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结的“漫家”思想及其思想史意义

2022-12-31 13:22肖献军
关键词:周敦颐思想

肖献军

(湖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湖南 永州 425100)

元结(719—772年),字次山,河南人。他是盛、中唐之际的文学家、古文运动的先驱人物,同时也是独立特行的思想家。元结较长时间在地属南岭的道州、连州、容州任职,并且留下了大量作品及摩崖石刻,对南岭民族走廊文化影响巨大。研究元结的“漫家”思想,不仅对于了解元结个人及作品思想具有一定意义,同时也可以了解唐后南岭地区理学和心学的产生、发展与元结“漫家”思想的关系,从而肯定元结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元结在思想上的成就引起了较多学者关注。20世纪,孙望就分析了元结思想中包含的儒、道思想,并指出民族气质的承袭以及社会环境和家庭教育对其思想的形成影响甚大[1]。孙昌武则指出元结思想是矛盾统一的整体:“他(元结)的超世,正包含着愤世的悲哀;他的避世,正流露出用世的热情。”[2]21世纪,杨承祖指出:“(元结)是天宝以迄大历间政治与社会黑暗面最严厉的抨击者。他的诗文,激直兀奇,多切时事,下籲民瘼,上斥君非。”[3]彭小乐则厘清了元结思想和先秦诸子的关系①彭小乐《论先秦诸子思想对唐代鲜卑族后裔元结的影响》《论唐代鲜卑族后裔元结的吏治思想》《论唐代鲜卑族后裔元结山川铭的道德劝诫》,分别发表在《贵州民族研究》2015年第6期、2016年第6期、2017年第11期上。。除此外,汤擎民、聂文郁、徐传胜、熊礼汇、许总、黄丽容、加藤敏(日)等学者也多有论述。他们大多侧重于阐述元结的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及其关系,但对其在《漫论》中提出的“漫家”思想则鲜有论及,仅罗浩刚《“漫家”元结的墨学色彩》及周艳菊《宋人对“漫家”元结的精神体认与宋人的吏隐》等文章或论及漫家思想的某一方面,或从接受学的角度研究元结漫家思想在后世的接受和传播,很少对元结的漫家思想作全面阐释。本文将从元结漫家思想的来源、表现、精神内核及漫家思想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及影响等方面进行研究,试图全面解读元结漫家思想的内涵。

一、“漫家”思想形成的诸因素

元结在《漫论》中说:“吾当于漫,终身不羞,著书作论,当为漫流!于戏!九流百氏,有定限耶?吾自分张,独为漫家。”[4]114他对“漫”情有独钟,不仅提出了“漫流”“漫家”之说,还从多方面表现出“漫”的特性来。检索元结两百多篇作品,“漫”字出现达98次之多。他给自己命名为“漫叟”“漫郎”。围绕着漫字,他创造出了“漫歌”“漫问”“漫乐”“漫游”等词。对其性格,他则以“漫浪”加以概括。元结可谓名副其实的“漫家”。在探讨何为“漫家”之前,有必要对元结思想形成的诸因素作一简单探讨。

元结是北魏鲜卑后裔。颜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并序》载:“盖后魏昭成皇帝孙曰常山王遵之十二代孙。”[4]166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所载同。虽然孝文帝推行了汉化政策,但对元结先祖影响不大。元结十二世祖拓跋遵就以功勋著称。《魏书·昭成子孙》载其:“少而壮勇,不拘小节。……及博陵、勃海群盗起,遵讨平之。迁州牧,封常山王。”[5]374-375拓跋遵后七世,元结先祖仍是“王公相继”,直至曾祖元仁基仍“从太宗征辽东”[6]4681,在武功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元结特别看重鲜卑血统,他在《自释》中称“世业载国史,世系在家谍”[4]113,并在给自己编订文集时,把《元氏家录》冠于文集前。元结先祖的尚武之风不仅影响了他后来的从军经历,而且鲜卑血统以“淳朴为俗,简易为化”[5]1及崇尚自由之风也影响了元结“漫家”思想的形成。

