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如水

2022-12-31 18:30邢根民
参花(下) 2022年11期
关键词:许志安亮子厂子

◎邢根民

许志安在村头下了公交车,迎着橘红色的晚霞朝家走去,只是脚步比往常迈得慢了点。

村头的公交站点到家并不近,要穿过两条巷子,拐三个弯。平常从县城回来,下了公交车回家,他都是快步如飞,类似于健步走的样子,这样才有利于减掉他肚子上的赘肉。这几年农村的巷道拓宽硬化之后,不知不觉汽车和电动车就多了起来,由于走得急,他好几次都险些与小轿车和电摩相撞,经历了几次惊险之后,他就自觉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在巷道的边沿。

许志安像蜗牛一样在巷道边沿挪动着脚步,脑子里在盘算着回家后怎样给老婆儿子交代今天这笔买卖。在一番抓耳挠腮与苦思冥想之后,他赶在到家之前终于想出了主意。

冬季的天黑得早,许志安回到家时,天色已全黑。推开小屋的门,老婆已经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有他最爱吃的宫保鸡丁、麻婆豆腐,还有下酒用的陈醋花生、凉拌三丝,一瓶十五年西凤早已放在桌子上,儿子看他回来就打开了酒瓶子,取出三个大酒杯放在三人座位前,就等妈妈从厨房把煮好的酸辣鱼端出来,一家人就可以举杯祝贺他马到功成。

许志安心里有点紧张,他没来得及洗脸洗手就走到饭桌前,望着一桌子好吃的,才感到肚子饿了。这时老婆已经将酸辣鱼端上桌子,就等他开口发话。许志安极力掩饰着心里的失落与不安,爽朗一笑,呵,这么多好吃的,咋还不动筷子啊!老婆的脸上也绽放了花朵,看样子今天的买卖该不错了,来,亮子,端起酒杯,咱跟你爸干杯!许志安顿觉一家人欢聚一堂的幸福与温暖,举起满满一杯酒,头一昂,一杯酒就下肚了:好,为咱家的苹果卖出好价钱干杯!

儿子兴奋地给父亲的酒杯续满酒,老爸这一回成功了,咱就多喝几杯!

此时此刻,家里洋溢着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光就是好,只可惜太短了,还没享受够就匆匆而过。一桌美食终于被三人席卷而空,那瓶西凤酒也喝下去三分之二,这当然是父子俩的功劳。清扫完桌上的残局,老婆把许志安叫进卧室,开始审问起来。

掌柜的,咱家苹果到底卖了多少钱?

嗯……和你想的差不多,许志安含含糊糊地说。

差不多到底是差多少?老婆显然不满意他的含糊其词。

不到五万,就四万六七吧,我没有细算,钱已经打在咱的银行卡上,你放心吧。

啥?一大车苹果才卖了这点钱?你不会是让人骗了吧?老婆眉头紧皱,脸上立马晴转阴。

不会的,你可以打听打听,今年的苹果行情就那样,咱能卖这么多钱已经不容易了,你就知足吧!许志安确实一脸的高兴,声音也扬得老高。怕老婆再刨根问底唠叨个没完,他就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看起了电视剧。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受不得惊吓,要是有一点意外就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完。老婆知道许志安厌烦自己问这问那,也就懒得再问,不过心里还是在想,卖得少一点就少一点,总比卖不出去烂在树上强多了。

