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蝇王》对《酒神的伴侣》的继承与超越

2022-12-31 04:30尹丹曲彬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110819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戈尔丁拉尔夫酒神

⊙尹丹 曲彬[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9]

《蝇王》(Lord of the Flies)是1983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于1954 年发表的小说,是他的成名作。故事讲述了一群6—12 岁的男孩所乘坐的飞机在核战争中被击落,孩子们乘坐的机舱落到一座孤岛上。孤岛荒无人烟,却宛若世外桃源。起初,孩子们还能在拉尔夫的领导下齐心协力地建立一个文明、有序的社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的野性和自然力逐渐显现,越来越多的孩子选择跟随随心所欲的“野蛮人”杰克。后来,对所谓的“野兽”的恐惧彻底将他们分成对立的两派,西蒙和“猪崽子”也在莫名的争斗中失去了生命。故事结尾处,拉尔夫被杰克一派猎捕,几乎失去性命,幸被突然登岛的成人军官所救。

《酒神的伴侣》(The Bacchae)是古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公元前480—406)卒前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堪称“天鹅绝唱”。这部悲剧讲述了酒神狄奥尼索斯在重返忒拜城时,遭遇了城主彭透斯和其姨母们的抵制。彭透斯的姨母们也是狄奥尼索斯母亲的亲姐妹。为惩罚他们,酒神令忒拜城中的女人们失去理智,成为酒神狂女,即酒神的信徒,包括彭透斯的母亲阿高厄。狂女们不司其职、行为放荡、野蛮无度,与彭透斯的理念相左。于是,彭透斯假扮成女人登上喀泰戎山去终止狂女们的敬拜仪式,结果却被以阿高厄为首的狂女们撕成碎片。剧本结尾处,酒神狄奥尼索斯成功进入忒拜城,阿高厄流放他处。

从表面上看,这两部相隔两千多年的作品并无太大关联,但细较之下,却发现《蝇王》对《酒神的伴侣》有诸多继承之处,连戈尔丁本人也曾说过:若其文学创作真有什么源头的话,他将列出古希腊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希罗多德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接下来,本文将从四个主要方面阐述《蝇王》对《酒神的伴侣》的继承,同时也从这四个方面阐述前者对后者的超越。

一、从内容主旨上看

从内容主旨方面看,《酒神的伴侣》描述了野性的自然力战胜了理性的文明。在希腊神话中,狄奥尼索斯代表着本能的力量,也被称为野性的自然力。在《酒神的伴侣》中,受狄奥尼索斯控制的狂女们将这种力量表现到极致:她们抛下机杼,上山狂欢嬉戏,与野兽融为一体且怡然自得。她们舞蹈时总是伴随着失控的疯狂,她们会胡乱地扭动身躯,旋转舞步,摇头晃脑,狂乱叫嚣。然而,这种不加约束的自由使狂女们变得敌友不分、心狠手辣而不自知。这场狂欢最终以阿高厄欢欣无比地扯下自己儿子彭透斯的头颅而达到高潮。忒拜国王彭透斯代表着文明、秩序和理性,他本来是要制止狂女们的疯狂行径的,结果却被狂女们结束了生命。就这样,理性被野性给打败了。

《蝇王》的内容主旨也是如此。《蝇王》中的杰克一派是野性的化身,他逐渐脱离、对抗、追杀代表民主、理性和秩序的拉尔夫一派。刚开始时,杰克愿意与拉尔夫和“猪崽子”等人一同建立一个文明、有序、讲卫生的社会,“我同意拉尔夫的建议。我们应该建立规则并遵守规则。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不是野人”。但人类与生俱来的惰性和随性逐步让杰克一派破坏了开始时的秩序和文明:他们随处大小便,残忍猎捕野猪,像野蛮部落一样用油彩涂脸,摔碎了代表民主的海螺,无情地杀害了西蒙和“猪崽子”。“猪崽子”曾不止一次地诘问:“我们是什么?是人类吗?还是兽类?还是野人?”然而,这些诘问并未让杰克一派悔悟自己的“野性”,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后,最终几乎以烧毁全岛为代价来猎捕拉尔夫。野性就这样一步一步蚕食了理性,最终逼得理性派的最后一人差点丧命。

