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阳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从柏格森与爱因斯坦关于时间本性的世纪之辩,到海德格尔关于存在与时间的沉思,再到斯蒂格勒在三卷本的《技术与时间》中展开的思考,“时间”这个古老的话题自20世纪以来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回到西方哲学家的视野之中。在这种时间研究热潮的影响下,诸多社会科学也纷纷发生时间转向,时间社会学的兴起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速度研究就是这种转向所催生的结果。在吸收保罗·维希留、大卫·哈维等人思想成果的基础上,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创立了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完成了对西方社会速度研究成果的整合,由此成为这一领域的集大成者①关于西方社会速度研究理论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可以参考郑作彧教授的文章《社会速度研究:当代主要理论轴线》,载《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他梳理了三条主要的并且具有继承性的西方社会速度研究理论的发展轴线,分别是法国文化理论家保罗·维希留所提出的“竞速学”、美国人文地理学家大卫·哈维所提出的“时空压缩理论”,以及德国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所创立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自2014年以来,罗萨及其理论日益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也不断增加。从研究路径上看,国内学界对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研究主要遵循以下四种路径:一是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核心主旨研究①参见孙亮:《资本逻辑视域中的“速度”概念——对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考察》,载《哲学动态》2016年第12期;董金平:《加速、新异化和共鸣——哈尔特穆特·罗萨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载《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二是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思想谱系研究②参见郑作彧:《社会速度研究:当代主要理论轴线》,载《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马希:《文化与政治的双重变奏:社会速度研究的基本理路辨析》,载《理论月刊》2021年第2期。;三是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关系研究③参见马俊峰、马乔恩:《“社会加速”与“美好生活”之间的张力与超越——基于马克思主义资本批判逻辑的分析》,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于天宇:《需要加速与生产加速:社会加速循环的深层逻辑》,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四是基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视角对现实问题的研究④参见温旭:《从数字异化到数字共鸣: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双重幻象——以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为视角》,载《新闻界》2022年第9期;邱昆树、张寅:《教育现代性批判:基于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视角》,载《教育发展研究》2020年第Z2期。。从研究主题上看,国内学界对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社会加速、新异化、共鸣、美好生活以及现代性批判等多个主题。这些研究为我们全面把握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提供了有益参考。但也要指出的是,现有研究对罗萨时间批判思想的关注尚且不够。而在笔者看来,罗萨对现代社会中时间悖论问题的探讨是其时间批判思想的核心组成部分。鉴于此,笔者尝试以罗萨对时间悖论的探讨为切入点,探究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逻辑理路及批判限度,以此求教于学界。
提起“时间悖论”,人们通常会想到法国科幻小说作家赫内·巴赫扎维勒(RenéBarjave)在其小说《不小心的旅行者》中提出的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悖论:如果主人公穿越到过去杀死了自己尚未结婚、生子的祖先,那么他就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祖先。反过来说,如果主人公的祖先安然无恙,那么主人公就可以正常地出生和成长,也就能穿越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先⑤参见RenéBarjave,Future Time Three,Universal-Award House,1968,p.183.。这个前后矛盾的推论就是为大众所熟知的“祖父悖论”,现代物理学对其进行了一系列探讨⑥现代物理学在研究“时空旅行”这一问题时必然会遭遇“祖父悖论”,如果不能对其作出合理的解释,“时空旅行”的可能性将不复存在。在“祖父悖论”的众多破解方案中,有两种观点占据了主流地位。一种观点认为,时空旅行者可以回到过去,甚至也可以改变过去,但基于时空的自我调整和平衡,他却无法改变事件的结果,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即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祖先。另一种观点借用“平行时空”的概念来化解悖论,认为存在多个平行时空,时空旅行者回到的“过去”只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过去,因此他即使杀死了自己的祖先也不会对原来时空的自己造成影响。。而除了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悖论之外,还有哲学意义上的时间悖论,例如康德提出的关于有限时间与无限时间的二律背反,以及英国分析哲学家约翰·麦克塔格特(John McTaggart)提出的关于时间的非实在性的悖论等⑦参见汪天文:《时间问题:自然科学的困惑与出路》,载《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这些时间悖论为人们进一步思考时间的本质提供了动力。然而,罗萨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中所阐发的时间悖论却并不具有物理学和形而上学意蕴,亦即这种时间悖论并不涉及对时间本质及属性的探讨,而只是对现代社会时间结构的分析。它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时间悖论,或者说社会理论视野下的时间悖论。因此,对其含义的阐释也需要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框架下进行。
