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岳
过去国内学界对日本书目文献之关注,主要集中在日本学者书志学著作,如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兴膳宏、川合康三《隋书经籍志详考》、森立之《经籍访古志》、岛田翰《古文旧书考》、河田罴《静嘉堂秘籍志》,以及晚近书志学者长泽规矩也、阿部隆一、尾崎康等人的著述。所关注的内容主要以日本学者对域外汉籍的著录、研究为主,鲜有关注日本收藏的中国书目文献。近年海外汉籍研究渐渐成为学术研究之热点,对海外汉籍的调查工作如“汉籍合璧”、“日本藏中国古籍总目”(山东大学)、“韩国藏中国古籍总目”(复旦大学)等项目正在进行之中,相关专题文献的调查也有很多,对书目文献的调查研究也有了一些新的成果,这些成果主要体现在对个别新材料的辨伪、价值介绍,如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收藏的《澹庵书目》,李成晴《日藏抄本〈澹庵书目〉考》[1]、孙海桥《孤本〈澹庵书目〉考述》[2]、王海明《藏书家忻虞卿的藏书活动与〈澹庵书目〉述略》[3]。唐新梅《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武林妙赏楼藏书志〉辨伪》,考论该书是民国书贾伪造之本[4]。此外,一些学者的专著也体现了对日藏书目文献的重视,如王红蕾《钱谦益藏书研究》[5],利用到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绛云楼书目》抄本。刘蔷《天禄琳琅研究》[6],著录了日本收藏的一些《天禄琳琅书目》抄本,在个案研究资料搜集上极为完备。就目前国内研究情况而言,尚未有对日藏中国书目文献的系统调查与研究。
2016—2017年笔者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访学期间,调查了日本公私藏书机构收藏的中国明、清、民国稿抄本书目。此次调查,主要在日本关东(东京)、关西(京都、大阪)两地汉籍收藏机构展开,调查的机构有日本公文书馆内阁文库、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以下简称“东文研”)、国立国会图书馆、东洋文库、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静嘉堂文库、尊经阁文库、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市村文库、山田文库)、京都大学文学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人文研”)、关西大学图书馆(内藤文库、长泽文库)、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通过对日本现存明清以来书目文献情况的总结,可以将明清以来中国书目传入日本的时间,分为清前中期及清末民国两个时期。
明清以来书目集中传入日本的第一个时期是清前中期,即日本江户时期,主要经长崎舶载而来。这时期传入的书目文献以公文书馆内阁文库收藏最多,大部分是原昌平坂大学头林述斋(1768—1841)旧藏,后收归浅草文库,因而入藏内阁文库。如清抄本《菉竹堂书目》《绛云楼书目》《也是园书目》《述古斋书目》等,都是清朝前中期流入日本。其中,清萃古斋抄本《菉竹堂书目》,原为浅草文库藏书,卷首有“享和癸亥”楷书无边框木戳,即日本享和三年(1803),相当于中国清嘉庆八年入藏。林述斋旧藏的这批清抄本书目,多在昌平坂学问所录有副本,现存日本各地的抄本书目有不少是源自于此。如东洋文库所藏日本抄本《菉竹堂书目》《绛云楼书目》,关西大学图书馆长泽文库藏日本抄本《菉竹堂书目》《绛云楼书目》,尊经阁文库藏日本抄本《菉竹堂书目》等,行款皆与内阁文库所藏清抄本相同,大约即据彼本抄出。不单单是书目文献,其他汉籍文献在日本的传抄本也有类似的现象,很多出自浅草文库旧藏本。