这种尚武之风到元结祖父元亨时发生了一定改变,他开始以“儒学易之”[6]4681,元结父亲元延祖也未曾有从军经历。这对元结本人有一定影响,从他早年作品《二风诗》《补乐歌》可以看出,他崇拜上古圣王尧、舜、禹等。元结受儒学影响的另一重要标志是他在天宝六载(747年)和天宝十三载(754年)两次参加科举考试,这说明他还是具有较强的用世之心。这为他在安史之乱后的积极入仕打下了基础。但元延祖并没有完全按照元亨指引的道路前进,他不大喜欢儒学,也不热衷于做官,直到四十岁时才在亲朋好友的劝告下勉强做了几任小官。据《新唐书·元结传》载,元延祖在任舂陵丞时感叹“人生衣食,可适饥饱,不宜复有所须”[6]4682,于是弃官而去,从此每天过着种菜、采药的生活,一直到他去世时都是如此。因此,元延祖算是个隐士。但安史之乱爆发后,元延祖却一改隐逸之气,在临终前告诫元结要树立名节,不能再过隐居生活,后来元结起兵反抗安史叛军,与此有一定关系。

对元结有直接影响的人还有其从兄元德秀。元德秀“性纯朴,无缘饰,动师古道”[7],元结十七岁时便师事于他。元德秀年轻时便以孝行著称,据李华《元鲁山墓碣铭并序》载,元德秀去京师参加科举考试时把母亲带在身边,“躬负安舆,往复千里”,他也因才能和品行卓绝而登进士科。不仅如此,相传元德秀还亲自乳其兄子。元结的孝道思想无疑受到了元德秀的影响。另外,元德秀在鲁山县令任上还做了件令时人颇为赞叹的事。唐玄宗五凤楼酺宴时,元德秀派遣乐数名工,通过演奏《于蒍于》来陈述怀州百姓的困苦,结果玄宗罢黜了怀州刺史。这也可见元德秀忠直与刚烈的一面,这与后来元结在《舂陵行》中斥责当政者“官不如贼”是一致的。但元德秀主体思想与元延祖基本上一致,同样都具有浓厚的隐逸思想。大约在天宝二载(743年)左右,元德秀鲁山县令任满,南游陆浑,见该处山水颇嘉,遂隐居于此,从此不再出仕。

元延祖和元德秀的隐逸思想对青年时期的元结产生了重大影响。天宝六载(747年)元结参加了朝廷主持的制举考试,结果李林甫看不起“草野之士”,担心他们在皇帝面前揭露民不聊生的现实,最终一个都没录取。元结经历这次打击后,从天宝九载(750年)起开始习静于商余山,在这里过了三年隐居生活。习静也即习养静寂心性,儒、佛、道三家都有习静行为。王维就曾作《积雨辋川庄作》:“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8]元结的习静偏向于道家,这可以从他习静期间创作的作品看出。在《浪翁观化》中,元结借浪翁之口指出“阴阳之气,化为四时。四时之行,化为万物。万物形全,是无化有。万物形尽,是有化无”,这与《道德经》中提出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类似。他还在《述命》中借清惠先生之口指出“草木无心也,天地无情也,而四时自化,雨露自均,根柢自深,枝干自茂”,但由于“上皇强化天下”,结果导致天下道德伪薄,贪婪、奢靡之风盛行,这与《道德经》中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同样具有一致性。另外,这一时期他创作的《引极三首》《演兴四首》《说楚王赋》等篇章中具有较多的道教意象,如“仙府”“羽人”“太灵”“山精”“木魅”等,也可见其习静偏向于道家。但习静三年的元结思想还是很复杂,在《浪翁观化》后,他又创作了《时化》和《世化》,其落脚点仍然在关注现实民瘼上;《演兴四首》中他表示要去除一切残害百姓之物,对遭受苦难的百姓深表同情;《说楚王赋》结尾也归结于帝王不可以奢侈浪费,应当过节俭生活。另外,元结习静三年在已然变成了隐者的情况下,再次参加了科举考试。可见,他的习静除了其所说的身体孱弱及羡慕隐逸等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为科举作准备。据《登科记考补正》载天宝十三载:“策洞晓玄经科问:大象无体,玄功阴骘,虽禀生之类万殊,而含道之原一致。”[9]《道德经》是科举必考内容。由此可见,元结的习静不只是修养身性这么简单,还有不少功利因素,他仍然忘不了现实。