实现个人的美好生活是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知识旨趣。罗萨强调,由于个人的生活状况与其身处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因此批判理论的任务就是对现代社会①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研究对象是西方现代社会,亦即我们所说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如没有特别说明,本文所提及的“现代社会”均指西方现代社会。展开分析,进而找出阻碍个人追求美好生活的消极因素,并提供解决方案。同时,他认为时间结构是社会领域的核心构成要素,“除非我们在分析中加入时间视角,否则我们就不能充分地理解现代性的本质、特征及其结构发展和文化发展的逻辑”[1]。因此,罗萨主张对现代社会的分析应当以现代时间结构为逻辑起点,现代化首先便意味着时间结构的改变。但问题的关键在于,现代社会中的时间结构究竟有何变化。对此,罗萨强调:“各种现代时间结构以一种非常特殊的、命定般的方式发生了改变;这些时间结构是被加速逻辑所支配的,而且这种加速逻辑与现代性的概念与本质有着几乎尚未被人发现的关联。”[2](p4)正是基于这一判断,罗萨把“加速”视作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现代社会由此也可以“在一定方式上被理解为加速社会”[1]。为了论证“现代社会是加速社会”这一观点,罗萨首先界定了“加速”的含义,即加速是“时间单位内的数量增加,或者也可以在逻辑上被同等含义地定义为相对每份确定的数量所需要的时间量的减少”[3](p79)。根据这一定义,罗萨揭示出现代社会中的一系列社会加速现象,并将其概括为三重面向的加速。第一是科技加速,指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及以目标为导向的运输、通信和生产等过程的速度提升,例如5G的发明在理论上使信息传输速度相较于4G提升了近百倍②参见王健宗、何安珣、李泽远:《金融智能:AI如何为银行、保险、证券业赋能》,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58页。。第二是社会变迁加速,指“用以指导行为的经验和期待的失效速率的不断增加,以及分别在功能领域、价值领域和行为领域中‘现在’③吕伯认为,“过去”意味着不再存在或不再有效,“未来”意味着尚未存在或尚未生效,而“现在”则是经验和期待的地平线相交汇的时间区间。只有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时间区间内,我们才能利用过去的经验来指导行动以及从过去的结论中推断出具有确定性的未来。换言之,只有在“现在”这个时间区间内,我们的经验以及对未来的期待才具有确定性。参见Hartmut Rosa,Social Acceleration:Ethical and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a Desynchronized High-Speed Society,Constellations,2003,10(1),p.7.这一时间区间的不断萎缩”[4](p76),当前“网络热词”时效的不断缩短就是其表现之一。第三是生活节奏加速,它在客观上表现为一定时间单位内行为事件和体验事件的稠密化,在主观上则表现为时间匮乏感的增强和时间压力的增加。当然,罗萨也指出,社会加速并不是持续进行的,而是“阵发性的”。现代社会自形成以来共发生过两次重大的“加速阵发”。第一次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其表现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技术创新给多个生活领域带来的速度革命。第二次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至21世纪初,这一时期的数字革命和政治革命再一次推动了新的速度革命。基于这两次“加速阵发”,罗萨将现代社会划分为“早期现代”“经典现代”“晚期现代”三个阶段④罗萨并不认为一切都在加速,他在界定社会加速概念的同时,还指出了减速或停滞的五种类型。但是,罗萨强调这些减速形式在结构和文化上都不足以同社会加速的力量相抗衡,社会加速已经压倒性地主宰了现代社会,使之成为加速社会。参见[德]哈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6—107页。。
相较于维希留仅从科技角度来考察社会加速问题的单一性逻辑,罗萨的分析无疑是更为全面的。随着这种分析逻辑的展开,罗萨发现了隐藏于现代时间结构之中的一个悖论。具体而言,在阐明社会加速的三重面向后,罗萨进一步考察了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并发现“存在于西方社会中的第三种加速面向既不在逻辑上也不在因果上构成前两种加速面向的必然后果,相反,至少第一眼看上去,它似乎与科技加速是矛盾的”[1]。为准确把握罗萨的这一观点,我们有必要将其与流行于大众文化中的观点相对照,后者普遍认为科技加速才是导致人们生活节奏加速的罪魁祸首。例如,《大加速》的作者罗伯特·科尔维尔(Robert Colvile)就认为:“科技进步越快,随之而来的混乱我们就越难以应付。”[5](p6)但在罗萨看来,这类观点实际上是一种谬论,因为从逻辑上看,科技加速意味着“人们从事生产和再生产、通信和运输等日常行为及过程所需要的时间的减少,它理应导致自由时间的增加,这反过来又会放缓人们的生活节奏”[1]。与激进的技术批判相比,罗萨的分析显然更为合理。但正如罗萨自己所揭示的那样,在现实生活中与科技加速相伴而行的并不是自由时间的增加以及生活节奏的放缓,反而是生活节奏的日益加速,这就是矛盾所在。罗萨用悖论来指称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间的矛盾关系。他指出:“第一个和第三个维度之间存在着独特的悖论式关系”[3](p352),“主要的问题就在于科技加速(1)和时间匮乏加剧(3)同时出现的悖论”[1],而这种悖论需要社会理论加以解释。
由此可见,罗萨所指明的存在于现代时间结构中的悖论就是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同时在场,其具体含义是:以节省时间为导向的科技加速在逻辑上本应为人的生活提供更多自由时间,但在现实生活中人的自由时间却日益匮乏①关于悖论的含义和类型,参见孙显元:《悖论和道德悖论》,载《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作者在文章中根据悖论的内涵特征将其划分为“理论型悖论”和“行为型悖论”两种类型:前者指产生于纯粹思维领域中的悖论,例如康德所提出的关于有限时间与无限时间的二律背反就是一种理论型悖论;后者指发生在日常生活和社会实践中的悖论,反映着理论与实践、认知与行为之间的关系。据此,罗萨的时间悖论是一种行为型悖论,反映了理论与实践,或者说应然与实然之间的矛盾关系。。时间悖论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中占有重要位置,正是基于这个悖论,罗萨才将现代社会理解为加速社会:“当且仅当科技加速和时间匮乏加剧(生活节奏加速)同时发生时,我们才将这样一种社会称为‘加速社会’。”[1]由此,时间悖论为我们把握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和探究现代社会的时间问题提供了一条线索。
