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远程
初见姥爷是一九八一年的大年三十。
那一年,哥哥远在边陲部队,我们兄弟三人无法团聚,我便和弟弟去了一趟胶东半岛,前往母亲的故乡,探望还在那里生活的姥爷及小姨。我清楚地记得,那两天异常寒冷,头天晚上从北京站坐车,到烟台已是第二天午后,在等待去文登的长途车时竟飘起雪花。当车开到牟平时,北风鸣吼、大雪纷飞,长途车艰难地行驶到文登车站时,天已擦黑。那时乡下还未通车,我们兄弟俩跟随接站的小姨父顶着风,脚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推开姥爷家屋门时,屋外早已天降帷幕。姥爷看见我们兄弟,急忙起身下炕,一手攥着我的手,一手攥着弟弟的手久久不放,仿佛怕我们跑了。直到小姨从厨房走出来,笑着提醒我们该吃饭了,姥爷才放下双手。
那时候,老家还沿袭着炕上吃饭的传统。炕桌很快被小姨摆满了饭菜,有鸡有肉,也有蔬菜,荤素搭配合理,菜色丰盛。我们兄弟俩刚开始不习惯盘坐,坐了一会儿逐渐地适应了,一一给姥爷、小姨、小姨父敬酒。给姥爷敬酒时,我发现姥爷的表情悲喜参半,双眼噙着眼泪,我知道,姥爷悲的是我的母亲,四年前,母亲因火灾而早逝,父女俩不能见最后一面;喜的是四年后见到了他的两个外孙。那顿饭吃的时间很长,一直在喝酒、唠家常。我喝得微醺,内心有些激动,执意叫姥爷同我们兄弟睡在一个炕上。小姨把炕烧得很热,我挨着姥爷时不时地翻转身体,醒来后发现姥爷坐着,正看着我微笑。一个星期后,我们哥儿俩返京上班,由于工作等原因,后来鲜有机会再回老家看姥爷,倒是哥哥休假时去探望过几次。
自那以后,姥爷来过几次北京,期间居住在大舅家,我每次都会去看望他。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姥爷又来北京,因大舅授课繁忙,大舅妈染病在床,我借此机会将姥爷接到我的住处代替母亲来尽孝道。在跟姥爷生活的四十余天里,加深了我对姥爷的了解。那时我还没成家,习惯赖床,而姥爷则是天亮就起,晨练后常翻看我书柜的书籍,有时他看着精彩段落竟念出声来,以至把我唤醒。姥爷说话带着很浓的胶东口音,我爱听,偶尔学着说,他也不生气,还乐呵呵的。姥爷的字写得好,横平竖直,还经常写诗,写完后也和读书一样,会情不自禁地念出来。有一首诗被我要来收藏。我现在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看书、写作,都是受这首诗的影响。最让我佩服的,是姥爷把《三字经》《弟子规》等古文倒背如流,我很佩服。他说只要勤读、勤背、下功夫就行。就像你酷爱文学创作,就要勤看书、勤写,定能熟能生巧。《三字经》《弟子规》我至今难以背诵,但当初的拙作,现在逐渐演变成刊物上的铅字,这来源于姥爷的谆谆教导。难怪母亲在世时督促我们兄弟学习总提及姥爷,说姥爷从小学习就自觉,从不叫家长为此着急。还说姥爷天资聪慧,虚心好学,从不张扬,低调做人、做事,又平易近人。
姥爷一生活到老学到老,并注重对子女的文化教育。他的六个孩子,不论男女,也不论家中经济状况如何,都一一送到学堂识文断字,每个人都颇有成就,并且受姥爷影响,对我们这一代人也紧抓文化教育,这成了我们的家风。
姥爷除了学习,还擅长武术。住在我家期间,临吃早饭前习惯打一套拳,别看姥爷已年过古稀,但手脚灵活,出拳踢腿,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而且还不喘不吁。我跟在后头效仿,动作显得蠢笨,上气不接下气,自己都感觉好笑。
姥爷衣着朴素,只图干净、整齐,衣裤有了破洞就自己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我每次要帮忙都会遭他的制止。姥爷吃饭从不挑食,我买肉、买鱼改善伙食遭他多次劝导,他说吃素利于健康。我知道,他其实是在为我省钱。
母亲在世时对我们说,姥爷对儿女们只求奉献,不求回报。等儿女们一一成人,远走高飞,他迫于生活压力,又不想子女操心,便带着小姨“闯关东”许多年。姥爷一生以理服人,过去从未打过自己的子女,也没说过粗话,这从我与姥爷间接、直接相处的近二十年间得到了验证。
姥爷生活简朴,从不乱花钱。记得有一次,姥爷来京住大舅家,我去看望。姥爷头发较长,若在平时一般对着镜子自己处理,只因那几日身体不适,行动不便,叫我帮忙剃头。我压根没剃过头,怕中间有什么闪失,姥爷看出我的犹豫,又不愿意让晚辈们为他花钱去理发店,便不停地鼓励我拿起剃刀。整个过程中,我的手一直在哆嗦,以至于姥爷的头在我的手下出现了几道伤痕,我心疼地流出眼泪,若不是姥爷笑着安慰我,我真的难以继续剃下去。剃完头,姥爷说了句话:“只要坚持,就没有做不到的。”
姥爷虽然去世多年,但他老人家的这两句话我此后始终铭记,并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