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婷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1906年底,河南留日学生同乡会深感豫省“人心之觉悟钝,而风气之开通亦最迟”[1],于东京创办《豫报》月刊,旨在“改良风俗,开通民智,提倡地方自治,唤起国民思想”[2]。至1908年4月,出六号而终刊。《豫报》“文苑”栏下汇聚了多位新诗人,如抟沙、补天、阆风、浩欢生、前人等。《豫报》“文苑”栏诗歌开篇之作《破浪游》的作者抟沙,诗歌洋溢着启蒙救亡精神、反帝爱国思想与民族民主意识,堪称该刊首席诗人。笔名为“启明”的《河南》“文苑”栏第一诗人,经考证是皖籍同盟会员王天培[3]。那么,同样凌云健笔的《豫报》“文苑”栏骨干诗人“抟沙”又是何许人物呢?笔者经研究发现,抟沙就是河南早期留日学生、同盟会员,后成为著名实业家和教育家的王敬芳。
王敬芳(1876—1933),字抟沙,河南巩县人,上海中国公学、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和中州大学的创始人之一,与河南大学有不解之缘。以下两点,可证实《豫报》诗人“抟沙”即是王敬芳。
其一,诗作信息与王敬芳人生经历一致。《豫报》第一号《破浪游》诗前小序曰:“同志六十人将赴日本留学,草此鸣志。乙巳八月十八日。”据生员规模和落款“乙巳”,该诗应是1905年东渡日本的六十名河南官费留学生之一员所写,这批学生最终于当年10月启程。王敬芳也是1905年赴日,“公见时事日非,知非改弦易辙不足以应时代之需”,“遂于光绪三十一年毅然东渡”[4],入学不久即遇到日本文部省颁布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愤而抗争,在1905年12月作为归国留学生代表率先返沪办中国公学[5]。查后来他给胡适的信函,有“原来也想求点真实学问,到日本不过两个月,就遇到了取缔规则的风潮,回国招待,继以办学,滋以就再没有逢到求学的机会,也没有自家研究一种有系统的学问”[6]之言。《豫报》第三号所刊抟沙《追挽姚陈两烈士哀词》一诗,是为姚宏业、陈天华两位眼见国事日非而蹈江海的烈士所作,而王敬芳在日时与陈天华相交甚密,回国时与姚宏业一同筹办中国公学,还将姚烈士留下的遗书附以按语公布在新加坡《叻报》上[7]。由此可见,王敬芳与《豫报》诗人“抟沙”的身份和经历基本吻合。
其二,王敬芳与《豫报》有紧密联系。《豫报》第一号《豫报公启并简章》的第八条“汇兑”中出现了王敬芳的名字:“凡代派及函购诸君,或汇洋元于上海虹口新靶子路中国公学王君敬芳代收,或汇至天津贾大桥中州学堂沈君竹白代收。”第一号发行时间为1906年12月,此时王敬芳正忙于为中国公学申请立案、争取经费等事,还能兼负《豫报》的汇兑事项,可见与《豫报》同人关系紧密。有意思的是,在1906年初成立的留日归国学生总会上,王敬芳被选为会计员,掌管的也是钱,他财务方面的能力显然为《豫报》同人熟知并信任[8]。
王敬芳以“抟沙”为笔名,在《豫报》第一、二、三号发表3题5首诗作。因《豫报》比较稀见,现录如下。
破浪游
同志六十人将赴日本留学,草此鸣志。乙巳八月十八日。
