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辞修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世入西晋,寒素出身的士人已难有上升的渠道和空间。对于这一现象,前辈学人已有关注。部分学者从选官制度入手,探究曹魏西晋官贵阶层的任官特权。宫崎市定认为,曹魏开始施行的九品官人法“成为贵族运作的、只对现有贵族阶级有利的制度”(1)〔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韩昇、刘建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页。。唐长孺先生在《九品中正制度试释》中提出,九品中正制在创立之初,在选拔人才方面有家世和才德并重的意味。讨论这一制度者普遍关注世族垄断上品的情况(2)唐长孺:《九品中正制度试释》,《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15-116页。。随着九品中正制的推行,世家大族利用这一制度,取得并巩固自己在仕官方面的特权。福原启郎指出,曹魏西晋时代,“能够评定乡品的贵族之下存在寒门阶层”(3)〔日〕福原启郎:《晋武帝司马炎》,陆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64-165页。。贵族—寒门的对立,在曹魏西晋时代已经出现。不少学者认为,曹魏西晋时代,公卿大族出身的士人,在选官任官方面更具优势。寒门士人在曹魏西晋政权中的上升渠道有限,但他们也并非全无机会。在西晋后期“门调户选”已成惯例的情况下,一些玄学名士拔擢寒士,使后者进入“清途”。本文将对这一现象作初步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西晋太康年间,淮南相刘颂上疏武帝,提到西晋初年,“其所服乘皆先代功臣之胤,非其子孙,则其曾玄。古人有言,膏粱之性难正,故曰时遇叔世”(4)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六《刘颂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96页,《晋书》所用版本与此同。。在刘颂看来,重要官员多出自前代功臣之后,“膏粱”充斥庙堂,说明自己所处的时代是衰颓的“叔世”。西晋王朝的官吏选拔和任用,确实出现了很大问题。
西晋时期,没有显赫出身的人,很难获得晋升。阎缵上疏朝廷,称“臣素寒门,无力仕宦”(5)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八《阎缵传》,第1352页。,说明寒门在仕途发展上多有不利。太康年间,刘毅上疏武帝,说当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6)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五《刘毅传》,第1274页。,指的就是中正给“势族”上品,而以下品评定寒门子弟。高平王沈“出于寒素,不能随俗沈浮,为时豪所抑”。他在《释时论》中说:“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多士丰于贵族,爵命不出闺庭。”(7)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二《文苑·王沈传》,第2382页。王沈缺乏良好的出身,对晋升困难心怀不满。当时像这样心怀怨愤的人有很多。夏侯湛得拜郎中,任职多年未获提拔,遂作《抵疑》一文。史称他写作此文,是为了“自广”。文中提到自己的仕宦经历:“拔萃始立,而登宰相之朝……而官不过散郎,举不过贤良。凤栖五期,龙蟠六年,英耀秃落,羽仪摧残。”(8)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五《夏侯湛传》,第1491-1492。细察其文,可知夏侯湛自伤境遇,深感压抑,故而安慰自己。著名文士左思祖辈无闻。其父左雍出身小吏,官至殿中侍御史(9)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二《文苑·左思传》,第2375-2376页。;其妹左芬是武帝贵嫔,因善作文而颇受武帝重视(10)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一《后妃上·左贵嫔传》,第962页。。左思仕途不顺,写下“世胄蹑高位,英俊沈下僚”的诗句(11)萧统编:《文选》卷二十一《诗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88页。,发泄自己对“世胄”的不满。左思之父在皇帝身边供职,其妹贵为皇帝妃嫔,但他仍认为自己遭“世胄”压制。其他出身平平的士人,处境可想而知。