既然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同时在场构成了现代社会的时间悖论,那么它对人们的生活有何影响呢?在罗萨看来,时间悖论的存在意味着,尽管在晚期现代即时通信软件、倍速播放、快递、短视频等能够帮助节省时间的加速科技层出不穷,但人类却像一只在滚轮上不断奔跑的仓鼠,被无法抗拒地限制在“加速怪圈”之中,“被一个巨大而不可见的时间体制管制、支配与压迫”[2](p3)。这就是晚期现代的时间异化现象②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中,时间异化意指人与时间之间的沉默、冷漠甚至敌对的关系,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晚期现代主体受到一种具有极权主义性质的时间体制的统治和支配。在社会加速的条件下,为了时刻保持竞争力,避免在学习、工作等各个领域中被淘汰,主体必须严格依照时间计划,例如日程表、月计划表和年计划表等来安排自己的行动,每个行动都被赋予了“期限”(deadline)。由此,“期限原则”就超越了“价值原则”,成为个人安排事务的最高原则。因此,罗萨指出,晚期现代社会“通过严格地实施时间规范,通过行事日程和截止期限的规则,通过临时通知和立即性的力量,通过迫切的满足与反映”来对个人进行规训和宰制,个人的美好生活成为泡影。参见[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2—103页。。时间异化严重阻碍了晚期现代主体追求美好生活的步伐,如何破解这一时间悖论,进而使科技加速真正成为释放自由时间、实现美好生活的积极力量,成为摆在罗萨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
破解时间悖论的前提是对其生成根源进行分析,只有经过这个过程,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才能“对症下药”,找寻破解之道。通过对时间社会学的研究和自身的经验观察,罗萨发现,社会的时间结构以及社会成员对时间的意识和体验是由社会的结构力量和文化力量共同塑造的,它们随社会结构和文化的变化而变化。例如,在前现代社会,循环式的时间意识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而在现代社会,线性的时间意识则成为主流。遵循这一理论逻辑,罗萨尝试从现代社会的结构和文化两个面向来探寻时间悖论的根源所在。他以增长与加速的关系为切入点,在形式上阐明了时间悖论何以生成;通过对个人事务量的推动机制的探究,在内容上揭示了时间悖论的结构和文化根源。
为解释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同时在场的时间悖论,罗萨引入了一种增长与加速的关系模型。罗萨强调:“现代社会是以两种加速形式的同时出现为特征的,对此就需要用我所发现的增长和加速之间的特殊的联系来作出额外的解释。”[3](p352)根据这一关系模型,假如日常的事务量保
持不变,科技加速就能减少执行日常事务所需要的时间,进而释放出更多自由时间。比如,在前互联网时代,职员A每天需要收发10封信件,共计耗费2小时;后来,电子邮件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会把这个过程缩短至1小时,释放出1小时的自由时间,从而使A能够提前下班。不过,这只是一种理想化的逻辑推导,现实中的职员A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信件量早已不是先前的10封了,而是30封甚至50封。为了能够按时下班,A必须使自己处于紧张状态,更加迅速地处理这些信件。尽管他运用了最新的电子邮件技术,但实际上仍需耗费多于2小时的时间。这意味着他不但不能早下班,反而还要加班。也就是说,他的时间资源更加匮乏了,因此他不得不加快自己的生活节奏。罗萨指出,“基于这一见解可以清楚地看到,生活节奏的加快或者时间匮乏的加剧是一个在逻辑上独立于科技加速过程的数量增长的结果:与之前的社会时代相比,我们不仅更快地生产、通信和运输,而且也更多地生产、通信和运输”[4](p67-68)。当事务量的平均增长速率超过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平均加速速率时,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就会同时在场,时间悖论就会出现:“加速的速率越是落后于增长的速率,那么时间紧张就越严重;前者越是能够超越后者,那么就会有越多的时间资源被解放出来。”[3](p82)(参见图1)
图1:增长与加速关系图①此图是《新异化的诞生》一书中的示意图,指明了“空闲时间”和“时间紧张”是增长速率和加速速率之间的相互关系所产生的结果。区间1代表着生活节奏的降低;区间2代表着生活节奏的提高。当增长速率和加速速率一致时,生活节奏不会发生变化。
罗萨的分析在形式上指明了时间悖论的生成根源——即个人事务量的增长速率超过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这种分析之所以是形式上的,是因为它旨在揭示导致时间悖论产生的一般性条件,而不涉及对这一条件的具体探讨,对后者的探讨则属于内容分析的部分。
既然时间悖论是增长速率超过加速速率的结果,那么接下来需要探究的问题就是:个人事务量的增长速率何以如此之高,以至于超过了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推动个人事务量指数级增长的动力究竟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有赖于在内容层面对时间悖论深层根源的分析。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中,罗萨从结构和文化两个面向系统地阐明了个人事务量的增长速率为何会超过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揭示了时间悖论的结构根源和文化根源。