元结思想来源的多样性使得其思想极为复杂,从他的行为处世及留下的作品看,九流十家几乎都可以找到一点影子。儒家和道家就不必说了,元结还是兵家,他曾在安史之乱中从叛军手中收复十五城,阻挡了叛军南下的企图;道州刺史任上,他有效抵御了西原蛮的入侵;容管经略使任上,他“单车入洞”,收复八州。他是纵横家,曾作《管仲论》,在安史之乱后游说藩镇“尊王”;作《与韦洪州书》,纵横捭阖,使得刘展之乱后荆南之兵顺利进入了江西。他是墨家,倡导节俭、节乐,非乐、非攻,教民畲种山林,攻守备战,有效抵御了侵略。他是小说家,曾创作《猗玗子》一卷,为唐代较早的小说集。他是地理学家,曾作《诸山记》《九疑图记》。他是水利专家,曾任水部员外郎,在代摄连州刺史时修筑海洋湖,数百年来连州百姓得其利。他是金石学家,留下的大量石刻对湘、鄂、赣、桂等地的摩崖石刻影响深远。“他的诗文追复纯古,聚焦伦理道德、世风士风、政教民俗等,偏重议论说理,更像‘子书’而不是文集。”[10]可以说,元结思想之复杂,超过了唐代大多数文人。

二、“漫家”思想的四个维度

如果根据元结思想中具有的某一方面特征就认定元结是某家,不仅不符合元结思想的实际情况,也得不到元结自身的认同。他在《漫论》中说:“于戏!九流百氏,有定限耶?吾自分张,独为漫家。”[4]114他认为自己不同于九流十家,他的思想有鲜明的特征,可以自立为“漫家”。据元结在《漫论》中自述,在“漫家”提出之前,他有过许多“漫为”,他说:“元次山尝漫有所为,且漫聚兵,又漫辞官,漫闻议云云。”[4]114从安史之乱起,元结“漫为”开始渐显,他在安史之乱后率领家族成员在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随意起兵,后被唐肃宗征召,数月之内“官忝风宪,任兼戎旅”[4]103,成为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他却想辞官,上《辞监察御史表》,希望能够让他回家奉养老母。当他还是一个草野之士,在征召途中得到了礼部尚书东都留守韦陟的接见,韦陟却只问辞赋之事,结果他诘问韦陟“尚书与国休戚,能无问乎?事有在尚书力及,能不行乎”[4]92,不难想象韦陟之难堪。不仅对待韦陟如此,对待当朝宰相李揆也是如此,他在《与李相公书》中批评李揆“但礼文拜揖之外,无所问焉”,并且表示自己“不称任使”[4]97,这些都可见元结漫家思想之流露。在《漫论》中,元结改其名为“漫叟”,此后“漫浪”“漫歌”“漫游”“漫醉”等带漫字的词开始大量出现。“漫家”不再限于元结自身行事,而是成了可以概括其思想和行为的代名词。具体而言,元结漫家思想包含以下四个维度。

(1)以“漫”为形式。《汉字源流字典》指出漫的本义为:“因大水过满外流而浩淼无际的样子。”[11]当水漫过河渠之后便四散开,不再受任何约束,可以随物赋形,于是漫很自然引申出“无目的、随性去做,不放在心上”之意,乃至引申出“不受约束,散漫、放纵”之意。早在战国时期,由水之散漫便开始引申为人之纵逸,《庄子·马蹄篇》载:“澶漫为乐。”[12]元结一生雅好水,写下了不少与水相关的文章,如《瀼溪铭》《抔湖铭》《七泉铭》《石鱼湖醉歌》《右溪铭》《浯溪铭》等,他往往能从自然山水中感受到生命哲学,故自号为“漫郎”“漫翁”“漫叟”,其漫浪行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漫语。元结语言幽默、诙谐,与人交谈,较少考虑后果,喜怒之情溢于言表,体现了爱憎分明的性格特征。“漫问”“漫论”“漫酬”“漫闻议”是其漫语的具体表现。在《漫问相里黄州》中,元结直接指出当时的黄州刺史相里某与自己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之间“相里不相类,相友且相异”[4]27,表示不愿意与之交往。在《与党侍御》中,元结对自己好友党晔极尽诮戏,嘲笑他不应该借隐逸行为来抬高自己声望,并且还认为党晔的这种行为应该为他人规勉。其实早在元结提出“漫论”之前,他就多有漫语。如《呓论》《丐论》《喻友》等篇皆是其漫语。之后,元结之漫语更甚,如《漫酬贾沔州》《与李相公书》《与吕相公书》等都是如此。其二,漫行。元结行事不愿意受到任何约束,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即使情形再恶劣也会坚持做下去。安史之乱后安禄山攻下洛阳、长安,中原地区的百姓四处逃散,元结却以文人的身份,率领族人在家乡附近“漫起兵”,收复城池十五座。后来在动乱之际又接受了唐肃宗的征召,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连升数级,正当他成为多数官员羡慕的对象时,他又“漫辞官”,上《辞监察御史表》,表示要回家侍奉母亲。后来又有过多次辞官行为,分别写下了《乞免官归养表》《让容州表》《再让容州表》等。元结的“漫行”在当时就遭到了不少人的非议,但元结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在乎“规检之徒”对他的看法,并且表示“规检之徒,则奈我何”[4]114!其三,漫乐。元结在闲暇时间,则处于漫乐状态。他对生活充满了乐趣,经常和志同道合的友人出去“漫游”,他总能从山水自然中感受到快乐。但元结诗文中的山水之乐与历史上许多文人的山水之乐不同,一般文人喜欢在失意时寄情山水,试图从山水中找到心灵的慰藉。元结则认为沉浸于山水自然中本身就是一种美好生活。他一有时间便漫游于山水中,山水不再是心情不平时的寄托,而成了自己的好友。他在山水中漫醉、漫眠,过着一种“漫醉人不嗔,漫眠人不唤,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漫酬贾沔州》)的生活,他漫歌、漫吟、漫欢、漫乐,身心得到了极大快乐。他也与历代隐士不同,他在享受漫浪生活的同时,也不忘天下之百姓,依然想着“谁似茅阁,荫而庥之”(《茅阁记》)、“堪救渴暍,人不之知”(《寒泉铭》),虽然形式“诞漫”,却有着心忧百姓的情怀。