西晋“世胄”已形成利益共同体。刘颂痛陈“膏粱之性难正”,就是例证。前述王沈家境贫寒,被“时豪”压制,说明后者已经有了主动排挤不同阶层的士人、垄断政治利益的意识。正如南朝士人总结的那样,“晋氏登庸……主位虽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禄之盛,习为旧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12)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十三《褚渊王俭传》“史臣曰”,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38页。。世家豪族的利益得到满足,国家的利益就难免受损。能够“坐至公卿”的人,大多缺乏对职业的责任感和上进心。他们往往不愿积极进取,为国事尽力。这就使国家的部分职位失去其原有的作用,严重削弱了王朝行政体系的活力。因此,一些有识之士希望朝廷采取对策,改革选官制度,加强官僚群体的流动性。段灼提议“宜畴咨博采,广开贡士之路,荐岩穴,举贤才,征命考试,匪俊莫用”(13)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八《段灼传》,第1347页。,其建议之要在于拓宽选拔的基础,重“贤”,举“俊”。与段灼的建议类似,潘岳也提议:“莫如达官,各举其属……进贤受赏,不进贤甘戮。”(14)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二《治政部·论政》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938页。他提出严厉的惩罚措施,目的就是保障“进贤”。要做到进贤,就必然打破凭借出身入仕的惯例。这一举措也能使一批出身不高的贤士进入官场。
上述有关提议,并未得到统治者采纳。西晋王朝无力从根本上解决寒门子弟晋升渠道狭窄的问题。为提高官僚系统的活力,晋廷在已有的选官制度外另辟蹊径,给出身不高的贤士开辟单独的晋升渠道。太康九年,武帝下诏:“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15)房玄龄等:《晋书》卷三《武帝纪》,第78页。《晋书·隐逸·范乔传》称:“元康中,诏求廉让冲退履道寒素者,不计资,以参选叙。”(16)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四《隐逸·范乔传》,第2432页。由是可知,武帝朝后期和惠帝朝前期,朝廷多次下诏,选拔有才能和品行的贤能之士。值得注意的是,西晋王朝将“寒素”列为选拔的重要对象。元康年间,燕国中正刘沈举霍原为寒素,而霍原此时已是列侯,朝臣荀组遂提出:“寒素者,当谓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17)《晋书》将此事记载于太熙元年之后。朝臣讨论此事时,李重回应荀组,提到“侍中、领中书监华”。张华在元康年间担任侍中、领中书监,李重提到的“华”,应指张华。由是可知,李重推举霍原,是元康年间的事。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六《李重传》,第1311页。正如荀组所说,按一般理解,寒素的拔擢对象,应该是出身低微者。阎步克先生认为,寒素之举“所面向的,正是不及二品之人,举后则给予二品资格”(18)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9页。。由“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判断,这些中正品低于二品之人,多是寒门子弟。魏晋还有二品系资法。祝总斌先生认为,所谓二品系资,在魏晋时期最简便的做法,便是按本人或父祖官爵高低来决定乡品(19)祝总斌:《试论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材不材斋文集——祝总斌学术研究论文集》下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82页。。如果寒素之举的选拔标准是“门寒身素”,那么它与二品系资的标准就是相反的。这一政策提拔的目标人群,主要是那些出身低微的贤士。
西晋官僚阶层缺乏流动性,不仅对行政效率产生负面影响,还使许多仕进不顺的人心怀愤懑。这些有资格做官的人,或有文化素养,或有一定的经济、政治乃至军事实力。他们对西晋政权不满,势必威胁到政权的稳定。敦煌豪族索靖、索綝父子对仕途发展充满渴望,索靖称赞自己儿子的才华,“非简札之用,州郡吏不足汙吾儿也”。后来洛阳被刘汉政权攻陷,索綝联合关中其他豪强,共同拥立愍帝,与刘曜周旋多年,说明索家在当地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20)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索靖传附索綝传》,第1650-1652页。。这些地方豪强如果仕途发展顺利,或可维护、巩固西晋的统治。王弥则是一个反面案例。史称他“家世二千石”,但其本人并未在西晋政权获得一官半职。西晋末年,王弥聚众反叛,投效刘汉政权,给西晋以沉重的打击(21)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王弥传》,第2609-2610页。,加速了它的灭亡。