其实,许志安根本就没有心思看电视,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坐在沙发上,双眼盯着电视屏幕,耳旁响着剧情里的音乐,脑子里却想着今天菜市场上的事情。一大早,县城菜市场瓜果代办站的杜老板就带着南方客商来到他家果库,在客商的一番挑挑拣拣和跟杜老板的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把昨天从自家果园里摘下并装好箱子的苹果装了一车,装完车后杜老板把他叫到一边偷偷说,客商对刚才的价格不满意,说今年南方的苹果市场不太景气,希望在价格上能再让一点点。许志安有点不高兴了,不是都谈好价钱了吗?咋这么快就变卦?不诚心买我的苹果就算了。杜老板听后又去做客商的工作,那南方客商就是坚决不让步。杜老板与南方客商商量了一番,又给他讲南方的市场行情,什么市场价降了,运费涨了,一个萝卜两头切,这样算下来还就只剩下三万多一点。没法子,费了大半天,动了十人五马好不容易装好的车总不能再卸了,许志安最终还是做了让步,以客商最后给的每公斤少一块钱的价钱成交了,许志安昨天和老婆也算过,按当前市场价这一车苹果至少能卖五万。现在这样子,这一车十吨多的苹果就比他和老婆计算的钱少了一万多块,虽然心疼,却没法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事后,许志安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心里暗骂杜老板这些二道贩子心太贪,硬是从中间空手套白狼,套取他近一半的钱,弄得落到他手里的剩不下几个钱了,一大果园子的苹果就卖了这几个钱,要是给老婆实说了,那还不翻了天?可是,他在菜市场听了南方的市场行情,真的就那个价啊,他也是没法子,不答应那个价钱也不行。可是,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就是以这么低的价钱卖了七亩地的苹果,当时还拿不到全部的现钱,到手的只是两万块现钱和一张签了杜老板名字,盖了代办点章子的欠条。杜老板当场拍着胸脯说,不就剩下一万两千块钱了嘛?客商一到家就把钱打过来,放心吧,老乡,我有店铺在,不是走户跑户,怕啥?就这样,许志安老老实实揣着那张欠条回了家。

事到如今,对代办商杜老板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虽说市场有风险,人心不可测,可是他还是强迫自己用一家人一年的庄稼收成作抵押,进行一次战战兢兢的“豪赌”。

按照白条子上说的,那剩余的一万两千块钱三天之内就能给他。许志安就耐心等待着,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第二天就从早上太阳升起等到晚上夕阳西下,这让平时在地里忙活惯了的他很不习惯,自己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万一让老婆发觉了,岂不露馅?好在儿子今天一大早就到县城工业园区的电子厂上班去了,不会看穿他的心情。许志安心里还是不安,觉得自己还是找点事做做,好让家庭恢复平常的安稳状态,家和万事兴嘛,要是老婆发现自己在骗她,那不是捅破了天?整个家肯定会弄得天摇地动。

晚上,老婆在许志安身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不时发出吁吁的叹气声,让许志安心里也越发不安起来。难道老婆看出了什么破绽?不会的,老婆半文盲一个,从不过问他银行卡里的钱,不会知道代办商打白条的事。难道她知道了真正卖了多少钱?也不会吧,这个钱数只有他和代办商知道,村里人应该不会有人打听这事的。那就是老婆从自己这一天惴惴不安的神态里看出了什么?这倒有可能。许志安毕竟心虚,他不敢直接问,只好拐着弯问老婆:哎,老婆子,你翻来翻去睡不着是咋了?哪里不舒服?不舒服了就赶紧去医院看看,可别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我没啥毛病,你净瞎操心,老婆冷冷地说。

没毛病那你翻来翻去是咋了?平日里可没见你这样子。

掌柜的,你没看出亮子这次回来有点不正常吗?老婆突然提起儿子许亮来。许志安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亮子咋了?没看出有啥反常啊?许志安仔细回忆亮子开酒瓶、斟酒、举杯的动作,觉得和平常没有啥两样。就连那孩子般的高兴劲,也和小时候那调皮的样子一样。

老婆说,你们大男人的心都像大绳一样粗。你没看到亮子吃饭时的眼神,可不像往常那样随意自然,只顾他一个人又吃又喝的,也不拿正眼看我们,总让人觉得心里有鬼似的。

许志安觉得老婆这纯属没事找事,反正他看到儿子一举一动都很正常,从没有往心上去。儿子许亮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有啥事也不会主动跟父母说,就连毕业后与电子厂签合同的事也没跟他们商量。如今儿子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错了,再说了,家里有苹果园,一年也能收入个五六万元,也不用再供他上大学了,这样的日子在农村还算悠闲的。

老婆转过身子去,给了他一个冰凉凉的脊背。从她的呼吸和小动静里可以知道,她没有睡着,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儿子的事情。女人嘛,整天都有操不完的心,浑身好像都戴着铜铃,稍一碰就响个没完。