此时期传入的书目文献,有的是据刊本覆写,大概是刊本不易得,故有传抄刻本之举。如内阁文库所藏《也是翁藏书目录》,末有“文政庚寅”纪年楷书木戳,即日本文政十三年(1830,实已为天保元年),当清道光十年。书上摹写内封,题有 “濮川延古堂”字样,前有雍正六年(1728)濮梁序。此书实则即《读书敏求记》,初刻于清雍正四年赵孟升松雪斋,雍正六年濮梁延古堂将原版修补重印。这个抄本行款与松雪斋刊本相同,即系据雍正六年濮梁延古堂后印本抄写,而书贾故意将书名改为“也是翁藏书目录”(内封、卷端题名皆已修改),以惑人耳目。又尊经阁文库藏有一部日本雁皮纸影抄本《文瑞楼藏书目录》,系据清《读画斋丛书》本抄录。一般来说传抄一部书籍是比较费事的,只有购求刊本不得的情况下才会以传抄的方式复制,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日本学者对这些目录的重视程度。
此时期在日本传藏的中国书目,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天禄琳琅书目》。《天禄琳琅书目》是王先谦在光绪十年(1884)才刊刻行世,在此之前只有抄本流传。而此目传入日本的时间较早,据刘蔷先生《天禄琳琅研究》所考,此书传入日本的时间在日本文化十二年(1815)年八月[6](243),为当时从中国舶载而来者。这部舶来的《天禄琳琅书目》即现藏内阁文库的清抄本十册,现存的一些日本抄本大多都是根据这部清抄本传抄或者再传抄。如静嘉堂文库藏有一部日本文政十二年(1829)金辰应阳抄本五册,原为小越幸助旧藏本,书上有日本山田九折校,书末有金辰应阳跋:“往岁商舶载来抄本一部,今为红叶山官库所藏,顾彼未经椠雕者。近祭酒述斋林先生告官,另写一本,收于昌平黉舍[7]。”跋文所称“往岁商舶载来抄本一部”,即指文化十二年传入清抄本十册,后藏于红叶山文库。林述斋根据这个清抄本传抄了一部,收藏在昌平坂学问所。二者今皆藏内阁文库。而金辰应阳根据林述斋抄本再传抄了一部,即现藏静嘉堂的这部。东洋文库也收藏有一部日本抄本《天禄琳琅书目》,卷末有太田善世跋,据跋文可知此本是天保八年(1837)太田善世倩人从杉原氏藏本所抄[8]。《天禄琳琅书目》彼时尚未有刊本,此本传抄之底本、校本都是日本传写本,而行款与内阁文库藏清抄本相同,可知也是源出内阁文库藏清抄本。又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日本抄本,行款与上述各本相同,亦为同源。此外,刘蔷《天禄琳琅研究》著录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一部日本抄本《天禄琳琅书目》[6](242),原愚斋图书馆藏书,为清末盛宣怀从日本购归者。此本行款也与内阁文库藏清抄本相同,可知同样源出彼本。
以上一例可以看出明清书目在日本存藏的路径,主要是以内阁文库所藏的这批原红叶山文库藏抄本为中心,日本学者据此再传抄,因而有一些日本抄本分藏各地。如《绛云楼书目》《菉竹堂书目》等在日本的传播都体现出了类似的特点。此时期传入日本的书目文献,大多是通过两国图书贸易的路径流入。因为从事两国间贸易的商人并非专门学者,甚至不一定是专业的书贾,眼光不会特别高,故此时期流入的书目文献多是当时国内坊市间最常见的一些书籍,文献价值不会特别高。
明清以来书目大量传入日本的第二个时期是清末民国,即日本明治末、大正、昭和年间。其中又可以分为两种路径:一是日本书店、学者直接从中国购入者,一是中国学者访日带来而留下者。