拓宽选拔人才的渠道,简拔出身低微之士,使西晋的官僚体系恢复活力,符合许多有识之士的期待。尚书左仆射山简“欲令朝臣各举所知,以广得才之路”。他建议惠帝在听政时,令朝臣“各言所见后进俊才、乡邑尤异、才堪任用者,皆以名奏,主者随缺先叙”(22)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山涛传附山简传》,第1229页。。其中“乡邑尤异”值得关注。汉代察举有“尤异”之科。有学者指出,汉代“尤异”科的选拔对象,是能力出众的低层官吏(23)有关汉代的“尤异”之科,可参见安作璋、熊铁基:《秦汉官制史稿》下册,济南:齐鲁书社,1985年,第321-322页;黄留珠:《秦汉仕进制度》,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95页;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第25-26页。。“尤异”词义为特别优秀。该词单独出现,所指应为特别优秀的人物。西晋泰始五年,晋武帝下诏:“诸令史前后……其条勤能有称尤异者,岁以为常。”(24)房玄龄等:《晋书》卷三《武帝纪》,第58页。武帝要求推举令史中在“勤”、“能”两方面特别优秀者。山简建议选拔“乡邑”之“尤异”,他所指的选拔对象应是乡里之中的贤才(25)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六《卫瓘传》,第1058页。。王戎做吏部尚书,“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沈,户调门选而已”(26)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第1234页。,其选官的标准是“户调门选”,并未拔擢寒素之士,令人失望。可见当时的有识之士希望王戎能打破选官惯例,提拔那些寒素贤士。
尽管西晋朝野“进寒素”的呼声强烈,但这并不意味着寒素之士能获得顺畅的晋升渠道。《世说新语·言语》注引《晋阳秋》载:“(周)顗有风流才气……举寒素,累迁尚书仆射,为王敦所害。”(27)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9页。周顗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周裴官至少府卿,其父周浚官至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28)房玄龄等:《晋书》卷六十一《周浚传》,第1657-1659页。。父祖两代或为九卿、或为地方都督,周顗显然不符合“门寒身素”的标准。有关他被举寒素之事,仅见此一处记载。不过身为列侯的霍原能被举为寒素,周顗得举寒素,也并不令人意外。社会中下层士人获得举荐的权利,为官宦子弟所侵占。依靠“举寒素”这一科目,并不能扭转西晋官僚系统的颓势。在西晋日渐衰朽的背景下,对选官机制作局部调整,无法从根本上改善寒门子弟的仕途前景。
西晋后期,玄学名士拔擢了许多出身寒微的士人,帮助这些寒士进入官僚系统,使他们获得政治地位的提升。这一现象的运作机制及其本质,值得深入探讨。
自玄学产生以来,玄学家普遍重视人物品评。何晏评价夏侯玄和司马师“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29)陈寿:《三国志》卷九《魏书·诸夏侯曹传》注引《魏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3页。;王戎“有人伦识鉴”(30)④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第1235、1231页。,皆是其例。学者讨论人物时关注抽象问题,遂逐渐演变为探讨玄学理论(31)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页。。点评人物,需要对所评之人有比较深入的观察和了解。玄学家点评的对象,大多是他们的好友或同僚。他们的人物品评在当时广为流传,如裴楷评王戎:“戎眼烂烂,如岩下电。”(32)④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第1235、1231页。王衍评鉴天下士人,将自己的弟弟和好友列为前三(33)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附王澄传》,第1239页。。如果士人与玄学名士成为好友,得到他们的品鉴,就能提高自己的名声,对仕途发展大有益处。对玄学名士而言,评点天下知名的士人,并不能彰显自己的识人之明;评价那些出身低微、名位不显的后进之士,方能向世人展露自己的“人伦识鉴”。曹魏名士王修在王基幼年时,就对后者颇为赏识。王基最终官至征南将军,于是世人认为王修“知人”(34)陈寿:《三国志》卷十一《魏书·王修传》,《魏书·王修传》注引王隐《晋书》,第347-348页。。王基父祖并无出任官职的记录。王修的识人之明为世人所服,应在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王修不是玄学名士,但其评鉴士人背后的道理,与玄学名士是一致的。