许志安也转过身,与老婆背靠背。黑暗中,他也在筹划着明天自己该干点啥,反正这样惴惴不安地待在家里总不是回事。最终,他决定明天还是偷偷去一趟县城里,暗中打听一下杜老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一大早,许志安给老婆说今天去果园里看看,就在浓浓的大雾中出了家门,在村头乘上公交车朝县城慢悠悠而去。车子进到城里时大雾已经消退,暖暖的太阳也升起在半空中。他在菜市场门口下了车,喝了一碗稀饭,夹了两个肉夹馍,一边吃一边在瓜果批发区转悠,这问问,那问问,行情和昨天的一样不见起色。转累了,腿脚也走疼了,他打算去儿子厂子里转转,一来看看儿子在厂子里都干啥事,二来顺便问问儿子最近有没有啥事,也能了却老婆的心事。

电子厂离菜市场不是很远,沿着工业大道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反正许志安的时间充足,他也就不用打出租。到了电子厂门口,正赶上厂子里吃午饭。亮子说过,电子厂和城里人一样,一天吃三顿饭,他一看手表,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他看电子厂的大门打开,里面许多年轻人都拿着碗筷朝北边一栋大楼走去。他刚进去就被一个穿灰色制服,戴灰色大盖帽的保安拦住,问他找谁,他说出了儿子的名字,保安一听就放他进去了。他不好意思去人家职工食堂,就在一旁等着看能不能碰到儿子。这时,正好等到了村里的黄伟,黄伟告诉他这几天没有看到亮子,有可能出去跑推销业务了。

没见着儿子,许志安只好打道回府。坐在回村子的公交车上,他叹息了一声,今天等于白来了一趟。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今天看到的电子厂并不像他想象那样大,员工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说是工业园区引进的一个大企业,可那景象一点也不像正规厂子那样繁忙。可能自己思想跟不上形势吧,如今的厂子都是电脑办公,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亮子学的是电子技术专业,正好专业对口,在这个厂子里也该算个业务骨干,说不定再干几年就能升个一官半职。

这样想着,许志安心里就一阵暗喜。一抬头,车子竟然停到村头了,咋就这么快!

一回到家,许志安就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自己半天没吃东西了。他一进门就朝老婆喊,老婆子,快做饭啊,我都饿昏了。喊了半天也不见老婆应声,他就到厨房里去找,也没见人。见鬼了,这老婆子去哪里了?

正当他四处寻找时,老婆从外面急匆匆回了家。她是低着头走的,差点与许志安碰个面对面。许志安有点生气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四处找你找不见,我从地里回来都快饿死了,还不快点做饭!老婆没有顶嘴,避过他悄悄去了厨房,一边走还一边捂着胸部。许志安发觉老婆有点不对劲,心里一惊,问,老婆子,你咋了?哪里不舒服?老婆没有吭声,自顾自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切菜和煤气灶烧水声。

老婆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小许志安三岁半,当年两人还是通过媒人介绍成婚的。她没念过几年书,平时脾气还算温顺,可一旦遇到看不过眼的事,犟脾气就会上来,稍不顺心就与他吵。比如钱的事,是老婆最敏感、最关心的事情,以前家里穷的时候,她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最看不惯许志安大手大脚花钱买档次高一点的烟,一看到就跟他急了:你那烟少抽点,少花点钱,省着给家里买菜。这一回卖苹果的钱,他只能先用谎话哄着她,等白条子变现了,再从银行卡上取出一万多亲自交到老婆手里,这事就算鱼安水安地过去了。本来他心里还发慌着,怕老婆今天突然会催着向他要钱,没想到老婆问也不问他一声,就钻进厨房乖乖给他做饭了,这让许志安感到有点意外。

一支烟的工夫,饭就做好了。老婆把满满一大碗葱花面放在许志安眼前的桌子上,然后折回厨房取来酱油、醋、盐、味精和油泼辣子,又折回去端来一大碗面汤,一句话没说,就坐在电视机前看起电视剧来。许志安心里有点不安,吃饭应该是两个人一块吃,这样一个吃一个坐在一旁看别的,哪有家的味道啊?于是,他就喊了一声,老婆子,今天你是咋了,闷闷不乐的,好像谁欠了你几万块钱似的。