我闻环海皆共工,齐触不周山将崩。从来覆巢无完卵,会看四百兆人为沙虫。忆昔黄祖起昆仑,卷甲东来斩荆榛,北逐荤粥南逐苗手,辟物产丰富之中原,孕育伟大种族之国民,武功赫赫贻子孙。而今无人能绳武,祖德宗功委沙土。山河破碎国权替,我为鱼肉人刀俎。遥想我祖在天灵,初念不到此痛苦。可奈劣弱子孙何,俯首饮泣不能语。眼看沧海没桑田,大地沉沉总宴然。野老呓语安足道,先生大人民共瞻。犹作家人妇子筐箱言,倾厦难支沙难抟。噫歔欷!游釜鱼,焚堂雀,不知前途险且恶,依旧偷取眼前乐,安得将身幻作——莲花——佛,——佛身——口,——口中——舌,——舌说——法。大呼恒河沙数众生觉。平生有志真壮绝,怜他世人颠倒生分别,共此大块亿气中。诸星诸天户牍接,而况区区小星球?何不亚欧非美澳洲同一家,何不黄白黑红棕人同一室。争奈种族未泯疆域隔,宇宙辽阔世路窄,来日进化尚茫茫。淘汰气焰燃眉急,胸中空抱大同想。拔剑杀敌飞身往,嚼龈握爪誓不两。丈夫报国殊慷慨,不然我族将种灭。宋襄仁义安足仿,当此二十世纪新舞台。两洋鼙鼓动地来,当其冲者非我谁?君不见日俄酣战东洋里,铁舰蔽空炮雷起。战气压平黄海波,火光烛染朝霞紫。须臾严霜摧劲草,千人万人同战死。男儿葬人鱼腹亦安宅,胜于偷存视息抱国耻。见者闻者齐警叹,如此英烈古无比。此仅破题小试耳,将来千倍万倍此。从今兵农工商学战齐酷烈,强者优存弱者灭。文明皮毛野蛮骨,生死存亡争一发。顷刻血腥红地球,浩劫茫茫无尽头,谁挽狂澜拯沉沦?我亦国民之一民,抚衷血心尚未死。揽镜头颅亦犹人,安能甘作走肉与行尸,坐受支解脔割之苦辛?斩我奴性依赖根,结果难期且种因。欲学佛氏大慈悲,知其布施乃以身。破万里浪乘长风,鱼鳖蝼蚁何双亲?同人与我同嗜好,联辔往探东瀛奥。闻说东瀛三十年前法欧美,政界学界齐臻妙,爱国血诚乃精粹。旧鬼啼哭新鬼笑,人生由来重义气。有仇必复恩必报,区区七尺何足惜?君不见古来亿兆京垓人,白草荒烟同残照。我欲移此精神入大陆,不惜舌敝笔头秃。所愿行者各自奋,桑梓累卵边事棘。壮哉此行各自爱,个人荣辱关全国。天真相见脱形骸,交励新知勖以德。力振中朝昏暮气,大壮中朝河岳色。丈夫自待良不薄,气吞瀛海波千百。归来誓洗山河羞,足转坤轴手扶日。亚洲之人之亚洲,权不旁落利不溢。兵力财力雄五洲,却爱生灵不轻掷。白人推我主人翁,黑红棕人求卵翼。相约共沉两洋战舰碎军火,安享太平乐无极。五洲五种大混同,齐颂大陆黄人力,争铸巍巍铜像六十志丰功,矗立云表一万尺,黄祖见此哑然笑,毕竟神明胄裔终自立。吁嗟乎!毕竟神明胄裔终自立!我言如此非夸大,君不见古来女娲皇,力补缺天炼碎石。
以上一首,刊于《豫报》第一号(1906年12月)。
守岁述怀
男儿到处尽低眉,沸鼎乾坤剧可悲。肝膈热传无线电,生灵膏竭有油煤。千秋故国空尘迹,万里河山剩劫灰。为问同胞知也否?焚堂燕雀将焉归。
无力能挥返日戈,苍茫独立奈愁何?男儿投笔班定远,壮士裹尸马伏波。到眼萧条新政体,伤心破碎旧山河。可怜巨浪滔天日,依旧保身明哲多。
惯将气数问寥空,卧榻纷环豺虎雄。大地无人不逐鹿,中原有技只雕虫。热心未死肩难卸,鸟兽虽群我岂同?欲人高山入不得,几回翘首视飞鸿。
以上三首,刊于《豫报》第二号(1907年1月)。
追挽姚陈两烈士哀词
岁丙午四月有六日,为姚烈士剑生君蹈江后日。二十有三,适陈烈士星台君之柩返自东瀛道沪上。我同志等举两烈士遗骸,并归湘滨行矣,哀不自胜,乃开会追悼于上海之颐园,谨酌清酒数杯,挥泪一握,前致词于两大烈士之英魂。
