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域下的唐代黄河河源诗歌书写

2022-12-31 11:17
新乡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河源张骞黄河

汉 英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黄河历史悠久,是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发祥地。古代许多文人出生、生活或曾游历至黄河流域,由此产生了大量与黄河有关的文学书写,其中涉及黄河河源的诗歌也不计其数。唐代的河源诗歌书写极具代表性,不仅有 “黄河之水天上来”[1](李白 《将近酒》)的浪漫想象,也有“河源怒浊风如刀”[2]77(温庭筠《塞寒行》)对河源恶劣环境的描写,亦有“独横长剑向河源”[3]6809(李频《送边将》)的豪迈作战宣言,等等。在诗人笔下,河源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意蕴丰厚的文学地理空间。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写道:“文学地理学认为,文学有三个空间。第一空间,是指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第二空间,是指文学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构的,以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为基础,同时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联想与创造的文学地理空间;第三空间是文学读者根据文学家所创造的文学地理空间,联系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感受所再创造的文学审美空间。 ”[4]45

本文从地理空间维度出发,还原诗人创作的文学场景,进而感受诗歌背后的生命体温与精神旨趣。

一、唐代黄河河源诗歌概念的界定

确定唐代河源诗歌的研究范围,需要先探究“河源”一词的含义。河源,即河流的源头。古代的河源,通常就指黄河河源。“黄河或被认为和黄河有关的流域,上古人只单称作‘河’”[5]。先秦时期,中国古代的名山大川都有其专用称谓,“江河淮济为四 渎”[6]5698,就是指长江、黄河、淮河和清河。人们习惯将黄河称为“河”,其余河流则谓之“×水”,因此先秦时期的“河源”即指黄河河源。到了秦汉之际,“河者,水之总名也”[7],“河”已不专指黄河,但“河”作为黄河的称呼并没有遗弃。“黄河”一词最早在《汉书》中出现。《汉书·地理志》曰:“沮水首受中丘西山穷泉谷,东至堂阳入黄河。”[8]“黄河”的称谓并未得到普遍的接受和运用,还是与“河”并称。直到宋代,人们才普遍使用“黄河”这个名称。在追求古雅的诗文之中,黄河被称作“河”的现象仍大量存在,所以唐诗中的“河源”基本还指黄河河源。

二、唐代黄河河源诗歌的第一空间

诗歌的第一空间包括客观存在的自然空间与人文地理空间。诗人依托第一空间而形成的环境认知、行为活动、心理倾向与思想情感,会影响文学地理空间的构建。

(一)河源的自然地理空间

人们对河源地理位置的认识是建构河源自然地理空间的基础。古人对黄河河源的认知有一部分来自传说,他们认为黄河发源于昆仑山。《尔雅·释水》:“河出昆仑虚。”[6]5578《山海经》卷十一《海内 西经》:“昆仑之墟……河水出东北隅。”[9]唐李峤在诗歌《河》中言“河出昆仑中”[3]10221。可见黄河发源于昆仑之说深入人心。唐代诗人对于河源具体位置的认识实际是很模糊、宽泛的,他们认为河源的大致位置在西部的边陲之地。唐代河源诗歌不止一次描绘河源的“西”和“远”,如“征西旧旌节,从此向河源”[10](王维《送岐州源长史归》)、“万里望河源”[3]1112(徐坚《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西戍河源早晚休”[3]4138(张仲素《塞下曲五首》),等等,“西”和“远”也成为河源自然地理空间的特点。

河源的自然环境也影响河源自然地理空间的建构。河源位于今天的青海高原,四周山势雄浑,沙漠、戈壁、绿洲交错分布,地广人稀。这一地区属于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夏季干热短促,冬季寒冷漫长,气温变化剧烈,风大沙多。由此,寒冷荒凉、广袤辽远便成为诗人对河源自然地理环境的认知。“威加塞外寒来早,恩入河源冻合迟”[11](杜牧《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河源怒浊风如刀”(温庭筠《塞寒行》)、“草枯朔野春难发,冰结河源夏半销”[3]8078(张虫宾《边情》),即是对河源艰苦恶劣自然环境的书写。