老婆把电视机声音放小了,说,没啥,就是今儿个一大早,我就看到一只乌鸦在咱门前的树上叫唤,叫得我心里发慌,不知道咱家又要出啥事了,我就担心亮子——

你呀,疑神疑鬼的,净是自己折腾自己,亮子能有啥事啊,实话给你说吧,我今天还真去亮子的厂子,听咱村的黄伟说,亮子外出搞推销了,比在车间里强多了,你想啊,搞推销既能外出见大世面,又能捏点外快,这里面的油水大着呢!

真的?老婆喜出望外,脸上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放下遥控器,就朝厨房奔去。

许志安问,你这急急忙忙的又干啥去?

吃面去,我也饿了。老婆像孩子一样应承着,看得出她的心病被许志安一句话就解除了。

许志安这下可以安心考虑那张白条子的事情了。他知道,老婆对钱就像她的命一样看重,平时一毛两毛的都和卖菜的争个没完,要是让她知道了家里卖苹果的钱少了一万多,还是个赊账,这张白头条子万一到明天再兑现不了,老婆还不气疯了?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赶明天要回那一万两千块钱。这样自己心里才踏实。这样想着,他又开始盘算起明天去县城要账的事情。

晚上,老婆在床上表现得很热乎,好些日子没有在一个被窝睡了,今晚竟然主动钻到他被窝里抱着他问,你说,你今儿个去亮子厂子里了,那厂子大吗?办公楼房高吗?有几层?黄伟说没说亮子去哪里搞推销了,是北京还是上海?最不行也会是西安吧?

老婆的热情让许志安有点不自然。这女人,就像地瓜一样,三句话就把她烤得热乎乎软乎乎的。看来她的心里只有那宝贝儿子,也难怪,如今的独生子女哪个不是爹妈的心肝宝贝,况且儿子也到了谈对象结婚的年龄了,工作体面了,媳妇自然就好找。可是,老婆的一连串问话如同炸弹一样扔了过来,炸得他心烦意乱。他该咋说呢?能说厂子不大,楼不高,人也不多吗?那样不就又让她心里不安起来?

许志安想了想还是决定一哄到底:呵呵,你想啊,咱亮子所在的是县里引进外地的电子厂,能不大吗?占地好几百亩呢!再说那厂房,没有一百米至少也有八十米长,三栋,白晃晃的瓷片从房顶贴到底。还有那办公楼,至少十几层吧,里面有电梯,可气派啦,还有那看门的保安,穿的都是清一色的制服,头戴大盖帽,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你想,咱亮子在这样的厂子里干事,还干的是让人眼红的推销员,能不美吗?

许志安一番想象加夸张,把老婆说得心里像喝了蜜一样。

天刚麻麻亮,许志安就早早起床了。在这之前,他已经睁着双眼在被窝里苦思冥想了一个多钟头,在寻思着今天咋样才能顺利用白条子换回那一万两千块现钱。他甚至也想碰碰运气,看一出门是听到喜鹊叫还是乌鸦叫。

让老婆煎了两个荷包蛋,夹了两个油泼辣子热馒头后,他就去了村头的公交车站。

临出门,老婆问,你起得这么早,干啥去?

听黄伟说,亮子今天就出差回来,我想去看看他干得到底咋样。他回答。

老婆兴冲冲说,快去吧,早去早回。

出了家门,许志安总算长长出了口气,给老婆接二连三撒谎差点把他憋坏了,再不出来怕一不小心会露馅了。

一路上,许志安在车上都在想两件事。一个是今天杜老板能不能兑现白条子,这可是眼下最最要紧的事了。要是再不能把钱拿到手,恐怕就不好给老婆交代了,而且最怕杜老板今推明、明推后,推个没完,指不准哪天才能拿到钱。另一件事是他才想起的,就是儿子到底是不是出差了,看黄伟昨天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总让人不太放心,说不准是在用假话哄他开心,亮子学的可是电子专业,怎么能丢掉专业去跑推销呢?亮子可不善言谈,咋会搞推销呢?再就是前几天亮子回家确实有点闷闷不乐,喝酒那阵子有可能是在装样子。想到这里,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井底。

