝王身上注入了太多的超越属性,君主或帝王垄断了与天、神的沟通,与天、道、圣这些神圣的属性合为一体。帝王是天人关系的枢纽,他既有世俗性,又有超越的神性,既是政主,又是教主,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传统社会是政教合一的。这个判断已经远远超出了政治哲学甚至政治思想史的范围,与王权主义理论一样,是对中国古代历史与文化的一个整体判断。这个判断不一定能为学术界所普遍接受,但是,这个判断应当引起研究中国历史、哲学、政治、文化等学者的充分重视。

第二,帝王权力的“五独”性质。研究政治哲学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权力的分配与制衡问题。古今很多学者都想以此为突破口,来对中国古代的王权政体寻求新的解释。刘先生把握住天子(君主)作为最高权源,他的权力具有“五独”的特性,即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的基础和基本原则。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历史中,所有的权力调整和制度安排,都不能突破这个“五独”原则。刘先生说:“‘五独’的王权体系一直像穹庐那样笼罩在整个社会之上。真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把整个社会控制在自己的掌下。”[6]179基于对传统社会的整体把握,刘泽华先生对近些年来有学者在研究古代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学的时候,提出用“分权”“三权分立”“制衡”“士大夫政治”等来解释中国古代社会的权力关系、权力结构等新看法,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皮相之论。他明确指出:“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中根本不存在现代政治学中讲的‘分权’与‘制衡’制度,另外用所谓的‘学人政治’、‘相对独立的士大夫政治’来说明古代政治的结构特点,离事实也太远。就实而言,当时的一切权力都属于帝王,所有的政治权力机构无一例外都是皇帝的办事机构、派出机构和私人服务机构。”[6]158“五独”是王权主义理论的理论基础之一,和王权主义互为表里,都是对中国古代政治权力运行机制的整体把握。因此,刘先生虽然积极鼓励学者从更多侧面研究历史的细节,但是从某些历史细节得出的看法并不能取代他对历史文化的整体判断。

第三,对儒学的评判。刘泽华先生一生研究中国古代历史、政治思想史,自然不可能避开儒学,他的王权主义理论中有相当多的成分是基于对儒学的认识和评价之上的,因此王权主义理论也适用于儒学。除此之外,针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影响越来越大的以新儒家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义的挑战,尤其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关于“国学”的一些争论,刘先生也有很多专门针对儒学的看法。对儒学的评判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传统文化的整体评判。这些观点当然也是刘先生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在他的政治哲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是我们研究儒学,研究儒家政治哲学过程中,不能绕开的理论“挑战”。

刘先生对儒学的基本看法是,封建专制主义是儒家政治学说的必然归宿,儒学的核心是王权主义。孔子和儒家是君主专制体制的拥护者和维护者,这是主要方面;儒家虽然也有一些比较缓和的思想主张,某些时候也会对帝王、对君主专制体制提出过一些批评,但这些主张或批评基本是在政策层面上的,这是次要方面。刘先生对儒学的看法之所以与学界很多学者不同,是因为他对时代与思想的关系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刘先生认为,人类的历史在总体上可以分为现代社会和前现代社会。儒学属于历史范畴,其主要观念与现代观念分属不同的观念体系。因此对儒学的评价,不能超越历史时代。因为刘先生一直坚持认为,思想文化虽然具有一些独立性、延续性甚至超越性,但整体上思想形态与它所处的历史时代和阶段是相匹配的。

在这样的理论支撑下,刘先生形成了他对儒学的一些价值判断。刘先生认为,价值有两个层次,一是历史价值,二是当代价值。从历史价值来看,刘先生主张应把孔子和儒家放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来考察评价,刘先生并没有否定孔子和儒家思想中有价值、有意义的内容,富有光彩的地方,“从未将儒家当脏水统统泼掉”,而是主张对孔子和儒家“一分为二”,刘先生甚至还是“文革”之后最早“解放孔、孟”的学者之一。与对君主专制制度的看法一样,刘先生从没有否定儒学在历史上曾经具有的先进性,曾经发挥过的积极作用。比如刘先生指出,孔子思想中既有进步的一方面,同时他又秉持保守的态度,“他总是想把陈旧的精神注入现在与未来”,“我们将他这种思想称之为守旧的边际平衡思想”[2]349,又说:“孔孟创立的儒家学说,其内容博大宏富,涵盖面比较广泛,能够适应多种社会政治形势和文化心理的需要,因而其影响力是持久而强有力的。”[12]这些看法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就提出了,但综观刘先生一生的学术研究,他对孔子儒家的这种评价是一以贯之的。