(2)以“道”为核心。如果说“漫”是从个人层面展示元结是怎么处理与社会及自然的关系,“道”则上升到哲理的高度,试图去探究万事万物的发展本原与规律。元结对“道”的追求首先表现在自然之道上。元结爱好自然,他不仅能够从自然界的一山一水中得到身心的愉悦,同时也能感受自然之道。他所喜爱的五如石、峿台、抔樽、窊樽,无不得之于自然,他稍加修葺便能为己利用;他笔下的瀼溪、浯溪、寒泉、冰泉,也能够因势利导,用以救人饥渴。元结擅长于利用大自然中的一切,让其发挥最大功用,其作品也多描写他徜徉于山水自然的感受。李商隐在《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评价其作品:“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4]174更为难得的是元结能从自然之道中体悟到人世之道,进而对圣人之道、君王之道、为人之道进行了阐述:其一,圣人之道。元结认为圣人之道的根本在于护育人民。在《二风诗论》中,他大力称颂尧、舜、禹等上古帝王,而对太康、夏桀、殷纣等进行了批判。他歌颂圣人能“分草实兮,济我生人”[4]2(《丰年》),他们对百姓的圣泽“涵濡不穷”[4]2(《云门》),在圣人的治理之下,不仅“天下和”而且“万姓熙熙兮,舞且歌”(《补乐歌·大濩》)。而违反圣人之道的则要遭受惩罚。在《述时》中,元结以隋朝为例,他认为隋炀帝违背圣人之道,绝百姓之命,结果“隋人未老,隋社未安,而隋国已亡”[4]74。其二,君王之道。元结之所以探讨圣人之道实际上是为当代统治者提供经验借鉴。在实际生活中,元结也为统治者的治理提供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建议。他在《治风诗》中指出,作为君王要有仁爱心、慈孝心;要勤政为民,执法严明,不听谗言;要以仁德来教化百姓。他在《时议》中指出,如果君王能够追行己令、清除弊法、选贤举能、屏斥奸邪、免除徭役、实行仁政,则帝王之道自然而及。《问进士》更是从各个方面剖析了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存在的系列问题。元结站在帝王师的角度来探讨君王之道,他提出的治国方略能有效根治安史之乱引起的系列社会问题。其三,为人之道。人总是处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充当着不同的角色,元结早在天宝年间,就探讨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道”[4]77(《订古五篇》),并试图用上古之道订正之。在为人之道中,元结特别注重对孝道的阐述,他赞赏以孝著称的舜帝,在《二风诗论》中指称舜帝为慈帝,并颂扬其孝德。在刺道州期间,他发现了七泉,把其中一泉命名为涍泉,并为之作铭,表示要“欲将斯泉,禆助纯孝”[4]149。元结不仅宣传孝道,还践行孝道,上元元年(760年),他被正式任命为监察御史,但他却上《辞监察御史表》,在表中恳求皇帝“念臣老母,令臣得以奉养”[4]103;后来朝廷任命他为容管经略使,他又上《让容州表》,表示要奉养老母;其母去世后,他再上《再让容州表》,并辞官为母亲守孝。从这些上表中不难看出元结的拳拳孝心。