当玄学名士获得一定的政治地位、掌握选拔官吏的权力后,他们的友人会在仕途上受益。不过玄学名士政治地位的提升,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曹魏的玄学交游,比较著名的有何晏、夏侯玄等正始名士的交往,以及以嵇康、阮籍为首的竹林之游。正始名士多是当朝公卿及其子弟。当时世家公卿垄断官职的局面尚未像西晋中后期那样严峻,朝野上下“进寒素”的呼声尚不强烈。因此何晏任吏部尚书期间,未见其提拔寒素之士的记载。他拔擢的王弼等人皆为公卿子弟。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执政,正始名士或为司马氏所杀,或病故,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也烟消云散。魏末司马氏掌权期间,玄学名士中再未出现何晏那样的权要人物。竹林名士中,嵇康为司马昭所杀,阮籍终日酣醉,放达处世。这些玄学名士并未对朝政产生重要影响,也很难帮助出身低微的士人进入仕途。
西晋建国后,山涛、裴楷、王济、王戎等玄学人士得到武帝重用。他们的风度对朝士有很强的影响力。裴楷由于“风神高迈,容仪俊爽”的外貌,以及玄学清谈方面的学术特长,被时人称作“玉人”。他担任中书郎,“出入宫省,见者肃然改容”(35)⑨ 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五《裴秀传附裴楷传》,第1048页。。与裴楷一样,王济同样长于玄言,才华出众,“仕进虽速,论者不以主壻之故,咸谓才能致之”(36)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二《王浑传附王济传》,第1205页。。玄学之士官位显达,使他们有能力提携出身寒微的后进人物。
曹魏西晋的玄学名士在人际交往中具有平等精神。裴楷游于权贵之家,常拿取后者的财物,“宿昔之间,便以施诸穷乏……人或讥之,楷曰:‘损有余以补不足,天之道也’”(37)⑨ 房玄龄等:《晋书》卷三十五《裴秀传附裴楷传》,第1048页。。玄学名士卓尔不群。他们结交好友,往往不拘对方的年辈和出身。嵇康与兵士出身的赵至交好,便是其例(38)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二《文苑·赵至传》,第2377页。。阮籍与王戎之父王浑是好友,“戎年十五,随浑在郎舍。戎少籍二十岁,而籍与之交”。阮籍甚至不顾年辈,与王戎嬉笑怒骂(39)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第1231-1232页。。阮瞻善于弹琴,求听其演奏者很多,瞻“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40)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附阮瞻传》,第1363页。。这些名士有识人之能,又能超越年辈、出身,对人平等相待,所以世人对他们报以清整人伦的期待。王衍“有重名于世,时人许以人伦之鉴”(41)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附王澄传》,第1239页。;和峤“有盛名于世,朝野许其能整风俗,理人伦”(42)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五《和峤传》,第1283页。。人们希望玄学名士能做到“进寒素,退虚名”,使士人各得其所。在这一过程中,拔擢有才能的寒门人物,是很重要的部分。
西晋后期,王戎、王衍兄弟先后出任宰辅。他们交游圈中的好友,如王澄、王敦、庾敳等人,皆为鼎鼎有名之士(43)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中之下《品藻》,第607页;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胡毋辅之传》,第1379页。。玄学名士拥有崇高的声望,在西晋后期,他们成为各支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有能力使出身低微的友人获得官位。乐广是受到玄学名士提拔的典型。乐广之父乐方只做到征西将军夏侯玄的参军事。乐方死后,乐广生活困苦,“寒素为业,人无知者”。裴楷与乐广清谈,赞广曰:“我所不如也”。与裴楷交好,是乐广飞黄腾达的关键。经王戎等人的举荐,乐广官运亨通,最终官至尚书令,成为宰辅重臣(44)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乐广传》,第1243-1245页。。如果他没有遇到裴楷、王戎,凭他的出身,可能会寒素终生。胡毋辅之亦是通过交游改变命运的典型人物。辅之高祖胡毋班是汉代的执金吾。他的高祖至祖父之间数代,官职皆无记载。他们可能没有做官,或职位不高。辅之之父胡毋原官至河南令。胡毋辅之的出身不算显赫,史称他“辟别驾、太尉掾,并不就。以家贫,求试守繁昌令……成都王颖为太弟,召为中庶子,遂与谢鲲、王澄、阮脩、王尼、毕卓俱为放达”(45)⑨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胡毋辅之传》,第1379-1380页。。他因家贫而求为县令,得到允准。当时士人争相出任中央官职。李密求作京官不得,即使从温县令升任汉中太守,仍郁郁不得志(46)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八《孝友·李密传》,第2276页。。胡毋辅之拒绝太尉府的征辟,主动要求做县令,还能官运亨通,至太弟中庶子,并不寻常。当时王澄等名士为成都王颖效力。辅之与王衍、王澄兄弟交好,王澄称他为“后进领袖”。我们有理由相信,胡毋辅之得到了王衍兄弟的提携和帮助。在玄学名士的帮助下,胡毋辅之仕途顺利,最终卒于湘州刺史任上(47)⑨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胡毋辅之传》,第1379-1380页。。