1.结构根源Ⅰ:资本变现逻辑。罗萨认为,现代社会的经济体系是受制于“资本变现逻辑”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这种经济体系不再以满足需要为最终目的,而是以获取利润、实现资本变现为最终目的,这就突破了传统经济体系的种种限制,使自身的无限扩张成为可能。在吸收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上,罗萨指出,资本主义经济本质上是一种“时间经济”,其中赢得时间优势等同于获取更多利润。例如在生产领域,商品的价值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决定的,这就意味着节省下生产时间能够被直接转化为利润。“如果有人能够用较短的时间生产,即生产一个产品所用的时间低于平均的必需劳动时间,那么就可能赚得更高的利润。”[3](p192)这种被额外获取的利润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超额剩余价值。在流通领域也是如此,因为“资本变现过程的速度对流通的速度有着决定性的依赖……主要依赖于对物品的运输、仓储、分配和销售的速度,以及获得原材料的速度”[3](p193)。总之,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更快地生产和流通意味着资本能够更快变现,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利润。为了在竞争中获胜,赢得更多的利润,资本所有者就要竭尽所能地节省生产时间和流通时间,这主要是通过新科技的发明和应用即科技加速来实现的。但在资本变现逻辑的主导下,新科技的应用并没有为劳动者释放出相应的自由时间,因为当一种新技术被普遍采用后,最先使用它的资本所有者就会失去时间优势。为了重新赢得时间优势、获取源源不断的利润,资本所有者会再次革新技术,以便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和运输更多的商品。但科技的革新需要一定的时间周期,在新科技出现之前,资本所有者会迫使劳动者在现有的技术水平上更加紧张地工作,以此来保持时间上的竞争力。例如,资本所有者会采取夜班制度和轮班制度以使机器昼夜运转,或者加快机器的运转速度以提高工人的劳动强度等。在这里,增长与加速的特殊关系就出现了,即生产量和流通量(事务量)的增长速率总是高于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劳动过程的加速速率,由此劳动者的生活节奏不仅没有因科技加速而逐渐放缓,反而不断加快,于是时间悖论便出现了。
2.结构根源Ⅱ:社会加速循环。资本变现逻辑在现代社会的早期阶段就已处于运转状态,其对时间悖论的形塑作用贯穿于现代社会的各个发展阶段。除此之外,罗萨还揭示了时间悖论在晚期现代的另一个结构根源,即社会加速循环。他指出:“社会加速在晚期现代已经转变成一种不再需要外在驱动力的自我推动系统。上述三个范畴,亦即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以及生活步调的加速,已经形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2](p38)首先是科技加速对社会变迁加速的推动。罗萨强调:“技术的以及尤其是科技的加速发挥着社会变化的强有力的发条的作用。”[3](p183)例如,家庭汽车的普及允许居住地与工作地之间具有更远的距离,从而改变了社会关系的空间布局以及城市、乡村的人口结构。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变迁加速是科技加速的直接后果。其次是社会变迁加速对生活节奏加速的推动。在晚期现代,社会变迁的速率大幅提高,个人经验和能力的时效显著缩短,这使晚期现代主体在诸多领域中都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滑动的斜坡”上。如果有人不采取任何行动而保持静止,那么他很快就会跌落坡底①对于晚期现代主体来说,“跌落坡底”是极为可怕的,这不仅意味着主体会失去自己现有的社会地位,还意味着主体自身的存在会受到严重威胁。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真切地明白人们所体验到的站在“滑动的斜坡”上的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对存在的焦虑。,进而“失去连接未来的条件和选择”[3](p138)。为了避免跌落坡底,人们就必须采取各种行动来提升自己的竞争力以适应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我们舞蹈得越来越快只是为了停留在原地”[3](p160)。如此一来,个人“绝对必要的行为”也就大大增加了。例如,为了应对经验和知识的不断贬值,人们必须不停地参加各种技能培训;为了适应招聘条件的不断变化,人们必须时常调整自己的受教育计划。但一天的时间总是固定不变的,于是人们就越发感到时间资源的匮乏。罗萨总结道:“因时间的短缺而导致的生活节奏的加快,是社会变化加速的直接的(且不可避免的)后果。”[3](p185)最后是生活节奏加速对科技加速的推动。罗萨认为,人们的“时间资源越是短缺……生活节奏的加速越大,对加速技术和加速科技的需求就越大”[3](p180),这种需求推动了科技加速。总之,在社会加速循环中,社会变迁加速导致晚期现代主体的行动量不断增长,为了缓解由行动量增长所导致的时间匮乏,人们便尝试借助各种新的加速科技来节省时间,但新科技的发明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新的科技加速浪潮到来之前,人们只能在现有的技术水平上通过加快自己的生活节奏来应对呈指数级增长的行动事务量。而新的科技加速浪潮的到来并不会放缓人们的生活节奏,因为新的科技加速又会再次推动社会变迁加速,进而导致人们的行动量再次增长。在这里,增长和加速的特殊关系再次出现,即在每一轮循环中,由社会变迁加速所导致的行动量的增长速率总是高于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行动过程的加速速率,由此就导致时间悖论的产生。
3.文化根源:加速的承诺。时间悖论并不仅仅是资本变现逻辑和社会加速循环等结构力量的产物,它还立足于一定的文化条件,其中最为重要的文化条件就是加速带来美好生活的幸福论承诺。罗萨指出,现代社会从文化方面看是一个世俗社会,因为与中世纪的宗教社会相比,现代社会的重心显然是现世和此岸。这种世俗化进程极大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其中就包括对死亡这一终极性难题的看法。在现代社会中,不再认为个人生命时间的终点与世界时间的终点将统一于“真正的时间”的起点②从世俗性的眼光看,个体的生命时间是短于世界时间的。但在基督教看来,世界时间意味着从世界被创造之日至末日审判之日的时间,而末日审判之日也就是所有逝去的和活着的人接受审判之日。从这个意义上看,生命时间的终点与世界时间的终点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内心虔诚的基督徒不会把世界时间与自己的生命时间看作是分离的,因为任何逝去的人都将在世界时间的终点接受审判。,也不再相信自己在死亡之后仍然能够以某种方式继续生活,而是将死亡视作个体生命的彻底消亡。这种世俗性的死亡观打破了基督教的固有观念,相较于近乎无限的世界时间,个体的生命时间是如此易逝和短暂,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之间,现代主体由此陷入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之中。基于此,如何应对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的分离,进而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就成为现代主体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伦理困境。罗萨强调,在现代化进程中,有一种文化观念成为对死亡难题的无可取代的回答,即通过更快地生活来尽可能多地享受世界所提供的选项,从而缩小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的鸿沟③参见[德]哈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这种文化观念实际上是现代美好生活观的产物。