(二)河源的人文地理空间

涉及河源的出使、和亲等政治活动塑造了河源的人文地理空间。河源地处西部边塞的战略要地。为了维护这一地区的民族关系,唐朝曾多次派遣使者出使河源,贾至的《送友人使河源》、张谓的《送人使河源》、李端的《奉送宋中丞使河源》等都是诗人送友人出使河源之作。另外,和亲活动也曾到达过河源地区。公元641年,唐太宗派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吐蕃,与赞普松赞干布结亲,“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12]。李适、徐坚、张说等诗人都以《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为题作诗记述了这次和亲活动。河源这一文学空间见证了唐王朝为民族团结作出的不懈努力。

河源地区的战争影响了唐代河源人文地理空间的建构。唐朝因民族矛盾而起的冲突与战争明显多于以前,位于吐蕃与唐交界地带的河源地区也成为多事之地。“唐兴,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蹷其牙,犁其廷而后已。惟吐蕃、回鹘号强雄,为中国患最久。赞普遂尽盗河湟,薄王畿为东境,犯京师,掠近辅,残馘华人……逆贼一奋,中原封裂,讫二百年不得复完,而至陵夷”[13]。在遣使与唐密切交往的同时,吐蕃仍频频寇扰唐朝西部边境,唐与吐蕃的大小冲突和边境战争几乎连年不断。这一军事背景促使人们纷纷投身西域征战,“勋绩在河源”[14](李益 《杂曲》)、“陇水潺湲陇树秋,征人到此泪双流。乡关万里无因见,西戍河源早晚休”[3]4138(张仲素《塞下曲五首》),河源作为边境战场的象征,见证了将士杀敌卫国的豪情以及征人思乡厌战的矛盾心态。

与河源相关的历史传说也拓展了河源的人文地理空间。在唐朝这个浪漫的诗歌时代,人们总是把河源与历史传说联系在一起。刘禹锡的《浪淘沙》引用汉代张骞探寻河源遇到美丽织女的神话传说,想象河源与天上银河相连。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3]2849(《凉州词二首》)、李白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皆幻想黄河发源于天际,发源于云端。河源对唐代诗人来说是遥远而神秘的。

第一空间呈现了河源的显性要素——河源景观。文学作品地理空间的构成要素有两个系列,其一“是显性要素:包括景观(地景)、实物、人物、事件”[4]143。河源景观触发诗人的想象、联想,使其产生情感波动与心理变化,诗人将情感和思想熔铸在河源诗歌书写中,进而创造了河源的第二空间。

三、唐代黄河河源诗歌的第二空间

通过地理感知和想象,诗人建构出河源的文学创作空间,这就涉及文学地理空间的另一构成要素,即“隐性要素,包括情感、思想”[4]143。这一部分着重叙述第一空间呈现的景观如何与情感、思想融合,进而创造河源第二空间的过程。

(一)河源和睦的政治空间

河源,是唐代进入吐蕃的必经之地。唐代宗永泰二年(766)二月,大理寺少卿兼御史中丞杨济出使吐蕃。《册府元龟》载:“永泰二年二月,命大理少卿杨济兼御史中丞,使于吐蕃,修旧好也。”[15]郎士元作《送杨中丞和蕃》一诗送别,诗云:

锦车登陇日,边草正萋萋。旧好随君长,新愁听鼓鼙。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汉垒今犹在,遥知路不迷。[3]2781

杨济二月从长安出发,因路途遥远,诗人想象到达边地之时已是芳草萋萋的阳春三月,可见出使之地的偏远。诗人又想象杨济途经河源的情景,“飞鸟外”形容杨中丞去国之远,是鸟都飞不到的地方,荒漠以西则是常年寒冷的皑皑雪山,点明所去之地环境之险恶,衬托和蕃之旅的艰苦。河源、飞鸟、雪岭、大荒,既有河源、飞鸟之动,又有雪岭大荒之静,呈现了一幅荒凉辽远的河源自然景观。末尾二句提及汉朝战时所筑的堡垒,如今只起着路标的作用,这是诗人庆幸民族和睦相处的感慨,也隐含了诗人对民族团结的美好祝愿。作为自然地理空间,河源的荒凉偏远表现了出使的不易,进而体现诗人送别杨济的不舍。作为人文地理空间,河源又承载着诗人对维持民族友好关系的向往,二者共同赋予河源促使民族融合的政治用途,也是河源政治空间建构的基础。

诗人笔下的河源政治空间中以送行诗居多。诗人往往以分别地为起点,远望河源方向,塑造辽远萧瑟的自然景观,给人分离的悲凉之感;河源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与唐、蕃的交往活动产生了密切联系,政治地位随之提升,相关的河源诗歌书写也表现了诗人不同的政治感触。