《蝇王》里的这种“野性”,与《酒神的伴侣》中狄奥尼索斯所代表的自然的原始力量一脉相承。我们可以说,戈尔丁继承了欧里庇得斯的思想,但在《蝇王》中,戈尔丁把这种“野性”挖掘得更深。首先,《蝇王》里的这种“野性”已经演化成了“恶”,且这种“恶”是由孩童表现出来的,并以教堂唱诗班的孩童为主,而这些孩童本应是天真烂漫、善良可爱的,由这样的主人公表现出人性之暗会更加让人震撼;其次,戈尔丁在故事结尾处安排了一位成人军官从“猎捕战争”中拯救出拉尔夫,而在这个成人军官的世界里,他自己正在参与另一场更真实、规模更宏大、破坏力更强的战争,这样的安排,不禁直击读者灵魂:他拯救了拉尔夫的性命,谁去拯救他的呢?谁又能来拯救整个人类的生命呢?军官的出现无疑升华了《蝇王》的主旨。虽然《酒神的伴侣》在故事叙述方面更加紧凑,更加引人入胜,但在挖掘“人性之恶”这一主题方面,《蝇王》更加深刻一些。

二、从核心人物丧命方式上看

彭透斯是《酒神的伴侣》中代表文明和理性的核心人物,却被狂女们撕成碎片。这个主张文明和礼教的忒拜国王受了狄奥尼索斯的诱导,假扮成女人,登上喀泰戎山,藏在一棵枞树上,准备先一窥狂女们的敬拜仪式,然后再制止她们的疯狂行为,结果被正在高歌舞蹈的狂女们发现了。她们把他当作野兽,用石子和树枝投掷他,后来干脆将他栖身的枞树连根拔起,将滚落到地的彭透斯围住。她们以阿高厄为首,徒手将彭透斯撕成了碎片。彭透斯曾企图让母亲阿高厄认出自己,但处于癫狂状态的阿高厄看着血肉横飞的彭透斯,只知道惊叹自己非人的力量,以为自己徒手战胜了一头狮子,还拧下彭透斯的头颅作为战利品捧在怀中。

西蒙在《蝇王》中也代表着民主和文明,被狂舞的“野蛮派”撕成碎片。西蒙是“恶”的对立面:当所有人都去找乐子时,他独自帮助拉尔夫搭建供大家栖身的棚舍;当小不点儿们够不到好的野果充饥时,是他耐心地帮助他们;当所有人都被所谓的“野兽”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是他独自一人上山为大家找寻真相。在山上,西蒙发现了让大家恐惧不已的“野兽”实际上是挂在树上的背着降落伞的死人。当他带着这一真相下山去安慰所有人时,却遇到了正吃着野猪肉、狂欢乱舞的杰克一派,拉尔夫和“猪崽子”也浑浑噩噩地加入其中。当时,暮色苍茫,狂风卷着暴雨,孩子们围着圈圈跳舞,有扮作野猪的,有扮作猎手的,他们狂喊着:“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吓跑野兽,也驱散自己对野兽的恐惧。随着黑夜中电闪雷鸣的升级,孩子们的恐惧也在升级,他们的呼喊已经让他们处于癫狂状态。正在这时,西蒙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里跑出来。在黑暗和癫狂舞蹈的影响下,孩子们已经看不出从树林里出来的是西蒙了,他们只看到了让他们闻风丧胆的“野兽”从树林里出来了。“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干掉它哟!”孩子们一拥而上,将西蒙围在了中间,棍棒和牙齿一起上,西蒙大声呼喊着“山上有死人”,但没有人认出他。不一会儿,西蒙就被撕成了碎片。

彭透斯和西蒙都是被狂歌乱舞、处于癫狂状态下的人们当作野兽给杀死的,且都被撕成了碎片。戈尔丁虽然在西蒙的丧命方式上继承了欧里庇得斯的写法,却在细节方面有所超越:欧里庇得斯仅将“凶手”设定为处于酒神影响下的狂女们,而戈尔丁却把“凶手”设定为孩子。在《圣经》中,孩子被认为是圣洁、纯真的,而戈尔丁笔下的孩子们,不仅仅是无情地摘花折柳、玩弄昆虫的小捣蛋们,而且是杀人凶手,他们表现出的不是普通的“恶”。更为甚者,杀死了西蒙的除了“堕落”的杰克一派,竟然还有拉尔夫和“猪崽子”,拉尔夫和“猪崽子”是一直呼吁文明的,西蒙也一直是拉尔夫的忠诚拥护者啊!这一细节的设定,无疑更加突出了作品主旨,发人深省。

三、从“蝇王”的形象上看

《酒神的伴侣》中在讲述狂女们穿过村庄、猎杀动物时有这样的描述:“那时你便能瞧见,一个妇女凭借手将一头奶子发胀的正在吼叫的小母牛撕扯开,其他的妇女则将一些老母牛撕扯成碎片;你能够瞧见四处都弃置有撕扯开的肋骨及牛蹄,鲜红的肉悬挂在枞树枝上,还不停地流下血来。”