一些身份低于庶民的人,通过与玄学名士交游,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王尼“本兵家子,寓居洛阳”。魏晋士家的地位很低,且必须世代当兵,不能改变身份(48)有关魏晋士家,参见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7-33页。。王尼本无做官的机会。他在护军府供职,与胡毋辅之等名士相识。《初学记》卷二十引王隐《晋书》曰:“王尼字季孙,洛中贵盛,名士王澄、胡母辅之、李垣等皆与尼交。”(49)“母”应为“毋”。徐坚:《初学记》卷二十《政理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82页。辅之等人要求洛阳令曹摅解除王尼的兵士身份,摅“以制旨所及,不敢”(50)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王尼传》,第1381页。。为防止兵户脱离兵籍,朝廷对兵户的管理很严格,洛阳令不敢答允辅之等人的要求。于是这些名士进入护军府,不见护军,而是“坐马厩下,与尼炙羊饮酒,醉饱而去”。最终,在名士的帮助下,护军免除了王尼的兵士身份(51)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王尼传》,第1381页。。此后东瀛公腾征辟王尼为车骑将军府舍人,王尼并未就职(52)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王尼传》,第1381页。。尽管王尼没有出任此职,但他从兵户升格为得到车骑将军府征辟的人,其地位大幅提升。这与玄学名士的鼎力相助密不可分。乐安人光逸本是小吏。三国两晋时代,吏是一种特殊的身份,承担较为繁重的杂役(53)相关研究可参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吏役》,《江汉论坛》,1988年第8期;韩树峰:《走马楼吴简中的“真吏”与“给吏”》、《论吴简所见的州郡县吏》,长沙简牍博物馆、北京吴简研讨班:《吴简研究》第2辑,武汉:崇文书局,2006年,第25-55页。。按常理,光逸本无做官的机会。他前往洛阳时,受到胡毋辅之的赏识,县令见光逸与胡毋辅之谈话,遂将光逸除名,使后者摆脱了吏的身份。光逸后举孝廉,又在胡毋辅之的支持下得到公府征辟(54)⑩ 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光逸传》,第1384-1385、1385页。。与光逸境遇相似的还有河南驺王子博(55)“驺”亦应是一种特殊的厮役身份。《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裴松之注曰:“有南征厩驺,当充甲卒,来诣卢公,占能治女郎……寻有效,即奏除驺名,以补太医。”说明驺有“名”,且可被征补为兵士。因此,王子博想要做官,首先需要摆脱驺的身份。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九《魏书·方技传》,裴松之注,第829页。。他偶遇胡毋辅之,赢得辅之“吾不及也”的赞语。辅之将其推荐给时任河南尹乐广,“广召见,甚悦之,擢为功曹”(56)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胡毋辅之传》,第1380页。。如果没有胡毋辅之等人的帮助,王尼、光逸和王子博很难摆脱低微的身份,遑论得到官职。
王衍等玄学名士交游广泛,在洛阳甚为活跃。光逸、王尼等人与玄学名士交好并非偶然,是他们有意谋划的结果。赵至的履历,或许使他们受到启发。赵至本是兵户出身。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仕宦,他离开故乡,结交名士嵇康,改名换姓,最终在辽西落籍,出任幽州部从事(57)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二《文苑·赵至传》,第2377-2379页。有关赵至的人生经历,参见唐长孺:《〈晋书·赵至传〉中所见的曹魏士家制度》,《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7-33页。。赵至死后,嵇康之子嵇绍作《赵至叙》(58)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88页。。到西晋中期,赵至的故事或许已经广为流传。光逸、王尼的处境,和当年的赵至不无相似之处。王衍、胡毋辅之对光逸等人的文化水平似乎并不看重,他们更在意这些寒素之士的精神气质。且王衍等人身居宰辅,与当年嵇康的处境大不相同,他们更有能力提携后进。王尼在护军府任职,与高官等上层人士接触的机会较多。这为他交结名士提供了便利。与赵至相比,王尼、光逸改变命运的方式可谓容易。