日本书店有名者如田中庆太郎文求堂书店,从中国收入大量古籍,其中即有不少稀见的书目文献。如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收藏有一部民国沈氏感峰楼抄本《顾鹤逸藏书目》,书中夹带来青阁致田中庆太郎一札:“此书目乃一寒儒向顾氏商抄出售,务祈宝店帮忙收之,切勿退还。敝店亦受寒儒之托也。此上田中先生台鉴。来青阁拜上,二月廿一日[9]。”此书民国期间从上海来青阁售入文求堂,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即人文研前身)于1934年购藏。来青阁书札文字实则是书贾售书之托词,并不可信。《顾鹤逸藏书目》是当时顾氏拟出售的售书目。如缪荃孙即记录顾麟士出售藏书一事,《艺风老人日记》民国三年(1914)三月廿一日,“曹君直自苏州来,带来《鹤逸书目》”。廿三日,“送《授时历注》《鹤逸书目》与翰怡”。廿四日,“刘翰怡来,交还《鹤逸书目》”[10]。缪荃孙致刘承幹札云:“《鹤逸书目》,乞覆一书,以便转致鹤逸。石铭处意见相同[11](598)。”致曹元忠札云:“《鹤逸书目》刘、张二君各有回信,同呈。仍如荃言非拆售不可[11](528)。”可知当时顾麟士出售藏书,托人带书目给刘承幹选购书籍。《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据傅增湘藏抄本排印过此目,傅氏藏本上有的条目标识“已去”等字,表示此书已售。这些都说明此目是顾氏出售书目,来青阁所谓“寒儒向顾氏商抄出售”云云,乃书商诓人之辞。“感峰楼”为沈韵斋藏书楼名,当时在沪上专门抄录书目出售,刘蔷《苏州顾氏过云楼》一文提到清华大学图书馆也藏有“感峰楼抄藏本”《顾鹤逸藏书目》一部[12],足见当时抄录的不止一部。此外,上海图书馆也收藏有感峰楼抄本《咫进斋善本书目》。通过这一封函件,我们可以窥见当时书目文献通过书店流入日本的路径。
又有一部分书目流入日本,与中日两国流通的大宗藏书有关,是这些出售到日本的藏书相关目录。如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守先阁藏书志》稿本,有岛田翰藏印,书上有“大正4·4·20购求”入藏日期椭圆紫印,即1915年入藏。书前有陆树藩赠岛田翰跋。此本为《皕宋楼藏书志》编纂底稿,可窥其成书之实情,先倩人将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誊清抄写,再按照己藏剪贴排列,偶加删改,而其未有之书,另略加著录补上。各册外封有“已编齐”“此册刻讫”。第十二册子部以下改称“皕宋楼藏书志”。皕宋楼藏书出售与静嘉堂文库时,岛田翰乃其中经手人,故陆树藩以此相赠[13]。
又如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市村文库所藏抄本《陈松山藏明朝人诗文集目录》。陈松山即贵阳陈田(1849—1921),字松山,别号黔灵山樵,编有《明诗纪事》一书,收藏明集甚多,藏书处号“听诗斋”。民国初年藏书散出,所藏明集为日本文求堂田中庆太郎运至日本。此本最末统计总数“计五百八十二部,四千五十七册。内译:明刊白棉纸宣纸本,一百二十二部。明刊竹纸本,二百三十一部。写本,三千四部。顺康以下刊本,一百九十五部[14]。”田中庆太郎将收得的陈田藏书在日出售,其营业书目《文求堂唐本书目》(大正二年四月)附刊有《陈松山旧藏明朝人诗文集》,即出售书目,刊行本末记“共计五百八十七部,四千八十七册。内译:明刊本,三百五十七部。写本,三十四部。顺康以下刊本,一百九十六部[15]。”与此本数字略有出入,此抄本天头间有朱笔圈选者,可能是陈氏藏书刚刚运至日本时传抄之本,用于选购者。
又如人文研收藏有一部日本昭和十二年(1937)抄本《嘉业藏书楼宋本书目》,是当时刘承幹拟出售之书目,这部抄本是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自己抄录的,可能是为了解嘉业堂藏书情况或者选购其藏书之用。
另一路径则是日本学者在中国购入的书目。一些日本有名的学者在中国留学、访华期间访书,或者代替某些财团藏书机构收购古籍,买入不少书目类古籍。其中有名者如内藤湖南、仓石武四郎、长泽规矩也、诸桥辙次等。
如静嘉堂文库所收藏的徐坊藏书目稿本《徐氏书目》、张立庄藏书目稿本《礼庭书目》、王文进经眼录稿本《学斋笔记》等,大约都是长泽规矩也、诸桥辙次代静嘉堂收购者,长泽氏在《支那书籍解题:书目书志之部》(中译本名《中国版本目录学书籍解题》)书中详加著录。长泽氏自己藏书中也有不少稀见书目,其藏书后售归关西大学图书馆,设为“长泽文库”,其中有《晁氏宝文堂书目》《内阁书目》《静惕堂藏书目》《传书堂善本书目》等抄本书目。