《蝇王》中的主要意象“蝇王”的形象与此相似。《蝇王》在第八章“献给黑暗的祭品”中是这样描述“蝇王”的形象的:“杰克举起了猪头(这是一头处于哺乳期的老母猪的猪头),把它柔软的喉咙插进木棒的尖端,尖端捅穿死猪的喉咙直到它的嘴里。他往后靠一靠,猪头挂在那儿,沿着木棒淌着涓涓的血水。孩子们本能地往后退缩;此刻森林一片静谧。他们所听见的最响的噪音就是苍蝇的嗡嗡声……猪头像被逗乐似的咧着嘴巴,它无视成群的苍蝇、散乱的内脏,甚至无视被钉在木棒之上的耻辱。这是献给野兽的贡品……”

希伯来语别卜西(Beelzebub,《圣经》中的鬼王)在字面上是“苍蝇之王”的意思,直译成英语可作“粪便之王”,而粪便周围总是布满苍蝇的。在这里,“蝇王”被描述为插在木棍上的(被一群苍蝇围绕着的)老母猪的头,沿木棍向下淌着血。而《酒神的伴侣》中有母牛的肉被挂在树枝上,向下淌着血。这二者的形象极其相似,可见戈尔丁对欧里庇得斯的继承有多么细微,但戈尔丁赋予了这个挂在木头上的雌性动物的头以更深层次的意蕴。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只是借此描写狂女们在酒神的影响下处于多么癫狂的状态,而在《蝇王》中,戈尔丁除了用这个被插在木棍上的母猪头来表现杰克一派的残忍无度,连处于哺乳期的动物都残忍杀害并割头之外,还想借此表达人们有时候竟然想利用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如此肮脏、可憎的东西献祭,以求“野兽”的庇佑,岂不知自己已经变成了比“野兽”还可怕、比“野兽”还残忍的存在了。人类想建立一个文明、有序的社会并生活在其中,但其内心深处的兽性和与生俱来的残忍、麻木不仁和自私自利的品性,使得那一美好愿望根本无法实现,黑暗的人类甚至堕落到膜拜蝇王这样肮脏又恶心的东西了。所以,在对人性之堕落的挖掘方面,戈尔丁处处埋有伏笔,更胜一筹。

四、从结尾上看

《酒神的伴侣》在剧本结尾之时,阿高厄要离开忒拜城,因为她错杀了自己的儿子(尽管是在神智癫狂之时),她的余生都将在自己的悔恨中度过。在《蝇王》的结尾处,就在拉尔夫马上要被杰克一派猎杀之时,突然登岛的成人军官救下了他,于是拉尔夫(和其他所有活着的孩子们)要离开荒岛了。在离岛之前,拉尔夫流下了眼泪,为他的好朋友之死,也为纯真人性的泯灭,或许还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西蒙虽然是被处于癫狂乱舞的杰克一派所杀,但拉尔夫也稀里糊涂地参与其中,他的余生都会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而悔恨不已。阿高厄和拉尔夫都曾是反对野性和自然力的人,却在故事临近结尾之时才意识到自己竟也沦为野蛮人。除此之外,《酒神的伴侣》的结尾处,酒神狄奥尼索斯突然在屋顶上出现,而《蝇王》的结尾之处有成人军官突然登岛,犹如天降神明一般(拯救了拉尔夫),这一点也是戈尔丁对欧里庇得斯的继承。

虽在结尾处《蝇王》对《酒神的伴侣》有两点继承,但《蝇王》的结尾更加发人深省:拉尔夫作为一个12 岁的孩子的幡然悔悟,对我们人类的意义要比阿高厄的悔悟更有价值;另外,正如前文所说,成人军官以拯救者的身份突然出现,比狄奥尼索斯的突然出现,更具反讽意味:他拯救了拉尔夫,可以把孩子们重新带到文明世界里去,但又有谁来拯救他和整个人类呢?在戈尔丁眼中,成人世界的战争只是更大规模的孩子们的猎捕,所以,成人看似生活在文明世界里,但他们的所谓的文明世界只是披着文明的外壳,内里也是野性不改、黑暗无比的,只是他们比孩子们擅于伪装。由此可见,在结尾之处,戈尔丁流露出为整个人类寻找出路的理想,虽然并不那么成功。所以,从结尾的深刻意义方面看,戈尔丁走得更远。

综上所述,《蝇王》和《酒神的伴侣》在内容主旨、核心人物的丧命方式、主要意象的形象和结尾这四个主要方面存在相似之处,足见《蝇王》对《酒神的伴侣》的继承之深,但戈尔丁并非欧里庇得斯的复制品。虽然说,欧里庇得斯是一位严肃的悲剧作家,甚至是有抱负的思想家和杰出的智识人,他借用《酒神的伴侣》宣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戈尔丁通过《蝇王》把人性之恶和野性的破坏力刻画得更加入木三分,在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之余,更对人们提出了警示,对向往和谐美好生活的我们有更大的启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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