呜呼!仰视圆穹兮,气苍苍兮。噫!俯瞷坤轴兮,色茫茫兮。噫!极目瀛海兮,大无疆兮。噫!沔彼江水兮,流孔长兮。噫!是将终古为罪恶之源薮兮,为怨读言之窟宅兮。噫!我神州两大伟人,曾湛身于斯乡兮。噫!呜呼哀哉!星台之没,岛国大森。伤心禹域,王气消沉。迩年曙光,渐露远岑。礼失求野,志士若林。祖国黑暗,地狱为俦。救焚极溺,端籍状游。不谓流趋,空长嚣浮。尽逞血气,而忘远谋。放纵卑劣,贻外人羞。贤者如此,他将焉求?大地腥膻,不忍回头。愿化波臣,捍卫神州。呜呼哀哉,黄浦江上,鬼声夜哭。我姚烈士,曾此踟蹰。缅怀古今,俯仰大局。翘首中原,斜阳满目。虎视鹰瞬,纷纷逐鹿。不堪言状,氓之蚩蚩。釜鱼幕燕,以游以嬉。盲人瞎马,夜半深池。达者念此,魄散魂飞。虽取人为善兮,德无常师。奈授人以柄兮,太阿倒持。俯仰就人,岂曰男儿?大权旁落,何以国为?发大愿力,兴学沪滨。如培良才,自溉其根。追踪棫朴,百年树人。负山兮蚊虻力薄,填河兮精卫情殷。四百兆神圣胄裔兮启牖,五千年古国文明兮保存,其庶几乎,人勿嗤我兮为黄帝老祖劣弱之子孙。缔造经营,规模粗立。扩而张之,正未可测。内忧外患,忽而交迫。吠形吠声,流言丛集。岌岌殆哉,不可终日。
吁嗟乎!手植良苗,忍视其萎。自筑高台,忍视其颓。言念及此,肝肠如推。地老天荒,知者伊谁。死不足惜,生安可偷。甘辞浊世,蹈彼清流。葬身鱼腹,舒我心忧。抱身自沉,掉头不顾。非云洁已,忧愤莫诉。尚希同胞,知所醒悟。消除猜忌,共相资助。勿效蚌蛤,利归鱼父。鸣呼哀哉,死者已矣,生者奈何。君去不返,我疑孔多。大木尽折,厦谁支兮。鲁阳逝戈谁挥兮。时事变幻,其日非兮。豆剖瓜分,迫睫眉兮。赤县陆沉,君魂将焉归兮?干净无地,君骨将焉埋兮?且两君之生也,才大而心细兮,胆壮而志伟兮。庸讵不知两洋波涛掀天而卷地兮?庸讵不知古人有言:人之云亡,邦国其殄瘁兮?庸讵不知盛德之后,难为继兮?庸讵不知吾同人等之胆薄而骨脆兮?胡不藏垢纳污,尝胆卧薪,留此身以有济兮?虽然英雄作事,其必有深意兮,区区粗迹安可泥兮?殆隐示人以生不可贪,死不可避兮,殆隐示人以牺牲个人,为天下利兮。苟人人以血诚相激励兮,其斯为救世之良剂兮,则宜乎宇宙垂大名兮,而信夫乾坤有正气兮。
呜呼哀哉!谁无父母兮?噫!谁无妻子兮?噫!倚门倚闾兮。噫!望断春水兮。噫!声音笑貌兮,春闺梦里兮。噫!遗尸糊糢兮,沉沉水底兮。噫!问九京之目瞑兮。噫!在后死者兮。噫!极目山河兮,破兮碎兮。噫!屈指人才兮,乏兮置兮。噫!回忆逝者兮,真兮梦兮醉兮。噫!捧读遗书兮,字兮血兮泪兮。噫!我欲呼吁而叩帝阍兮。噫!帝沉醉而莫予闻兮。噫!我欲为两烈士赋招魂兮。噫!未启齿而泪已下缤纷兮。噫!乃泣饮而声吞兮。噫!我欲求同调于历史中之人兮。噫!古屈三闾,今潘子寅兮。噫!奔奔大陆,孰与伦兮。噫!目惨淡而无光兮。噫!花抑郁而不香兮。噫!繁华江山,生凄凉兮。噫!是两大烈士之英魂将随毅魄而返湘兮。噫!同志而没同行兮。噫!又将结泉台之血盟兮。噫!观沪江湘江数千里之哭送而哭迎兮。噫!是诚天下之至哀兮,抑亦天下之至荣兮。噫!泪洒沪江沸腾碧血兮。噫!风激怒,潮泣声鸣咽兮。噫!抚柩一奠兮,我肠欲断兮。噫!临关望兮,我痛欲绝兮。噫!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兮。噫!今夕何夕兮。噫!与两烈士为终古别兮。噫!与两烈士为中古别兮。噫!呜呼哀哉!