菜市场今天有点冷清,没有往常的车水马龙景象。许志安径直来到农产品交易诚信代办处,门刚开了一半,一个姑娘坐在桌子前在扫地抹桌子。许志安怯怯地问,姑娘,杜老板在吗?姑娘头也没抬说,不在,去外地还没回来。许志安心里一怔,又问,那他今天能回来吗?姑娘冷冷地回答,不知道,你给他打电话问问吧,外面招牌上有他的电话。许志安照着上面的手机号码拨出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许志安心里凉了半截,感到天快要塌下来了。

看来今天头一件事就出师不利,也许儿子的事情能给自己带来点好运吧!

早上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度,老天还呼呼地刮着西北风,像刀子一片一片割在他脸上、手上。许志安迎着凛冽寒风朝电子厂走去。这一回看大门的保安认出了他,问他干啥,他说看儿子许亮回没回来。保安一思索,才说,你家许亮已经一个多星期不在厂子里干了,你这当爸的还不知道?

许志安脑袋嗡地一响,仿佛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亮子早就不在这里了?看来老婆的预感还是有点对头。他又想起黄伟说起的话,问保安,昨天还听我们村黄伟说我儿子不是给厂里搞推销去了?咋会没上班呢?

保安摇摇头,厂子里只生产电子元件,都是大厂子来拉货,哪里还要推销?给谁推销啊?你们村那小子十有八九是骗你的。厂子里现在只剩下四十来个人,哪个人的情况我不清楚?

许志安几乎绝望了,他神情恍惚地走出了电子厂,掏出手机再次给亮子打电话。亮子的电话好些天都在关机,不知这小子咋搞的。他还没拨完十一个数字,亮子那边突然来电话了:爸,我是亮子。

亮子,你在哪里呀?这两天是咋搞的,手机老是关机。我刚从你们厂子出来,听说你不在厂子里干了,这不正要给你打电话,你正好来电话了。许志安喜出望外,激动地说话声调都变了。

亮子说:爸,我现在在深圳一家大电子厂上班,工资很高,一切都好,你就不要替我操心。对了,家里苹果卖了多少钱?钱给我妈没有?

许志安心里一沉,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可他还是毫不思索说,你妈没给你说呀?卖了四万七千多块,钱在我这里。你放心,你妈知道的。

那好吧,我挂了,爸。手机里响起嘟嘟嘟的忙音。

许志安回到家一直垂着头,不敢看老婆一眼,生怕她问起卖苹果的钱。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老婆不拿正眼看他一下,低着头、捂着胸口,见他回来了就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生活平静如水,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许志安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今儿个又是咋了?咋脸色不对劲啊?

老婆说,没事。就是亮子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不在电子厂上班了。

许志安心里一松,哈哈一笑,说,这事我知道,亮子给我说了。他这不是很好嘛,应该高兴才是,你咋愁眉苦脸的?

老婆说,亮子打电话问我要钱了,说他们在南方厂子要入股,干大事,挣大钱。

哦,有这事?他咋不问我要钱?提到钱许志安心里又是一沉,怪不得亮子在电话里问他苹果卖了多少钱?原来是给他妈来突然袭击。他顿了顿,问,要多少钱?

大数目,四万。老婆盯了他一眼,你看这钱给还是不给?咱们家苹果不是正好卖了四万多吗?要不给咱留下零头,把整数给娃打过去,亮子出门在外不容易。

许志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陷入了沉思。

这几天,许志安和老婆轮番给儿子打电话,都没有打通,儿子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老婆埋怨了他一句,我叫你打钱,你就是舍不得,看亮子不理咱了不是?许志安觉得有点窝火,白条子没有兑现,手头哪有那么多钱,拿什么给亮子打钱?再说了,这小子也是惯出毛病来了,不给打钱就关机,还给你爸妈怄气。你不看庄稼人挣那四万块钱容易吗?真是,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体谅体谅家里。但是,窝火归窝火,这些话却是万万不能给老婆说的,一切都只能藏在自己心里。

老婆子,不是我舍不得这钱,是咱还没搞清楚亮子入股到底是咋回事,我就感到奇怪了,不是说一个月能挣五六千么,咋还管家里要钱?是这样,咱先缓一缓,等下次电话打通了再问清楚,要是亮子真的不入股不行,咱再打钱也不迟,你说是吧?