关西大学“内藤文库”原为汉学家内藤湖南藏书,有不少珍稀的书目文献。如《国史艺文志》《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河内东洋学院藏书目》《王观堂先生校本批本书目》《敦煌石室经卷中未入藏诸经目录》等抄本。内藤文库有一部缪荃孙艺风堂抄本《红雨楼题跋》(1)此本馆方著录为“重编红雨楼题跋不分卷 明徐火勃撰 清缪荃孙辑”,非是。此为林佶辑本,非缪荃孙辑本。,缪氏后来重辑徐火勃红雨楼题跋为《重编红雨楼题跋》,此本乃其重辑参考底本(另有缪氏抄本《徐氏家藏书目》一部藏人文研,当是同时流入)。又如东洋文库藏有一部抄本《孝慈堂书目》,外封有内藤湖南识语“乙巳十二月在燕都购,炳卿”[16],乃清光绪三十一年(1885)内藤湖南在京师所购。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大木文库”藏书,主要为法制契约文书方面书籍文献,原为学者大木幹一旧藏,书上多钤“读数卷残书”印(此原为明人印章,大木氏得此印,因号“读数卷残书堂”)。大木文库有稿抄本书目数种。如梁公约稿本《盋山检书录》与抄本《绛云楼书目》,原为方尔谦(大方)旧藏。《盋山检书录》国内罕见传本(笔者仅见上海图书馆有周大烈旧藏本),清末端方奏购丁氏八千卷楼藏书,于南京龙蟠里惜阴书院旧址筹建江南图书馆,委任缪荃孙、陈庆年为正副总办,民国八年(1919)改名江苏省立第一图书馆。梁公约曾与胡宗武合编《江苏第一图书馆覆校善本书目》。东文研收藏的这部是梁公约所撰江南图书馆藏书经眼录,可视为江南图书馆(南京图书馆前身)早期书志。又如清咸丰同治间抄本《内阁大库储藏旧档书籍排架册》,为清代内阁大库清点库中书档目录原本,与罗振玉刊入《玉简斋丛书》的《内阁大库档册》、方苏生所校刊《清内阁库贮旧档辑刊》中的《内阁书籍表章目录》《东大库存贮各项书籍清档》,同为书籍表章库所藏书档旧目,为考察清代内阁大库库物变动情况重要文献。这一时期传入的书目文献异彩纷呈,因为经过日本学者专业的眼光挑选,有不少珍稀文献。
有一些书目是日本学者在中国访问时传抄的。如“长泽文库”有一部抄本《涵芬楼善本书目》。据长泽规矩也《中国版本目录学书籍解题》,此本乃民国二十年(1931)至沪上观涵芬楼藏书时,当时主事者特请人传录一份相赠。次年东方图书馆涵芬楼藏书即在日军轰炸中毁去,原目也化为灰烬了[17](100)。国内反而要从长泽此本抄录回流,当时的北平图书馆、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今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本皆据此本传录。张元济在刊行《涵芬楼烬余书录》时,序中提到此事:“涵芬善本,原有簿录,未毁之前,外人有借出录副者。起潜语余,北京图书馆有传抄本,盍借归并印,以见全豹[18]。”所称“外人”者,即长泽氏。张氏后以抄回之目删汰重编为《涵芬楼原存善本草目》,附刊《书录》之末。
又如《京师图书馆善本书目录》,在日本有两部抄本,分藏于东文研及人文研,乔秀岩先生为影印《旧京书影》所作出版说明首作介绍[19]。两部书目则与仓石武四郎有关,仓石武四郎曾在1928年来华留学,撰有《述学斋日记》[20]。在华期间调查了当时京师图书馆收藏的善本,在桥川时雄的资助下,拍摄《旧京书影》。东文研现在尚保存有仓石武四郎在华拍摄《旧京书影》的手稿,包括《旧京书影提要》稿本及当时拍摄书影的工作手记[21]。仓石氏为拍摄书影,在徐森玉的帮助下,从京师图书馆借出《京师图书馆善本书目录》抄录,这十册抄本现在也收藏在“仓石文库”。仓石氏留学时所抄的这部《善本书目》主要是供拍摄《旧京书影》之需,当时抄写仓促,所以仅仅摘抄了一部分。可能后来觉得这个抄本摘抄不全,犹以为憾,后又托人重新据原本誊录了一个完整的副本,送当时“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即今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庋藏。日本藏两抄本不题撰人,经笔者考证,这部《京师图书馆善本书目录》为史锡永所编,是京师图书馆编纂的最后一部善本书目,在国内已无藏本,仅存日藏两个抄本,弥足珍贵。