王衍、胡毋辅之等玄学名士大多“旨趣玄远”,对实际政务并不膺心。他们也不喜欢那些汲汲于功名的寒士。河南郭象与王衍、庾敳等玄学名士交好。他的出身无载。魏晋时期,河南郭氏除郭象外,并无显名之士,郭象的出身应该不高。庾敳“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后来郭象担任太傅主簿,热心政务,颇为得势,于是庾敳“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59)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庾峻传附庾敳传》,第1396页。。郭象本传云:“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60)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郭象传》,第1397页。“素论去之”的记载,说明当时疏远郭象的,不只庾敳一人。王衍等玄学名士,恐怕都对郭象由亲转疏。这些名士追求的是“宅心事外”(61)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乐广传》,第1244页。,他们不喜欢郭象这种专心政事的做派。但不用心于政务,很难胜任行政工作。这些名士的品鉴标准,与理性行政的标准相悖。西晋中后期,朝野上下对于进寒素的期待,是拔擢那些出身低微的贤能之人。玄学名士举荐的人物,除郭象这样有心事功的少数人士外,多数都是放达自逸的“闲人”,不是为国效力的贤才。
与选贤任能相比,玄学名士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友人能否获得官职,进而获得附丽于官职之上的其他好处,如社会身份、经济利益等。至于友人是否胜任官职,不在名士考虑范围之内。名士阮脩家境贫困,其好友王敦时任鸿胪卿,“谓脩曰:‘卿常无食,鸿胪丞差有禄,能作不?’脩曰:‘亦复可尔耳!’遂为之”(62)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附阮脩传》,第1366-1367页。。阮脩长于清谈,却无政务之能。王敦为了照顾好友生计,举荐好友出任鸿胪丞,符合朋友义气,却不免损害国家利益。乐广、胡毋辅之虽身居高位,然政绩平平;光逸、王尼等人,更是名不副实。胡毋辅之将光逸视作“俊器”,后者担任州从事,却弃官而去。西晋灭亡后,光逸南渡江东,先后担任元帝军谘祭酒和给事中。他虽与胡毋辅之等人并列“八达”,但他南渡后的事迹,只有与名士一同饮酒酣醉⑩。光逸并未对东晋政权的建立和巩固作出实质性贡献。洛阳失陷后,王尼与其子避乱江夏。王澄时任荆州刺史,礼遇王尼。但王尼既无任事之能,亦无耕种之勤。父子穷困,全无谋生之计,最终竟双双饿死(63)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王尼传》,第1382页。。这些寒士得到拔擢,只是因为他们得到玄学名士的欣赏。光逸、王尼等寒士得到进用,是玄学名士扩充自身势力的表现。王衍等身居高位的玄学名士并不以国家兴衰为念,只以身家性命和朋友意气为计。正如王衍被石勒处死前感叹的那样:“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64)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附王衍传》,第1238页。他们崇尚玄虚,荐举官员如同儿戏的表现,折射出西晋王朝覆亡的必然性。
永嘉南渡后,玄学名士王导、王敦和庾亮等人掌握朝廷大权。与西晋的前辈们不同,这些东晋名士很少拔擢寒门人物。究其原因,一方面,玄学理论在西晋后期出现新的变化。郭象《庄子注》是西晋后期玄学的重要成果(65)有关郭象《庄子注》的作者,学界历来有争议。今本《庄子注》成书于西晋末年,应属事实。相关研究可参见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3-57页。。对于治道,作者秉承并发展了道家“无为”的思想,提出“所贵圣主者,非贵其能治也,贵其无为而任物之自为也”(66)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卷四《在宥第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12页。。在用人方面,作者认为“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67)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卷一《齐物论第二》,第30页。。“开希幸之路”和“以下冒上”的行为,是作者反对的。出身低微的寒士结交达官贵人,以求出仕,属于“希幸之路”,这是作者不赞成的。
东晋初年执掌朝政的玄学名士,在治国理念上与《庄子注》提倡的理念相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导。《世说新语·政事》曰:“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68)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下《政事》,第211页。东晋初年,在北方的军事压力下,“共天下”的王与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统合各方力量,维持江左小朝廷的运转(69)相关研究可参见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金明馆丛稿初编》,《陈寅恪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61页。。