说的也是,四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那可是咱一年的血汗钱,老婆点了点头。

半个月过去了,许志安一连给菜市场的杜老板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都说老板还没回来。眼看离春节不到一个月了,进入腊月后年味就慢慢浓了,乡下人也就忙着打扫房子,准备年货。有的还要给家里置办一点新家具,给家里人买几件新衣服,这些都需要钱。所以,许志安心里越来越急了。他不再打电话了,知道电话里说事不稳妥,人家杜老板就是回来了,给你说没回来,反正你不在跟前也不知道,所以还不如多跑跑腿,眼见为实。第二天,他一大早就来到县城菜市场,顾不得在小摊子上吃早饭,直接来到代办商的店门口。

可是,他来早了,店门关着。许志安就坐在店门前的一块石墩子上等。石墩子像冰一样冷,隔着棉裤透着冷气。许志安摸了摸冰凉的屁股,站起身来,店门还关着,眼看快九点半了,其他门店早就开门了,他敲了敲铝合金卷闸门,里面没动静。旁边一位卖蔬菜的中年妇女看他在敲门,说,别敲了,老板好些天都不在了。

许志安忙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就不清楚了,听说去了南方卖苹果去了,可能是今年市场行情不好,看样子还没出手。卖菜妇女一边吆喝着卖菜,一边跟他搭讪。

前几天来时,店里还有个小姑娘,那该不会是他女儿吧?

哪里是啊,是他临时雇用看店的,听说还是一个大学生,不知道是搞社会调查还是实习,前两天那女孩就关门走了。

你知道这几天还有没有人来找店老板?

好几个哩,算上你就有五个了,你们都是要账的吧?看样子你们的钱不好要啊,谁知道那老板会不会出啥事?

许志安说,我给他打电话老是关机。店里电话前些天还有人接,最近就没人接了,这不才从家里赶来了。许志安越说心里越没底了。但是,他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还没破灭。他想有白条子在,白纸黑字,有名有姓,还有店在,老板不会成跑户。

卖菜妇女开始忙着卖菜了,顾不上搭理他了。许志安一看今天要钱的事没希望了,只好悻悻离开了菜市场。

这几天,许志安发觉老婆有点情绪低落,往常他回家总能看到她做家务像一阵风一样轻快,在厨房炒菜做饭嘴里也哼哼几句秦腔或者流行歌曲,把饭菜端上桌后也不忘打开电视机,让电视里面唱歌或者唱戏,伴着他们吃饭,那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乐乐呵呵。自从这苹果卖了之后日子就全变了,老婆的笑声和秦腔声就少了,时不时还能看到她一手捂着胸部,一手在后面捶背,问她咋了也不说。要不是这些天急着要钱,他早就陪着她去医院看看到底咋了。

今天,当老婆再一次捂着胸口愁眉苦脸时,他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胸闷?咱去医院看看吧,别把病耽搁了。

老婆摇摇头,小声说,没事,老毛病。亮子这些天有消息吗?他不会出啥事吧?我总觉得这几天眼皮老跳。晚上睡觉也做噩梦。

看来老婆是为儿子担心成心病了。要不是老婆提醒,他早就忘了亮子要钱的事。是呀,亮子就打来那一回电话,张口就跟他妈要钱,不给钱就关机,这些天这小子该消消气了吧?他觉得儿子的事情也是大事,不管咋样先联系上他再说,只要事情说清楚了,就是手头现在没有钱,他都会想办法借钱给他打过去的。毕竟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啊!他拨了儿子的手机号码,依然关机。他是在老婆跟前拨的电话,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老婆显然能听清楚: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许志安说:可能是亮子手机没电了,要不就是手机换号了,没顾得上给咱说。你放心好了,亮子都二十好几了,不会出啥事的,说不定人家南方电子厂管理严,上班时间不允许开手机。

老婆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只要亮子没事就好。我这就给你做饭去,对了,今天想吃啥饭?葱花面还是萝卜饺子?