但是,价值还有另外一面,即当代价值。刘先生不遗余力地批评以新儒家为主的弘扬儒学、试图将儒学应用于现代社会,通过用儒学来解决现代社会所面临的时代问题来发挥儒学的积极作用这种看法,在刘先生看来,这样的看法是时代错置。刘先生一再指出,儒家政治理论的必然归宿是封建专制主义,而封建专制主义是前现代的制度,这是儒家不能用于现代社会的根本原因。因此,儒学在当代社会的作用仅仅是一种历史文化资源,在根本上不具备现代价值。

这就又涉及到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个老问题。刘先生一生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用王权主义理论来统领全部历史和传统文化,其理论背后的关切依然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这个自“五四”以来中国社会、文化一直面临的老大难问题。刘先生在三卷本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小序”中指出,研究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是为了使之向近代转型,即由传统政治观念转变为近代政治观念,这就是由君主专制向民主主义的转变,由臣民意识向公民意识的转变,由崇圣观念向自由观念的转变。[13]刘先生在《王、圣相对二分与合二为一》一文最后也指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神化阶段、圣化阶段和民主化阶段。神化阶段是历史上的三代时期,圣化阶段是从春秋时代直至辛亥革命之前。这一阶段是历史文化的主体内容。“自辛亥革命至今,从圣人本位转向个人本位,从王权转向民权。这三个阶段,圣化阶段承上古,开近代,国人的思维方式,文化的基本价值,皆于此阶段形成。其历时之久,影响之深,传播之广,举世公认,所谓传统,主要在此。”[7]448在他的代表作《中国的王权主义》的自序中,刘先生明确地说:“既然我认为传统思想文化的主旨是王权主义,因此我对它在现实生活中的有效性怀疑多于相信,对张扬传统的种种说法多不敢苟同;对流行的开发传统、开发儒家以救时弊的思潮更为怀疑。在我看来,当务之急是分清什么是传统观念,什么是现代意识,以及如何从传统的笼罩中走出来!如果说我这些说古的文章有什么蕴意的话,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要从历史中走出来!”[7]4

这些看法是刘先生一贯的主张。他在晚年关于传统文化与现代观念之间的关系,又说了三句话:“一句是:时代不同,主体也不同。现代以公民文化与市场文化为主导。另一句是:传统的东西是发展新时代思想文化的资源,不可能是主体。再一句是:从传统观念‘形态’中‘走出来’,此是问题的症结所在。”[8]335

无论是刘先生留下的大量学术著作,还是他自己反复总结的一句话或三句话,最终就是刘先生自己经常讲的一句老话:研究历史,为的是要从历史中走出来。因此,刘先生研究儒学,他对儒学的看法,最终落实在“走出来”的问题上。能否从古老的儒学中“走出来”,能否从儒学中推导出与现代文明相符的思想、文化、观念,是刘先生衡量、评判儒学的唯一尺度,也是他与时贤的根本分歧所在。刘先生将儒学在整体上判定为传统社会的产物,它的核心是王权主义,儒家政治哲学的最终归宿必然是君主专制主义,因此儒学虽然在现代社会可以发挥某种思想资源的作用,但在本质上儒学与现代文明是背道而驰的。这就是刘先生对儒学的看法,以及对当代弘扬儒学的种种看法的回应。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政治哲学是刘泽华先生学术研究的重要内容,刘先生在几十年的学术实践中,形成了以王权主义为理论总纲,以王权支配社会和阴阳组合结构为理论支撑,以思想与社会的互动为研究方法,从社会历史进程的角度把握政治哲学、从政治哲学的高度看待历史发展,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政治哲学体系,可以说形成了政治哲学研究中的史学流派。

注释:

①此文载《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年。

②此文载《南开学报》198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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