(3)以“纯”“朴”为根本。从元结“漫”“道”的内容可以看出,他的“漫”受其鲜卑血统影响并与其道家思想相关,而“道”则同时受到了儒、道思想的影响。元结之前或同时代也有不少人受道家和儒家思想的影响,如陶渊明、李白等,但这两种思想并不具有多少兼容性。当文人仕途顺畅时,更热衷于建功立业,儒家思想占据上风,道家思想消退;文人仕途偃蹇时,则退居山林,道家思想占据上风,文人长期处于两种思想的矛盾冲突中。从元结的思想行为看,他并没有这种矛盾冲突。他把二者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其思想的重要特色。元结之所以能把看似矛盾的思想融合,在于他以“纯”“朴”为根本。何为“纯”“朴”,元结并没有做更详细的说明,但他多次在诗文中提到这两个字。如:他说自己创作的《补乐歌》“犹乙乙冥冥,有纯古之声”[4]1;在《窊樽铭》中形容窊樽“此器大朴,尤宜直纯”;在《颂东夷》中指出“始知中国人,耽此亡纯朴”;在《演谟》中指出“颓弊以昌之道,其由上古强毁纯朴”。人之所以失去“纯”“朴”本质,在于受外界物质、权力等的诱惑,所以元结希望人们够守住纯朴。他在《抔樽铭》中赞扬“抔樽”的“非曲非方,不准不规”,批判时俗浇狡与伪薄,希望有人能与他共守纯朴。他在《述时》中称“予愚愚者”[4]75,《与党评事并序》中也说自己“惛愚性颇全”[4]23。元结显然并非真愚者,只不过与时俗之人相比,他少了追名逐利的心思,因而与他人显得格格不入。在《自箴》中当他人教他需“须曲须圆”“须奸须媚”才能求得权位时,他表示“不能此为,乃吾之心”。他所谓的愚,其实是想让自己在世俗的生活中保持纯朴之心。元结还以孩孺自比,他在《七不如篇》表示自愧不如孩孺,为什么不如孩孺?关键在于小孩子具有童心,不懂得虚伪,一切都源自真心,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与上古之人最为接近。除此外,元结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必醉,但与其他文人借酒浇愁不相同,元结喝酒主要是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性情。他在《夜宴石鱼湖作》中说:“醉昏能诞语,劝醉能忘情。”[4]45能和朋友无所拘忌地说说知心话,是多么开心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元结能够把看似矛盾的“漫”与“道”结合起来,一切原因都在于“纯”“朴”。唯其纯朴,所以真性情。元结之“漫浪”行为,都与他的真性情相关。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特别是那些虚伪之士,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他嘲笑不懂“全声”的司乐氏,嘲笑党晔是个假隐士,嘲笑李林甫的阴险狡诈,甚至对当朝宰相李揆“礼文拜揖之外,无所问焉”,表示出极度愤怒。正因为他以真性情对待世俗之事,故表现出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傲岸态度,他“不相从听,不相钩加”,自称为“聱叟”。同样,元结之“道”虽然从外在表现形态看,与儒家之道接近,但与儒家之道相比,元结之“道”较少受到“礼”的制约。当代表国家的统治者干出危害百姓的事情时,他直接站出来加以指责。在《贼退示官吏》中他指出官不如贼,贼还有同情心;在《舂陵行》中面对百姓吃草根和木皮,官府仍强加征敛,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这些都是元结真性情的体现。除此外,元结对父母的孝顺、对朋友的真挚及对后辈的提携无不表现出他“纯”“朴”的一面,也真因为如此,他的作品特别真实、感人。

(4)以“全德”“全行”为终极追求。正如儒家、道家有人生终极追求一样,元结的“漫家”也有终极追求。这一追求与元结在《自箴》中提出的“君子”相关。元结作品中“君子”一词出现多达49次。在他看来,只要在某一品质或某种行为上有突出或过人之处,从道德层面上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就可以称为君子。他笔下描写出了众多的君子形象,有隐居丹崖的唐节、处士张季秀,也有持节一方的黄州刺史左振、荆南节度使吕諲、岳州刺史夏侯宋客、潭州刺史崔瓘等。他们或甘于贫贱、或惠爱百姓、或道德内充、或与时进退,他们都值得称赞和学习。在《喻友》中他认为君子即使富贵也不应专权,不应该欺上惑下,贫贱要能守住本分,不贪图富贵;同时还应“上顺时命,乘道御和,下守虚澹,修己推分”[4]77(《述居》)。他甚至认为乞丐中也有君子存在,他称赞乞丐:“心不惭,迹与人同,示无异也,此君子之道”[4]55。