老婆的心事解开之后,许志安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一下。他吃完老婆做的葱花臊子面,点燃一支好猫香烟吸了两口,在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儿子愁眉不展的脸庞。这孩子也真是的,好好的电子厂不待,却偏偏要去南方,离家远不说,进人家厂子还要自己掏钱入股,虽说挣的钱比这里多,可出门在外,吃喝拉撒哪样不要钱,听说那边租房很贵,职工宿舍又怕他住不惯,平时还没感到儿子需要照顾,这会儿他这个当父亲的才突然有了十几年前那种怜惜的感觉。

昨天他还问了村子里从南方打工回来的老马家老二,他和亮子年龄不差上下,他说那边进厂子打工没听说过要入股,工资当月开,一般不会拖着。除了上班时间,其他时间可以接打电话的,也不会像你家亮子那样一连十多天不开机。最后,还是见过世面的老马家老二提醒了他一句,让他心里一惊。

许志安回到家都没敢告诉老婆。女人的心小得就像针尖,儿子稍有不祥征兆,她就会感觉天会塌下来似的。老婆从许志安的神情没看出什么异常,就恢复了以前嘴里哼着秦腔,走路一阵风,吃饭也要打开电视机听唱歌或唱戏的习惯。

就在老婆心情舒畅、又唱又笑的时候,许志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打开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电话号码。他走出屋子来到后院接听手机。

喂,是老许吗?我是杜老板,我在南宁。不好意思,老许,我是亲眼看着客商在这边处理苹果,今年这边的苹果确实不好卖,价钱一个劲往下跌。半个月前,客商在电话里说苹果卖不了,钱也打不过来,我就不相信,担心事情坏了,第二天就坐火车赶到了这里,看情况到底咋样。不瞒你说,都待了快一个月了,一车苹果还没卖完,本来想早点卖了给你们还钱,可眼下卖的钱连运费成本都不够。我知道你很着急,听说你到菜市场找我好多次了,真不好意思啊。不过,你放心,只要客商把剩下的苹果处理完我就回来,一定想办法把你的钱凑够数给你,你再等几天,最迟春节前我就回来,好吧?

当听出电话里是代办商那一刻,许志安真想在电话里狠狠骂他几句,骂他说话不算数,让他揣着白条子三番五次进城找他,老是见不着他。他不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他骗了,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再相信他一回,心里一直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现在看来这丝希望已经像早上的太阳照射进他黑暗的心底,让他再一次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他有点激动,说,杜老板,你总算有了回音,你知道不,这些天没你的音信,我担心得要死,可是,不管咋样我还是相信你的,相信那白纸黑字的条子不至于成了一张废纸吧!我知道你们跑生意的不容易,你为了我的事大老远跑到南宁,也辛苦你了。现在啥也不说了,你忙着帮他们卖苹果吧,我就再等几天,你回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就进城见你,好吧?

许志安怕对方听不清楚,在电话里声音就提高了一点,他原以为自己躲在后院的柴房里通电话会很隐蔽,老婆在厨房正在洗锅洗碗筷,这时候是不会来后院的。可是,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与代办商在电话里说得正火热时,老婆却突然轻轻打开后院小门,到后院上茅房去。老婆听到他与人在电话里说着卖苹果的事,就不由得停止脚步,在柴房门口倾听着。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一抬头,才看到老婆走出后院的背影。他心里一阵乱跳,慌忙关了手机,装着从茅房回来的样子跟着老婆回到小屋。

然而,老婆却表现得异常平静,她已经把厨房收拾完了,在小屋里忙着扫地、拖地、抹桌子。看到他进来了,也没问什么,忙完手里的活就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静静地看起戏曲频道的戏剧节目来。

许志安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在一旁掏出半盒好猫香烟,抽出一支点燃,悠闲地吸了一口。

生活又像往常一样平静如水。

转眼间就到了农历小年腊月二十三。

这天,许志安戴上草帽,穿上在苹果地里打药疏枝穿的蓝大褂,给一根竹竿上绑好扫帚,全副武装走进灶房,准备打扫厨房。这时,老婆突然兴奋地跑进厨房对他喊,掌柜的,亮子来电话了,亮子来电话了!