(二)河源征战的军事空间

唐代大批诗人都有进取精神和治国济世的博大情怀,“河源收地心犹壮,笑向天西万里霜”[3]3725(杨巨源《述旧纪励寄太原李光颜侍中二首》其一)、“生希国泽分偏将,死夺河源答圣君”[3]185(沈彬 《入塞曲》)、“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3]9769(王睿《公无渡河》)等都表达了渴望收复河源的决心。

战争不仅有收获胜利的喜悦,也附带着征人无尽的思念和惨痛的牺牲。温庭筠《塞寒行》云:

燕弓弦劲霜封瓦,朴簌寒雕睇平野,一点黄尘起雁喧,白龙堆下千蹄马。河源怒浊风如刀,剪断朔云天更高。晚出榆关逐征北,惊沙飞迸冲貂袍。心许凌烟名不灭,年年锦字伤离别。彩毫一画竟何荣,空使青楼泪成血。[2]77

“燕弓弦劲”“霜封瓦”照应诗题中的“寒”,弓弦因寒冷而更加刚劲难张,屋瓦上布满的严霜更是塞外寒冷的象征。接下来诗人把视线移向远方:空中的寒雕展翅飞翔,白龙堆下驰骋的千匹战马扬起了漫天黄尘,惊起了寒雁,寒雁的叫声划破天空,给这荒凉的塞外增添了生气。河源风大浪涌,凛冽的寒风将白云吹向更高的天边,“风如刀”写出风力之强与气候的寒冷。诗歌前半部分塑造了辽阔寒冷的河源自然景观,严峻凛烈的氛围触发了诗人内心之悲凉;后半部分是对艰苦塞外生活的描写。战争带给人的并非只有功名,获得“凌烟名不灭”的殊荣就要面临“年年锦字伤离别”的境况。凌烟阁上那“彩毫一画”,不知葬送了多少将士的青春和生命。诗人对将士与亲人的生离死别给予深深的同情,这是河源战争带给诗人的悲凉。

以河源为背景表现沙场征战的诗歌,在唐代河源诗歌书写中数量最多。这类诗歌往往和河源周围的地理环境结合起来,联系河源地域所特有的物象如大漠、黄沙、冰雪、狂风等,共同塑造地域特色鲜明的河源地理景观。战争承载着诗人的主观情感,包括他们的国家意识与个人情思。战争不仅带来戍边守地的责任感、杀敌卫国的爱国情和建功立业的自豪感,也会引起离别、相思之苦,以及河源沦陷的悲愁,诗人由此创造了一个河源征战的军事空间。

(三)河源探寻的文化空间

黄河从哪里来?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华夏先民们一直在努力探究、寻找。对寻源传说和历史的诗歌书写体现了厚重的文化内涵。

关于河源传说,流传最广的当属“昆仑说”。李峤《河》云:“河出昆仑中,长波接汉空。”[3]10221自昆仑而出的黄河连绵不绝,有接天连海之气势。昆仑在某种意义上还与天上的仙境有关,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3]2849、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等诗句并非没有依据的艺术想象。

唐代河源诗歌书写也常常提及张骞探访河源的历史。“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16]。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泄井怀边将,寻源重汉臣”[3]855-856(骆宾王《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表达了对张骞这些开疆拓土的有功之臣的怀念。张骞寻源的典故也衍生出不少想象传说,“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杜甫 《有感五首》)[17]、“拟就张骞搭汉槎”[3]8655(廖融《梦仙谣》)、“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18](元稹《感石榴二十韵》)都是对张骞乘槎寻天河传说的书写。“乘槎”典故最早见于西晋张华的《博物志》,文献记载了海边一居民依据浮槎寻天河的传说,后人将这一故事与《汉书》中张骞通往西域寻找黄河源头的典故串联起来,就有了张骞乘槎寻天河的传说。南朝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19]此传说常用来比喻追寻世外桃源的境界,也是对张骞勇于探索、不屈不挠精神的赞赏。

寻源诗歌书写更多关注的是河源人文地理空间的蕴涵。由寻源这一活动呈现的人文景观给诗人带来无穷的遐想和追念。塑造河源探寻的文化空间,不仅体现了古人对民族之根的探求,而且体现了古人对寻源理想精神的追求,亦是一种神话文化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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