以上所举《涵芬楼善本书目》《京师图书馆善本书目录》,都是晚近的文献,却都出现了原本在国内失传,反而因日本学者的传抄本而获保存的情况。这也可以看出文献存亡的偶然性,这些都是离我们时代很近的文献,但遭遇兵燹世变,能够留存后世也非易事。
另外一种比较少见的路径则是中国访日学者在日本期间留下的书目,通过此路径流入日本的书目文献并不算多。其中有名者如杨守敬在日本刊行《留真谱》,留下了一部批校印样《留真谱》(今藏静嘉堂文库),罗振玉在京都期间,所留下的藏书目《罗氏藏书目录》(今藏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此书已经刘玉才先生介绍影印出版)[22]。又如董康在日期间,拟出售藏书的售书目稿本《诵芬室书籍书目》(今藏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董康藏书在日期间陆续出售,所得最多的是“大仓文库”。天道好还,近年这批董康旧藏的汉籍又由北京大学图书馆购归国内。
从日本现存的一些书目文献,也可以看出当时日本学界对中国藏书动态关注非常密切。比如民国藏书家蒋汝藻的藏书目《传书堂善本书目》,其藏书售归涵芬楼,毁于抗战之中,该书目向未刊行,抄本流传。而经过调查发现,日本收藏有6部抄本,数量可谓不少。又如蒋凤藻《秦汉十印斋藏书目》,与前目情况差不多,在日本也收藏有4部抄本。这些书目可能当时在沪上有书商专门抄副出售,故有不少抄本流传。但能通过书店渠道售到日本这么多,足以体现当时日本学者对中国藏书动态关注之密切。
当时中国一些故家藏书出售书目,有不少流入日本。除了前面提到的《顾鹤逸书目》等,此类书目还有不少。如静嘉堂收藏有徐坊藏书目《徐氏书目》抄本一部。长泽规矩也《中国版本目录学书籍解题》谓“此书乃徐氏书出售之际给北京文奎堂者”[17](148),为徐氏藏书出售时所编书目。徐氏藏书有京寓与河北定兴两处,民国五年(1916)徐氏去世,定兴所藏书民国十五年(1926)经其弟徐植以八万金为文友堂、文奎堂、保文堂、晋华书局及待求书庄合股收购,运京出售。民国十九年(1930)夫人鹿氏去世,在京寓藏书分归其子徐钟蒧及长婿史宝安(吉甫),其后陆续散出。徐氏定兴藏书散出之时,傅增湘、张元济曾来往函札商购。静嘉堂所藏此本,即民国十五年徐氏定兴藏书售予文奎堂等书估之时,依旧宅藏书排架所编之清点草目。徐氏藏目国内未见藏本,山东大学图书馆沙嘉孙先生所编《临清徐氏归朴堂善本书目》稿,系据所经眼的徐氏旧藏辑录而成的知见目。因此静嘉堂藏的这部,可能是现存唯一一部原本徐氏藏书目。又如嘉兴忻宝华藏书目《澹庵书目》稿本两种,一部藏于人文研,一部藏于静嘉堂。忻氏藏书最有名者乃宋本《李群碧诗集》,此书后归邓邦述,即其“群碧楼”之由来,该书现藏我国台北“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忻氏藏书宣统末年、民国元年散出,多为天津图书馆及傅增湘所得。人文研所藏乃其初稿本,国内有学者称之为“孤本”,实则静嘉堂另藏一部,是藏书出售时经手人谭新嘉手校底稿。此目国内鲜有藏本,2020年上海博古斋拍卖过一部抄本,为周大烈旧藏,仅存子部不全,而日本藏有其书目稿本两部,足见当时代替这些机构选购图书的日本学者别具只眼。
又如售入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李盛铎木犀轩藏书目录,人文研收藏有一部李松年抄本《木犀轩收藏旧本书目》,又有一部打字油印本,都是当时不多见的书目。而清末售归京师图书馆(北平图书馆前身)的归安姚氏藏书,沈韵斋辑有《咫进斋善本书目》,人文研也藏有一部抄本。据梶浦晋先生赐教,此抄本乃自中国书店购入。清末收归江南图书馆的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八千卷楼书目》,在日本也有3部抄本,尊经阁文库所藏一部日本抄本有1912年题记:“右《八千卷楼书目》一部,借抄河井仙郎氏藏本,收之尊经阁。大正元年八月,永山近彰识[23]。”其抄写之时,八千卷楼藏书刚刚收入江南图书馆不久,可见当时日本学人对国内藏书动态关注极为密切。