许志安又惊又喜,真的?他说啥了?

老婆很激动,亮子说,他用自己挣的工资入了一万块的股,就没有从家里要钱。他还说,过几天他就回来过年了。这下,我这心就彻底放下了!

许志安心里也轻松了一下,可是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亮子真的是在电子厂挣高工资?他不是在用谎话安慰他妈?如果儿子真的可以平平安安回来,那更是好事啊!眼看着有一件心事就要了结了,他也哼着孩子们唱的哼哼哈哈双节棍,攀上梯子在厨房的黑墙壁上刷起了扫帚。

扫完厨房和小屋已经日头偏西。许志安虽然累得够呛,但心里还是很舒坦。老婆把厨房收拾好后就开始擀起菠菜面,这也是犒劳他这半天的辛勤劳动。许志安喝了口老婆泡的热茶,点上一支香烟,拿出手机,拨了儿子的电话号码,忙音响了半天,终于传来儿子的声音,爸,你还好吧?今天是小年,该打扫家里了吧?

许志安一阵心热,亮子,你给你妈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些天咋就打不通你的电话呀?都快急死我们了。

爸,你放心吧,我说的都是实话。前一段时间我出差了,换了当地手机号码,就没用那个手机号。昨天回来后才想起你和我妈会给我打电话,我又把原来的手机号用上,跟我妈通了话。爸,我最迟腊月三十就到家了,这些天还要忙一阵子,你和我妈都注意身体啊!

你看你,手机号码换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害得我和你妈整天提心吊胆为你操心。好了,不说了,我和你妈等着你回来。

和儿子通完电话,许志安又想起一件事,他顾不上等到吃菠菜面,就骑上电动摩托车朝镇上驶去。

快到村头时,他碰到了村卫生所的赵大夫。赵大夫是村子里多年行医的老医生,许志安和老婆已经找他看了二十多年的病,自然跟他熟悉得就像一家人一样。赵大夫看样子是要回家吃午饭了,他锁好卫生所的大门,推着那辆漆皮脱落的自行车刚要骑上,一抬头就看到了许志安。

许老弟,你这愁眉苦脸的是咋了?

许志安觉得赵大夫的眼力就是毒,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有事。可是亮子出的这种事能给人说吗?许志安赶忙摇摇头,掩饰着说,没有没有,今天扫屋子忙了半天累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累就显得无精打采。

赵大夫笑了笑说,别瞒我了,你家的事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知道啥?这赵大夫真是越来越神了,许志安忍不住想问个清楚。

实话给你说吧,这一个多月里你老婆来我这里看过好多回病,她心脏本来就不好,听她说你把家里果园里的苹果卖了三万多块钱不说,还没拿到现钱,恐怕是让人骗了,她好些天都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还不想让你看出来,是吧?

许志安又一次惊讶了,他不得不点点头。

还有,她的心脏病加重了,隔几天就要来我这里买药。还不让我告诉你。今天是碰到你了,我觉得还是给你说一下好,不然你老婆心里会承受不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忽视。

许志安匆匆与赵大夫告别,骑上电摩加大速度朝家里奔去。一进门,他看到老婆正在和儿子手机视频。视频里,儿子西装革履,身后是一间办公室,儿子坐在办公桌前,精神状态很好,笑着和她妈妈聊一些家里事。儿子在视频里说,由于厂子里临时有事,他这个春节回不了家了,让两位老人保重身体,别替他担心。老婆都一一答应着,不停地叮嘱着儿子照顾好自己。

视频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那边就关了。老婆手里还拿着手机,一抬头看到他,连忙擦去眼眶里充盈的泪水。

咋哭了?见到儿子该高兴才对呀?许志安问。

我实在太想亮子了,老婆说,对了,刚才我在床上看到这张纸条,你把它收好,别再弄丢了。

许志安展开一看,脸上一丝惊慌。

他把那张白条子揣进怀里对老婆说,对了,刚才菜市场代办点的杜老板来电话了,要咱明天就去菜市场取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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