如上文所述,现代社会的世俗文化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彻底消亡,而只有面对死亡,生命才能拥有其意义和方向,这就迫使个人在死亡到来之前要充分且高效地利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时间。由此产生的生活理想就是:美好生活是“被填满的生活”,即“生活的富裕、满足和质量,都由一生的历程当中所拥有的体验的总和与深度来测量”[2](p35)。在现代美好生活观的影响下,“更快地生活”自然就成为一种有效的生活策略。如果有人能倍速地生活,那么他就能加倍地体验到世界所提供的选项,他的效能即“已体验的选项与有待体验的潜在选项之间的比例就会翻倍”[1],这意味着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距离的缩短,也意味着生活变得更加美好①罗萨指出,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在这里是如何通过对没有边界的加速的想象又重新赢回了‘永恒生命’的地平线的”。如果有人能够永无止境地快,那么作为选项的终结者的死亡就不能让他感到恐惧,在他和死亡之间就有着无穷的“生命的机会”。由此可见,这种文化观念,即对没有边界的加速的想象又重新为人们添加了“永恒时间”的维度——生活节奏越快也就越有希望进入“永恒时间”。参见[德]哈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7页。。罗萨指出,现代加速所作出的这种幸福论承诺在功能上与宗教的永恒应许是等同的,因此它可以被视为对有限性和死亡难题的一种现代回答。不过,在罗萨看来,加速的幸福论承诺实际上根本无法兑现。因为在现代社会尤其是晚期现代中,“更快地生活”通常要借助一定的科技手段才能实现。尽管这些科技手段确实节省了人们的时间,使人们在一生中能够有更多体验,但“这些能够加快选项实现速度的科技、方法和发明同时也以指数级的速率增加了选项(‘世界时间’或‘世界资源’)的数量”[1]。这意味着“无论我们变得多快,我们在世界当中所能享有的,亦即选项的可实现与体验的比例,相比于所错过的,不但没有增加,反而还减少了”[2](p37),生命时间与世界时间之间的裂痕不仅没有因加速而弥合,反而加深了。在这里,增长与加速之间的特殊关系再次出现,即在“加速的承诺”的驱动下,世界所能提供的选项的增长速率总是高于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选项实现过程的加速速率。这就要求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相关过程之中,而时间资源的这种紧张化又迫使人们不断地加快自己的生活节奏来弥合日益加深的裂痕。
借助增长与加速的关系模型,罗萨从结构和文化两个面向对时间悖论的生成根源展开了系统分析。这种分析表明,科技加速不仅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是生活节奏加速的原因,反而是其结果,二者的互动过程可以被简要地表述如下:资本变现逻辑、社会加速循环和加速的幸福论承诺共同推动了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当事务量的增长速率超过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时,人们就不得不加速自己的生活节奏,同时也产生出对科技加速的新需要。但与新一轮的科技加速相伴随的是个人事务量的更高速的增长,由此人们就陷入一种循环结构之中,从而导致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同时在场,即时间悖论。
在罗萨的视域中,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同时在场,或者说时间节省与时间匮乏的同时发生,直接影响着主体“在世存有”的方式。尤其是在科技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的晚期现代,时间悖论的存在更是导致时间异化的诞生。作为一种致力于使社会成员过上美好生活的批判理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并不满足于对时间悖论作出解释,而是力图在解释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批判和破解,从而使科技加速在晚期现代真正成为释放自由时间、促进美好生活的积极力量。既然由结构动力(资本变现逻辑和社会加速循环)和文化动力(加速的承诺)所推动的个人事务量的增长速率超过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构成了时间悖论的成因,那么对时间悖论的破解自然也要围绕如何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来展开。同时,由于这种增长是社会的结构力量和文化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对其进行克服必然要涉及对晚期现代社会的多维度改革。罗萨从经济制度、福利制度和文化观念三个方面提出了他对晚期现代社会的改革方案,即“后增长社会”(post-growth society)方案。
受制于“资本变现逻辑”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是导致个人事务量呈指数级增长的强制性力量。罗萨指出:“所有已知的资本主义形式都是依赖增长的,它们的运行逻辑都是无休止地侵占迄今尚未被商品化的生活领域。”[6]这意味着,“只要经济活动仍然仅遵循由M—C—M'这一公式所表达的升级逻辑,其运动仅仅以收益、利润和回报为导向,亦即只要资本积累仍然是现代性与世界的经济关系的真正主题,那么增长的命令将仍然有效”[7](p436-437)。因此,在罗萨看来,要想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从而构建一个使科技加速能够为自由时间和美好生活服务的后增长社会,就必须对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进行改革,“将经济‘重新嵌入’文化世界和政治世界,从而将占有从一个强制性需要转变为一个社会经济的可能性”[6]。其具体的实现形式就是经济民主制。
“经济民主”(economic democracy)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艾伦·梅克辛斯·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在其著作《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中所阐发的一个概念。伍德认为:“民主不仅需要被重新视为一种政治范畴,而且也需要被看成是一个经济范畴。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把‘经济民主’简单地作为一种更加平等的分配。我打算要把民主作为一种经济调节器、作为一种经济的驱动机制。”[8](p287)可见,在伍德这里经济民主是一种新的经济逻辑和动力机制,其目的是克服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对个人的统治和强迫。在吸取伍德经济民主思想的基础上,罗萨从下述三个方面对经济民主制的基本构成要素进行了规定。