元结也以“君子”来要求自己,他在《自箴》中说:“汝若全德,必忠必直;汝若全行,必方必正。终身如此,可谓君子。”[4]81但显然相比起一般君子而言,元结对自己的要求更为严格。他以“全德”“全行”要求自己,他重孝道、忠君、爱国、忧民。元结去世后,颜真卿在《元君表墓碑铭》中称赞他“允矣全德,今之古人”,其道德水平远远高出一般君子。元结在行为处事上更是做到了“全行”:当安史之乱发生时,绝大多数百姓四处逃散,他以一懦弱书生率领族人起兵抗敌;当妖人申泰芝诬陷潭州刺史庞承鼎时,他冒着被处死或流放的危险,最后使得冤案得以昭雪;任道州刺史后,面对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他指出“官不如贼”的现实,并上表减免赋税;任容管经略使时,面对群蛮叛乱,他“单车入洞”,收复八州;当仕途步步升迁时,他却以侍奉老母为由而多次辞官。在唐代,元结可谓“全行”之典范,这一切都源于元结的纯真本性。正因为元结本性之真,他才能在功名利禄面前没有丧失自己初心,才能在生活中漫其所为,无所畏惧。

“君子”一词,在先秦典籍中多次出现,如“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13](《周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14](《荀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15](《尚书》),侧重于地位之崇高与道德之高尚。元结在强调君子的“全德”时,也同时强调君子的“全行”。“全德”“全行”的君子,已经颇类似于“圣人”,但却不完全与圣人同。圣人更多强调道德上的节制,而元结却强调喜怒哀乐都发乎本性,如同四时更替一样自然。他在《元谟》中指出,“上古之君用真而耻圣,故大道清粹,滋于至德,至德蕴沦而人自纯。”[4]48故他对那些试图从道德和行为上约束他的“规检之徒”表现出了厌恶态度,当规检大夫诘问元结“漫何检括?漫何操持?漫何是非?漫不足准,漫不足规,漫无所用,漫无所施”时,元结不屑一顾,表示“规检之徒,则奈我何”(《漫论》)。他虽然也强调做人应方、直,但对于那些固守方圆、不懂变通之人给予嘲笑。可见,元结的“全德”“全行”与儒家思想存在较大的差异,较少受到社会伦理规范的约束,强调一切发乎本性与自然,这一点又和道家提出的“真人”颇为类似。

由上分析可知,元结的“漫家”思想把本来具有一定对立性的儒、道思想完美融合在一起,又吸收了诸子百家之精华,在纯朴的本性之下以“漫浪”形式表现出来,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上都取得了较大的成功。正如李商隐在《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指出“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元结的“漫家”思想表现出了鲜明的独创性。

三、“漫家”思想的接受与传播

虽然元结在道德和人品上无可挑剔,仕途上也较为顺利,但他创立的“漫家”或“漫流”并没有得到唐代士人的认同。杜甫虽然与元结有交往,但他却是较纯正的儒家思想,其所创作的《绝句漫兴》九首,只是偶尔的闲适之作。司空图《漫题》、韩偓《漫作》也大多是即景率意所为,他们的诗文不仅没有表现出对元结漫家思想的认同,甚至都没有提及其人其文。唐人对元结有全面了解的是李商隐。李商隐曾作《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他在这篇序文中对元结人品、思想、文学进行了全面概述。他认为元结不师孔子不应为非,意识到了其与孔子思想的不同之处。李商隐把元结和孔子相提并论,显然是把他当作了九流十家之外另一流派的开创者。李商隐虽然指出“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但元结的不师孔子并非完全排斥孔子,对于孔子的仁义道德仍有继承,不过仁义道德并非元结思想的全部,也不是他思想的最高层次。李商隐准确地指出了元结在继承孔子道德文化的基础上对儒家做出的重大突破,他虽然看到了元结思想上创新的一面,却对其自立的“漫家”未有任何提及。虽然他也作了《漫成》三首,但语言风格与元结格格不入。就李商隐思想而言,也极少接受元结的漫家思想。