当时日本一些研究机构,在购藏这些书目时,可能也有一定的计划性。比如京都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洋文化研究所创立之初关系密切,两地藏书也多有相同的副本。如前文提到的抄本《传书堂善本书目》《秦汉十印斋藏书目》,两个研究所皆有藏本,此外,京都大学文学部也有购藏,可以看出这些机构在收集此类文献具有一定的计划性和关联性。
日本所藏书目文献,尤其是近代传入的这些书目,虽然经日本学者专业的眼光甄选,但也有一些伪本。如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武林妙赏楼藏书志》,乃民国书贾伪造之本[4]。东文研仓石文库有一部书名不详的目录,原馆藏著录为“[某氏书目]一卷”,书前有“盛昱之印”白文方印(伪),此书目实为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摘抄出来,可著录为“《爱日精庐藏书简目》”。此目当为书商伪造之目,实则不过据《藏书志》条目摘抄。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爱日精庐藏书简目》一部[24],顾廷龙先生致高桥智函谓:“《爱日精庐藏书目录》是很少见的,北京图书馆有一部[25]。”(1989年4月18日)当即谓此本。国家图书馆藏本与东文研藏本内容、行款相同,字迹亦相近。二本卷端皆无题名,当为坊间摘抄,大概是想以此冒充旧家藏目,或附会张氏早期藏目。辽宁图书馆也藏有一部《爱日精庐藏书目录续志目录》,为清末罗振玉唐风楼抄本,亦当与此本情形相仿。又如关西大学图书馆内藤文库有一部抄本《从好堂藏书志》,卷端署“归安陆心源子刚甫编”,卷端钤“湖州陆氏所藏”白文方印。依照署款,似是陆氏皕宋楼藏书目。陆氏未闻有“从好堂”之斋号,此目系据《皕宋楼藏书志》抄出简目,并无特别之处,当为书贾伪造之本。
此外,还有一些日本学者的稿本,是与中国藏书密切相关的。比如前面提到的东文研藏仓石武四郎稿本《旧京书影提要》,是仓石氏1928年在北京拍摄《旧京书影》时,为书影撰写的提要手稿。通过这个稿本,可以证实《旧京书影》是仓石氏一手成之,并据此可对《旧京书影》的底本来源做一些钩沉[21]。有些日本学者自己所编的藏书目录,也颇有特色。如仓石武四郎在生前将文库藏书按照作者地域编为《仓石文库汉籍目录籍贯别撰者索引》,“对于清人文集,为了方便自己取读,他还专门按作者的地域来区分,编成11本目录,并依次上架排列”[20](11),分类别具特色。据闻上海图书馆有一套按照作者地域排列的藏书卡片,仓石氏此举与之暗合,可为研究地方艺文之助。
以上为针对日本现存明清以来书目文献调查所得出的初步认识。两个不同时期流入日本的书目文献,呈现了不同特点。在清代前中期,更多体现出“被动输入”的特征,流入日本的大多是当时中国坊间常见之物,文献价值不高。而清末民国时期,有大量精通流略之学的日本书贾、学者参与其中,更多体现出“主动索求”的特征。这与中国流略之学发展历史也是相合的,我们所言“版本目录学”,在清前中期逐步成熟,而盛于清末民国时期,对东邻日本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在此时期有不少稀见的书目文献流入日本,甚至还出现了部分书目反而在中国本土失传的情况。由于时力所限,调查未能遍及日本全境的藏书机构。未来将进一步对日本现存明清以来书目文献展开更深入的调查研究,编纂《日藏稀见中国书目文献丛刊》,并借此进一步分析清代书目文献对日本书目体例之影响,以及日本近代书志学之兴起与中国版本目录学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