第一,经济民主制要求工人和公民在战略投资、生产和消费的形式及结果等方面具有发言权,这种要求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工人有权在其直接工作场所中参与决策;二是工人具有参与企业整体决策的机会;三是在国家和地区层面对经济管理进行民主控制;四是设置能够在全球层面指导经济规则和制度的新民主机构①参见Hartmut Rosa,Klaus Dörre,Stephan Lessenich,Appropriation,Activation and Acceleration:The Es⁃calatory Logics of Capitalist Modernity and the Crises of Dynamic Stabilization,Theory,Culture & Society,2016,34(1),p.1-21.。
第二,经济民主制并不否定市场和竞争,即它并不意味着“在这样一个新的经济秩序中将没有市场和竞争存在的空间,而是仅意味着这个空间在某些方面必然会受到极大限制,以及必须要在政治上对其界限进行划定”[7](p437)。因此,经济民主制必须要强化对银行、金融或能源等特殊经济部门的公共控制,同时也要求通过政策法规的制定来实现劳动力的“去不稳定化”。因为对于那些被劳动力市场所排斥的人来说,他们几乎没有参与经济民主的时间和条件。
第三,经济民主制并不反对增长,而是力图改变经济增长的导向。在经济民主制条件下,经济仍然能够增长,但这种增长不再是盲目的、以利润为单一导向的强制性增长,而是为了解决现实生活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为了社会成员的美好生活而实现的增长。因此,经济民主制能够把关于生产形式、意义和目标的决定与美好生活的要求结合起来。
通过引入经济民主制,罗萨试图克服以资本积累为导向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在生产量、运输量和消费量方面的强制性增长,从而使劳动者能够在劳动世界中不再因事务量的增长速率超过劳动过程的加速速率而陷入日益加剧的操劳和忙碌之中。同时,罗萨也强调,他还远远不能提出一个连贯且切实可行的经济民主模式,而只能提出一些基本的原则和要求。
社会加速循环是导致个人事务量呈指数级增长的另一种强制性力量,其在晚期现代的运转使个人产生了一种站在“滑动的斜坡”上的感觉,这种感觉本质上是对存在的焦虑。为了缓解焦虑,晚期现代主体就要迫使自己不断地采取行动来提升个人的社会竞争力,但这种努力在社会加速循环这一强制性结构面前终究是徒劳的,焦虑不但没有被缓解反而被强化。基于此,要走向后增长社会,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进而破解时间悖论就必须对社会加速循环进行解构,以消除其强加于个人的存在焦虑。罗萨指出:“‘存在的和解’一直是从马克思到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的希望以及从亚当·斯密到凯恩斯和路德维希·艾哈德(Ludwig Erhard)的资本主义经济学的承诺。现在,有一项改革方案可以在晚期现代条件下实现存在的和解,它在政治上是完全可能的,但它的实施将产生深远的甚至是革命性的文化后果。我指的就是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7](p438)
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并非罗萨的原创概念,其最早或许可被追溯至启蒙思想家托马斯·潘恩关于土地基金的构想①潘恩在其著作《土地正义论》中认为,土地是人类共有的财富,社会中的每个土地垄断者都应向社会缴纳一定的土地租用金以作为国家公共基金。国家公共基金要付给每个年龄达到21岁的人15英镑,以作为他们因失去土地自然继承权而带来的损失的一部分补偿;每年要付给每个年龄达到或将要达到50岁的老年人10英镑作为养老金,直到他们去世。参见陈钊:《论托马斯·潘恩的社会经济思想》,载《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但罗萨在这里主要参考的是当代左翼思想家菲利普·范·派瑞斯(Philippe Van Parijs)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UBI)理论。派瑞斯将全民基本收入定义为“由政府定额、定期发放收入给每位成年的社会成员。不论富有抑或贫穷、独自生活或与他人同居、是否愿意工作,都应得到定额收入”[9](p109-110)。根据这一定义,我们可以总结出全民基本收入的四个特点。第一个也是最备受争议的特点是无条件性,即不设置任何审查,所有具有永久居留权的成年人都可以领取一份等额的现金收入。第二是基础性,即为社会成员提供可以稳定依靠的物质基础。第三是个体性,即以个体为单位进行支付,而不是以家庭为单位。第四是周期性,即依据一定的周期拨款给个人,而不是一次性赠予②参见[比]菲利普·范·派瑞斯:《基本收入:21世纪一个朴素而伟大的思想》,成福蕊译,载《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6期。。罗萨提出的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的构想总体上延续了派瑞斯的全民基本收入理论。
罗萨认为,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制度能够使个人无条件地获取必要的生活支持,这将有助于切断社会变迁加速与生活节奏加速的勾连关系,解构社会加速循环的运转链条,并且把个人“在世存有的基本模式从斗争转向安全,从而消除存在焦虑”[7](p439)。罗萨还设想了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制度的资金来源,他在借鉴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税制改革思想③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论述了对非劳动收入和遗产征收累进税的必要性,还提出了一个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社会分配构想,即全球资本税。针对全球资本税,皮凯蒂指出:“我所建议的资本税是一个对全球财富的年度累进税。最大的财富将被征收更重的税,并且所有形式的资产都将被包括在内:不动产、金融资产和商业资产——没有例外。”但他也认为:“全球资本税需要一个非常高的,并且无疑是不现实的国际合作水平。”参见[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陈剑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531—533页。显然,罗萨在这里提出的全球遗产税受到了皮凯蒂全球资本税思想的影响。的基础上主张,“全球遗产税”可作为这一制度的资金来源,它“可以停止或扭转存在于南北国家和地区之间以及它们内部的日益加剧的不平等趋势”[7](p439-440)。
罗萨指出:“基本收入这一概念可以作为后增长社会在结构上的基石,即它的指导思想和制度基础。”[6]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作为配套改革方案的无条件保障基本时间制度。这一制度旨在通过保障个人基本的自由时间来抑制其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同时也为经济民主制的实施提供必要的时间条件。总之,罗萨试图引入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和基本时间的制度来解构社会加速循环,消除其强加于个人的存在焦虑,进而破解时间悖论,实现存在的和解。