在这一背景下,执政的玄学名士,需尽力拉拢大族。保障大族的做官权利,就是拉拢他们的重要方式。在选官任官方面,实行“无为之治”,承认既有的“门调户选”秩序,默许大族占据清要官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侨旧豪族对东晋政权的不满。王述出身太原王氏,“年三十,尚未知名,人或谓之痴”,王导因王述的门第,征辟述为掾属。王述后因家贫求为县令,有受贿之事,导“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耳’”(70)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五《王湛传附王述传》,第1961-1963页。,并未处罚王述。在王导看来,门第较高的“名父”之子,不应为生计忧愁。执政者如此优遇大族,就会无视寒素之士的晋升诉求(71)东晋史料中,拔擢寒素之士的高官有两位:陆玩、王蕴。陆玩出任司空,征辟掾属,“所辟皆寒素有行之士”。陆玩出身吴地,并非北来的玄学之士。他在书信中直呼王导为“伧”,这一无礼的举动,说明他与北来大姓之间关系微妙。他征辟寒士,不排除故意与北来名士唱反调的可能。王蕴担任尚书吏部郎,“性平和,不抑寒素,每一官缺,求者十辈,蕴无所是非。时简文帝为会稽王,辅政,蕴辄连状白之,曰:‘某人有地,某人有才。’务存进达,各随其方,故不得者无怨焉”。按古史“常事不书”的传统,王蕴“不抑寒素”的做法,在当时显属特例。且王蕴并非主动拔擢寒士,而是将用人的决定权报呈上级,自己不作决定,使求官而不得者不怨恨自己。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七《陆晔传附陆玩传》,第2024-2026页;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三《外戚·王蕴传》,第2420页。。
另一方面,东晋初年,王导、庾亮等人的权势一度凌驾于皇权之上。相比西晋后期,玄学名士的地位又有了提升。在选官任官方面,他们已经成为“门调户选”的最大受益者。西晋玄学名士拔擢寒素主要发生在洛阳。西晋玄学主要传播、发展的地点是洛阳及其周边区域。江东士人少有修习玄学、融入玄学交游者。西晋末年,司马睿镇守江东,征辟南北之士为掾属,号称“百六掾”(72)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九《忠义·庾悝传》,第2316页。。当时王导掌权,百六掾中的侨姓人士,多是王导、王敦等人在洛阳结识的玄学名士。除光逸等少数名不副实者外,他们大多在日后东晋政权的形成和巩固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拥有较高的政治地位。这些名士本就相互结识,他们的子侄又交游结友,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社会圈层,即门阀士族。门阀士族相互提携、为彼此造势的现象到东晋中后期十分常见。玄学名士殷浩早年拒不出仕,庾翼写信劝其做官,太原王氏的王濛、陈郡谢氏的谢尚“伺其出处,以卜江左兴亡……相谓曰:‘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73)房玄龄等:《晋书》卷七十七《殷浩传》,第2044页。以上诸人,皆为百六掾中的侨人之后。王濛、谢尚和殷浩年龄相仿,他们早就结识,甚至很可能是总角之交。他们的相互吹捧,彰显出东晋门阀士族的封闭性。
东晋后期,朝廷选拔官员子弟入国子学,“品课无章,士君子耻与其列”,国子祭酒殷茂上言:“臣闻旧制,国子生皆冠族华胄,比列皇储。而中者混杂兰艾,遂令人情耻之。”(74)沈约:《宋书》卷十四《礼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65页。阎步克先生对东晋中后期的国子学进行考证,确认有部分次等士族进入国子学,说明殷茂所指“混杂兰艾”的现象确实存在(75)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第175页。。可见到东晋后期,门阀士族公开排斥次等士族,不与后者为伍,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以至于国子祭酒都对此束手无策。不过幸运的是,琅邪王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殷氏等门阀士族人才辈出,涌现出王导、庾亮、桓温、谢安这样的经国大才。东晋的选官系统虽然保护大族利益,但在东晋中前期,人才辈出的门阀士族并未使国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到东晋后期,随着门阀士族人才凋零,东晋政权也行将就木。新的统治阶层——次等士族加入统治集团,给江左政权注入新的力量(76)有关门阀士族的形成、衰落与次等士族的崛起,可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也开启了江左政权的下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