对元结的全面接受是到了宋代。宋代是理学盛行的时代,理学的开山祖师周敦颐就受元结思想影响很深。周敦颐是湖南道州人,虽然在他的诗文中没有提及“漫家”一词,但其行为和思想受元结影响很深。周敦颐人生履历与元结多有重合:元结在安史之乱后逃难至江西九江,周敦颐晚年辞官归隐于庐山;元结曾两为道州刺史,周敦颐则出生于道州且在十五岁前一直居住于道州;元结曾摄连州刺史,周敦颐也曾在此为官;元结晚年守孝于祁阳,周敦颐晚年移任永州通判。可以说元结对周敦颐的影响是终身的。在周敦颐的诗文中,多提及圣贤人物,却对于秦汉以来的人物鲜有提及,唯独引元结为知己。朱熹在《再定太极通书后序》中认为,周敦颐命一泉为濂泉,“疑其出于唐刺史元结七泉之遗俗也”。廉不仅是周敦颐的重要品质,也是元结的重要品质,周敦颐以此命名,是有意与元结“七泉”相补充。周敦颐卜居于庐山时,曾作《书堂》,诗中写道:“元子溪曰瀼,诗传到于今。……元子与周子,相邀风月寻。”[16]周敦颐在生活情趣上与元结极为相似,虽然相隔两百余年,但他却引以为知己。可见元结在人品和生活上对周敦颐影响甚大,这自然也会影响到周敦颐的思想。如,元结注重孝道,周敦颐在外做官时,也多次写信关心长辈。元结注重自然之道和圣人之道,周敦颐也称颂圣人之道,认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太极图说》),并且圣人之道同样也符合自然之道。元结追求“朴”,周敦颐追求拙,并作《拙赋》。元结追求“真心”,周敦颐则主张诚心,《通书·诚上第一》:“诚者,圣人之本。”诚直接秉承天地万物之元气而成,具有纯粹至善之品质,其本质实乃人之“真心”。在周敦颐的影响之下,理学开始兴盛,并形成了不同流派,在南宋末年被采纳为官学。

清黄宗羲《宋元学案》中指出:“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17]自唐以后虽然没有真正形成所谓的“漫家”,但元结的漫家思想影响到了理学的形成,对理学的发展起到了一定作用。理学发展到明代以后,开始向心学演进。而谈论心学,离不开王阳明和湛若水,后人合称为“王湛之学”。王阳明主张“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传习录》)“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文录》)等。这与元结追求“平心能正是非,忘情能灭有无”(《述命》)具有一致性。与王阳明相比,湛若水受元结影响更大。他是广东增城人,在北游河北等地时,得到了元结《文集》。他称赞元结的文章质朴自然,自成一家,还亲自给元结文集作序,并认为自己写作文章受元结影响很深,他说“自吾得元子,而文思益古”。除此外,湛若水还在《丘文庄公文集序》中提到了元结,把元结和孟子等圣贤并列,可见元结在湛若水心中的地位。湛若水是明代心学的代表人物,他思想中最核心的观点是在《示学六言赠六安潘汝中黄门》提出的“随处体认天理”,并且说:“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18]结合元结思想,元结也是在“漫为”中践行自己的道。他热爱自然山水、关心下层百姓,竭尽孝心,这一切都源于真。而这种真正是从自然之道来,从天理中来。湛若水热心创办学院,门下弟子遍及全国各地,多达四千余人,他创立的心学被称为“甘泉学派”,对明清时期的心学发展影响巨大。作为王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晚明的李贽也受到了元结影响。如,他提出了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是对元结“不师孔氏”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他提出“童心说”,指出“夫童心者,真心也……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19],这与元结追求“真人”,保持童心具有高度一致性。清代的袁枚也引元结为知己,他在《窊尊歌》中写道:“试倾江水当葡萄,即托江风召聱叟。”“聱叟”即元结之自称。袁枚论诗提倡“性灵说”,认为“性情之外本无诗”(《寄怀钱屿纱方伯予告归里》),这与元结所主张的诗歌应该“道达性情”具有很大相似性。