加速的幸福论承诺是导致个人事务量呈指数级增长的文化力量。美国学者伊萨克·里德(Isaac Ariail Reed)指出:“罗萨关于加速的文化动力的假设远远超过了任何关于新教文化、时间纪律和现代性的韦伯主义或新韦伯主义的论题。”[10]在加速带来美好生活的承诺下,通过体验更多的事物、实现更多的选项(即占有更多的资源)来扩展自身对世界的作用范围成为个人提高生活质量、实现美好生活的最佳策略。如果说社会加速循环对于个人事务量的推动作用是基于焦虑和恐惧,那么加速的幸福论承诺则是基于期待和渴望。因此,变革将资源量与生活质量画等号的主流文化,也是构建后增长社会,从而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和破解时间悖论的应有举措。在罗萨看来,这项改革的重点就在于把主体与世界的共鸣关系确立为衡量美好生活的尺度。
罗萨强调,尽管资源是主体在世界中展开生活的必要支撑,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占有的资源越多就越幸福。因为生活不仅是一个关乎资源水平的问题,更是一个关乎人与世界关系的问题,“人类的生活(和社会条件)质量不能仅根据可用的选项和资源来衡量,而是需要检视塑造所谓生活的世界关系。选项和资源的增长必然会提升生活质量这一现代主流观点是具有误导性的”[7](p26)。因此,美好生活就不应当由资源量的增长来定义,而应当由成功的世界关系来定义,罗萨将这种成功的世界关系称作主体与世界的共鸣关系。
共鸣是作为异化的反面出场的。如果说晚期现代的时间悖论所导致的时间异化反映了主体与世界之间的一种沉默、冷漠甚至敌对的关系,那么共鸣则“描述了一种在世存有的模式,即主体与世界相互联系的一种特定方式”[7](p166),在这种联系中,主体和世界各自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彼此相互回应、相互转化。罗萨认为,美好生活应当被界定为充满共鸣的生活,它意味着主体不再把世界单纯地视为一种被占有的对象,而是以开放的态度积极倾听世界的声音,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来回应世界。同时,“共鸣不只是让我们与世界彼此敞开、彼此产生关系而进一步产生感动或刺激,而且也因为世界回应了我们,让我们在世界中的各种生活都能够得到支援”[11]。总之,共鸣概念旨在为晚期现代社会的文化改革提供一种关于美好生活的新观念,它不再依据资源量的多寡,而是依据主体与世界是否处于一种相互回应和相互转化的关系中来衡量主体的生活美好与否,由此就在文化上消解了个人事务量的增长动机,从而构成迈向后增长社会和破解时间悖论的重要举措。需要注意的是,共鸣不仅是罗萨“后增长社会”方案中的一项文化改革方案,还是其最终目标。因为“后增长社会”方案所要解决的最紧迫的问题就是晚期现代的时间悖论以及由此而来的异化现象,其各项改革的最终目标也是实现人与世界的和解,使主体能同科技、时间、社会以及自身建立起一种相互回应的共鸣关系。当然,罗萨还设想了“后增长社会”方案的实现形式,他强调:“如果后增长社会渴望坚持现代性项目的价值观,那么就需要通过民主的手段来实现预想中的向后增长社会的转型。”[6]
综上所述,罗萨尝试以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为切入点来破解时间悖论,这种克服依赖于对晚期现代社会所进行的一项改革方案,即“后增长社会”方案,它包括经济改革、福利制度改革和文化改革三个方面,以此应对时间悖论的结构根源和文化根源。在罗萨所设想的后增长社会中,个人的事务量将不再遵循强制增长的逻辑,其增长速率也将逐渐低于由科技变革所推动的相关过程的加速速率,由此科技加速将成为释放自由时间、实现美好生活的积极力量。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罗萨对时间悖论的探讨承继了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传统问题意识。第一代理论家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曾以科学技术批判为线索揭示了启蒙的悖论,即一面是启蒙对科技的解放作用的承诺,一面是科技在启蒙进程中对主体的统治。“启蒙旨在增强人对自然的控制能力,结果却是人的软弱无力;启蒙旨在促进进步,结果却导致倒退;启蒙旨在反对极权主义,结果却是自己成为新的极权。”[12]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悖论的分析深刻影响了法兰克福学派以及西方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发展方向,罗萨所指明的时间悖论实际上也可以被视作启蒙悖论在时间维度的当代延展,因此二者的问题意识具有一定的承继性。但与之不同的是,罗萨对时间悖论的考察并未遵循《启蒙辩证法》中的理性批判路径,即没有把时间悖论的生成根源仅归结为启蒙理性向工具理性的转化,而是从增长与加速的关系出发揭示了时间悖论的结构根源和文化根源,并且提出了旨在破解时间悖论的“后增长社会”方案。应当说,罗萨的这种理论尝试在一定程度上跳脱了理性批判的窠臼,为我们认识当代西方社会的时间悖论提供了一个较为系统的理论方案。但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罗萨主张的“后增长社会”方案究竟能否切中现实,其批判限度和边界又在何处。在笔者看来,尽管“后增长社会”方案在价值取向上有合理之处,例如它体现了对美好生活和分配正义的追求,但它却未能撼动当代西方社会的深层逻辑即资本逻辑,其内容也仍旧囿于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因而难以克服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更无法破解时间悖论,对此可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理解。
罗萨从增长速率超过加速速率这个角度来把握时间悖论的生成原因,认为生活节奏加速并不是科技加速的结果,而是与之相独立的事务量增长的结果,这是合乎逻辑的。在此基础上,罗萨将晚期现代个人事务量的增长动力归结为资本变现逻辑、社会加速循环和加速的承诺三个方面,这也具有启发意义。但遗憾的是,罗萨并没有对这三种动力之间的内在关系作进一步分析,而是采取了类似于吉登斯“多维度现代性”理论①吉登斯认为,资本主义只是现代社会的经济制度,它只能反映经济领域的主要特性,而不能反映现代社会的总体特性。他认为,把握现代性要从多个维度出发,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督和军事力量共同构成了现代社会的总体特性。同时他又强调,在当前的全球化时代,这四个维度表现为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国际劳动分工、民族国家体系和世界军事秩序。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9—68页。的立场将它们潜在地视作一种并列关系。实际上,在上述三种动力中,资本变现逻辑是一种更为根本的力量。