以上一首,刊于《豫报》第三号(1907年5月)。
抟沙之诗气势雄健,想象丰富,明显受到晚清“诗界革命”思潮的影响,既有源于西方文明理想的“新意境”,以及来自日本的“新名词”,又不失古典诗歌的格律、节奏、意象等诗体特征。1900年,梁启超在《汗漫录》中正式提出“诗界革命”理论主张,以“新意境”“新语句”“古风格”三长兼备作为新诗创作的标准,以诗歌为启蒙手段实现新民救国理想,在《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诗歌专栏上刊发大量“求新境于异邦”的诗作,推动“诗界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开展。除梁启超主持的刊物,“诗界革命”运动高潮期还拥有《大公报》《广益丛报》《中国白话报》等众多报刊阵地。1904年后“诗界革命”渐入低潮,但仍占据相当阵地——留日学生期刊《云南》《豫报》《河南》《夏声》等诗歌虽然在政治思想上更趋激烈,诗歌革新精神及路径则与“诗界革命”一脉相承。《豫报》骨干诗人抟沙,便以其诗歌创作承接了“诗界革命”运动的余绪。抟沙之诗流露出“拔剑杀敌飞身往”的尚武精神、“我亦国民之一民”的国家观念、“热心未死肩难卸”的责任担当与“消除猜忌,共相资助”的合群精神,体现了国族危机下对理想国民人格的书写。除“新意境”外,诗中还大量运用“新名词”,如“星球”“进化”“学战”“国民”“五洲”“无线电”“新政体”等,视野新奇开阔,时代气息浓郁。鉴于“旧风格是形式方面的支配性要素”,“决定了诗如何不失为诗”[9],抟沙之诗仍然遵循传统诗歌体式与风格,有“宋襄仁义安足仿”的用典之句、“无线电”与“有油煤”的勉力对仗、“釜鱼”“堂雀”“白草荒烟”“春闺梦里”等传统意象。《追挽姚陈两烈士哀词》以骚体行之,气势流畅。在“诗界革命”运动落潮之际,抟沙以取法欧西、词驳古今的诗篇,延续了饮冰室主人“三长”兼备的新诗创作路径。
抨击帝国主义侵略、激励同胞救亡、宣扬民族民主革命精神是抟沙诗歌集中的主题意向。从这一维度上看,抟沙之诗又顺应了1903年后兴起的“革命诗潮”。晚清“革命诗潮”根源于革命形势的发展,“毫无顾忌地高奏起民族民主革命主旋律之际,其诗体诗风依然继承了诗界革命的革新精神与方向”[10]。1903年中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革命军》《猛回头》《警世钟》等革命读物风行一时,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革命的迫切性,反映在诗坛上就形成了一批以反帝排满为宗旨的诗人队伍与一股宣扬民族民主革命精神的“革命诗潮”。这股“革命诗潮”同“诗界革命”一样具有坚实的报刊阵地与创作实绩。上海租界的《苏报》《国民日日报》《警钟日报》、日本东京的《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江苏》皆是“革命诗潮”初盛期的有力传播阵地。当作为海外阵地的《浙江潮》《江苏》相继停刊后,《豫报》《河南》《夏声》等随革命形势发展与同盟会成立而创刊,推出了大批反侵略反专制、宣扬民族民主革命精神的诗歌,推波助澜“革命诗潮”。《豫报》诗人抟沙以鲜明的反帝救亡精神加入了“革命诗潮”的合唱之中。《破浪游》一诗遥想汉民族始祖黄帝的文治武功,悲叹当今“山河破碎国权替”“依旧偷取眼前乐”,对帝国主义侵略与国民奴性思想给予严厉批判。而结尾处“白人推我主人翁”一语又对民族未来充满自信与期许,表现出强国保种的民族主义思想。《守岁述怀》三首反复摹写同胞的迷寐不醒,一再勾勒列强环伺的危局,渴望激发民气以唤起国魂、民族魂,启大众之蒙,救中国之亡。《追挽姚陈两烈士哀词》悼念烈士,感伤国事。诗人面对“祖国黑暗,地狱为俦”的国家现状沉痛而不绝望,发出誓要保存“五千年古国文明”的爱国之音。爱国良策则是“人人以血诚相激励”,体现出大无畏的革命情怀。“帝沉醉而莫予闻兮”一句进一步暗示对专制制度的否定,民族民主革命精神灌注其间。抟沙的三题五首诗皆从反帝爱国着眼,慷慨激越,忱挚悲怆,反映出风云激荡的时代气象与以身许国的志士情怀。
《豫报》作为输入学理、启蒙救亡、宣扬民族民主思想的综合性刊物,在中国期刊史与文学史上均有独特的意义,钩沉《豫报》诗人身份则是《豫报》研究的重要工作。从诗作信息与人事联系上看,《豫报》骨干诗人抟沙就是近代历史上的教育家、实业家王敬芳。抟沙之诗取法欧西、“三长”兼备的特征延续了晚清“诗界革命”运动的余绪,所体现出的反帝救亡意识与民族民主革命精神又汇入了晚清“革命诗潮”的浪潮之中,为晚清启蒙救亡思潮与传统诗歌的近代变革贡献了应有之力。历史的尘沙掩盖了许多人事,而誓要抟沙成塔的诗人“抟沙”值得于其间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