元结的“漫家”不仅在思想上对理学、心学产生了一定影响,其“漫为”更是引起后世文人纷纷效法。但如同思想上一样,元结的“漫为”也极少为唐代文人接受。但至宋代时,在欧阳修、苏轼等人的颂扬下,元结“漫为”开始成为士人效法的对象。在《旧唐书》中,元结无专门传记,仅少数事迹见录于他传中。欧阳修在撰写《新唐书》时,为元结作了两千多字的传记。在传记中,欧阳修全文选录了《自释》,而《自释》正是元结“漫为”的总结,可见欧阳修对“漫为”的认同。除欧阳修外,宋代苏轼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元结“漫为”的影响,苏轼在乌台诗案后被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元结曾隐居于武昌,武昌与黄州隔江相望,故苏轼闲暇间游览了元结留下的遗迹。苏轼在《武昌西山并序》中写道:“浪翁醉处今尚在,石臼杯饮无樽罍。”在《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中写道:“尔来风流人,惟有漫浪叟。”表达了对元结生活的认同。苏轼贬谪黄州后能够从悲伤失意中解脱出来,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元结影响。宋代文人对元结“漫为”认可程度最高的是黄庭坚。黄庭坚诗文中涉及到元结的有《书磨崖碑后》《浯溪图》《还家呈伯氏叶县作》等九篇,其中尤其以《漫尉》表现出了对元结“漫为”的认同。该诗作于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当时黄庭坚任汝州叶县县尉。元结年轻时居于汝州鲁山县,安史之乱发生后,他带领族人奋起反抗安史叛军,曾活动于叶县一带,因此对年轻的黄庭坚起到了很大影响。黄庭坚在序中说:“庭坚读漫叟文,爱其不从于役,而人性物理,渊然诣于根理。因戏作《漫尉》一篇。”[20]1537黄庭坚在诗中描写了自己在叶县的生活:“往在江湖南,渔樵乃其师。腰斧入白云,挥车棹清溪。”[20]1537颇与元结生活相似。黄庭坚的漫为同样也遭到了他人的非议,论者曰:“漫行恐污德,漫止将败机。漫默买猜谤,漫言来诟讥。”[20]1538但黄庭坚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说:“漫行无轨躅,漫止无馽鞿。漫默怨者寡,漫言知者希。”[20]1538充分肯定了漫为的好处,并且说“吾生漫叟后,不券与之齐……吾漫诚难改,尽醉不敢辞”[20]1538,黄庭坚表示不仅要向元结看齐,而且终身不改漫志。在宋代,受元结“漫为”影响较大的除了以上三人还有秦观、晁补之、文同、曾几、王十朋、王之道、陈与义、刘克庄、方岳等,他们或学其浪漫于山水间,或学其聱牙于人世间,或学其浪漫为官,宋人对元结浪漫行为的接受进入了一个全面兴盛期。

随着文化重心的北移,元明时期对元结的接受进入了相对衰落阶段。但仍然有不少人认同元结的“漫为”行为。如元代张雨在读到《元次山集》后写道:“漫叟古之贤达欤,愤世直言七不如。著书首补云门乐,取醉政赖石湖鱼。”[21]明代高启《赠漫客》则是对元结“漫为”的全面接受,他在诗中说:“畸人诚达生,聱叟亦旷士。漫客乃其徒,放意在云水。有山即漫游,有竹乃漫止。漫吟不求工,漫饮不须美。”除了高启外,明代还有孙一元,他自称“海内我亦元次山”(《留周用宾宿山中》)。杨巍在《漫翁诗序》中说:“今年八十更号漫翁,作《漫翁诗》。”并在诗中表示“从此称漫翁,可并古人否?”到了清代,湖湘学派兴起,元结重新受到重视。王夫之、何绍基、邓显鹤、魏源、王闿运等都有与元结相关的诗文存世,尤其以邓显鹤为著,他一生中作下了《浯溪访漫叟宅》《泊浯溪》《浯溪颜元祠碑记》等多篇诗文。邓显鹤在诗中写道“便思漫浪追聱叟”[22](《叠韵再酬春海学使》),表示要学元结去过隐居生活,他希望能与元结同游,过一种自在生活。他为修复颜元祠而奔波,并亲自为颜元祠作《记》。

总体看来,元结的“漫家”思想表现出了很强的创新性,它打破了士人功成身退的人生模式,融合了诸子百家的优长,尝试着把具有一定对立性的儒、道思想进行融合,并且在实践中取得了较大的成功。虽然在元结之后“漫家”并没有真正形成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思想流派,但它对理学、心学产生重大影响,元结本人的“漫浪”行为也成了士人效法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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