因为依照唯物史观,“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3](p412),同时物质生产方式绝非抽象的和超历史的,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是既定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受到既定生产关系的制约,这种生产关系决定着“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14](p48)。这意味着对现代社会的科学分析必须要深入物质生产方式尤其是生产关系层面。而在现代社会,资本就是居于决定性地位的生产关系,亦是把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区别开来的根本规定。资本的运行逻辑即资本逻辑通过主导物质生产、塑造社会关系和建构思想观念等形式实现了对现代社会的全面统治,由此成为现代社会的主导逻辑。罗萨所指认的“资本变现逻辑”实际上就是这里所说的资本逻辑,因为资本逻辑的核心规定就是资本增殖规律和积累规律②国内学界在资本逻辑的含义问题上一直存在争议,我们在这里把资本逻辑的核心含义理解为资本增殖规律和积累规律。当然这不是说资本逻辑只有这一个含义,因为马克思资本概念的多义性决定了资本逻辑的多义性。总体上看资本逻辑具有三重含义——商品普遍化趋势,资本增殖规律和积累规律,资本关系普遍化趋势。其中,增殖规律和积累规律处于核心位置。有关资本逻辑的研究,参见张雷声:《论资本逻辑》,载《新视野》2015年第2期;刘志洪:《超越整体的混沌表象——资本逻辑系统结构的当代理解》,载《教学与研究》2019年第1期;鲁品越、王珊:《论资本逻辑的基本内涵》,载《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也即实现资本变现。因此,罗萨将资本逻辑作为分析个人事务量增长的切入点,这无疑是一种切近现实的有益尝试,但同时他也将资本逻辑局限在了单纯的经济领域,而没有看到资本逻辑在晚期现代对社会加速循环和加速的承诺所具有的统摄性作用。首先,社会加速循环之所以能够使个人产生“存在焦虑”,是因为在现代社会中,绝大多数的个人都是以雇佣劳动者的身份出现在社会世界的。个人的经验和能力一旦过时,就会与资本增殖和积累的要求相冲突,从而被资本所抛弃,沦为“产业后备军”。可见,只有在资本逻辑的统摄下,社会加速循环才能形成并对个人事务量的增长起一定的推动作用。其次,加速的幸福论承诺在本质上也是一种由资本家阶级所建构并服务于资本增殖和积累的意识形态。因为实现更多的选项和占有更多的资源本身就意味着消费更多的商品,这使资本家阶级能够占有更多的剩余价值。总之,资本逻辑是引发时间悖论的决定性力量。
以上分析显示,破解晚期现代时间悖论的根本在于超越资本逻辑的统治,而超越资本逻辑的统治就必须找到并铲除其存在的土壤,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从整个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来看,资本本性的逻辑展开是通过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逻辑发展呈现出来的,没有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逻辑发展,资本本性是不可能得到逻辑展开的。”[15]正是由于社会的生产资料归少数资本家私人所有,绝大多数的劳动者只能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实现与生产资料的结合,雇佣劳动这一现代剥削制度才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整个社会的生产活动才仅仅服从于资本家阶级狭隘的逐利意图,资本逻辑才得以运转。虽然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属性经由个体资本所有制、私人股份资本所有制、国家资本所有制和法人资本所有制等形式而不断提升,但它为资本家的发财致富提供制度保障的根本性质并没有改变。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使社会成员共同占有生产资料,才能铲除资本逻辑的土壤,从而克服个人事务量的无休止增长,最终破解时间悖论。然而,罗萨在“后增长社会”方案中所提出的经济民主制改革显然没有涉及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变革。尽管他多次提到要使劳动者参与企业的民主管理和决策,但这种美好的愿望只能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空想,因为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劳资双方天然就是不平等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现代的资产阶级私有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16](p414)更为重要的是,试图在不改变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前提下,仅仅通过民主手段来克服资本主义经济的利润增长导向,并使之服务于个人的美好生活,这同样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个上层建筑在根本上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可见,由于没有触动资本主义私有制这个社会根基,罗萨的经济民主制改革无法超越资本逻辑的统治。而只要晚期现代的生产活动仍然遵循资本逻辑,那么社会加速循环和加速的承诺就无法被彻底消解,罗萨所提出的福利制度改革和文化改革的目标也将难以实现,这同时也意味着由增长速率超过加速速率所导致的时间悖论仍将存在。
综上所述,“后增长社会”方案并未真正切中导致时间悖论产生的根本现实,即贯穿于现代社会中的资本逻辑,因此罗萨所提出的经济民主、无条件保障基本收入、无条件保障基本时间以及共鸣的世界关系等改革措施便无法为人们开辟出一条通往新社会的现实道路,而只能是一种美好的乌托邦幻想。此外,罗萨关于“后增长社会”需要坚持现代性价值观的论述也表明,“后增长社会”方案的目的并不是颠覆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改良,从而重建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合法性,这种批判限度决定了它无法在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悖论问题。实际上,在如何克服强制性增长这一问题上,西方学界中还存在另一种理论设想,即“减增长”(de-growth)理论。“减增长”理论同样看到了资本主义的强制性增长所导致的负面后果,但它并不像“后增长社会”方案那样试图调和经济增长与美好生活的矛盾,而是直接地反对经济增长,主张缩减生产和消费的规模。然而,“减增长”理论也无意颠覆资本主义制度,而是试图“在维持资本积累结构前提下以改良的方式驯服资本主义体系实现经济与消费规模缩减”[17]。由此可见,“减增长”理论也未能切中资本的增殖和积累逻辑,因此其与“后增长社会”方案的理论命运是相同的。只有在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基础上依靠联合起来的个人共同占有生产资料,铲除资本逻辑的生长土壤,才能真正地破解时间悖论,使科技加速真正地成为释放自由时间、促进美好生活的积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