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一体化框架下对区域民主与民族自决的深度思考——《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述评

孙凤兰 王 纯

内容提要：主权是指一个国家在法律上和事实上对划定的领土的管理，分离是指主权国家的一部分将自己建立为一个新国家的行为。这两者通常被视为“一枚硬币的两面”。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由于联合国的成立，国家主权和民族自决原则一直被认为是国际法的基石，尽管它们在实践中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调和。在此背景下，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最近的事态发展属于典型案例，进一步引发了人们对区域民主与民族自决的讨论。2022年，尼克拉斯·布伦伯格和理查德·吉莱斯皮合著的新书——《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为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区域紧张局势提供了新的解决方案，值得读者深入阅读与研究。

2022年，英国的劳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欧洲框架内的区域研究丛书，从区域的角度审视当代全球政治、经济、国际关系和社会问题。该系列丛书就区域问题提出了很多新的理论，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其中，斯德哥尔摩大学教授尼克拉斯·布伦伯格（Niklas Bremberg）和利物浦大学教授理查德·吉莱斯皮（Richard Gillespie）合著的《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Catalonia, Scotland and the EU: Visions of Independence and Integration）一书为关注区域问题的研究者提供了很多参考。该书深入探讨了最近十年来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提出的独立主张，分析比较了这两个区域的情况，同时将欧洲一体化框架内的区域分离过程置于研究背景之中。围绕“欧盟是促进还是阻碍成员国的区域分裂”这一核心问题，本书给出了答案。本书深度阐释了区域问题引发的关于民主和自决的辩论，有利于推进研究者进一步反思欧盟及其成员国在21世纪应该努力建设什么样的政治共同体这一问题。

一、内容概要

《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共分五个章节，下面简单介绍如下。

第一章，概述欧洲框架下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独立的愿景。本章从历史视野中的地区分裂主义与欧洲一体化背景入手，描述了西方学术界关于区域分裂主义和欧洲一体化的不同观点，分析了欧盟委员会对欧盟地区分裂主义的回应。在此基础上，本章提出后功能主义、建构主义与欧洲政治实践相结合的区域研究可能性。

第二章，分析两个地区争取独立的不同途径。本章比较了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政党的不断演变和独立主张。在此过程中，本章进一步介绍了这两个地区与主要分离主义政党对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早期反应，以及相关条约的变化与制度的发展和扩大。其中，关于欧洲宪法的辩论凸显了两个地区围绕国家独立和欧洲一体化问题的政治动态及其视域融合与分歧的具体情况。

第三章，重点介绍了加泰罗尼亚独立与欧洲一体化的关系。本章从独立运动与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论述开始，详细阐述了加泰罗尼亚的分离主义转向。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的兴起，加泰罗尼亚独立势力之间的战略分歧，加泰罗尼亚独立势力、舆论和政党精英对欧洲不断变化的看法等。

第四章，分析欧洲一体化视域下苏格兰的独立及其可行性。本章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苏格兰民族党对欧洲的态度和2014年苏格兰公投的话语分析，英国脱欧之路和苏格兰民族党的宪法挑战，苏格兰脱欧后在欧洲的独立和一体化情况，以及对英国脱欧后苏格兰民族党领导层和苏格兰舆论的分析。

第五章，总结并比较两个案例的分析结果。本章通过比较分析了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支持独立的政党与欧盟的互惠互利，阐释了欧洲在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区域问题上产生争议的深层次原因，并进一步反思了区域分裂主义对欧盟政治秩序的挑战。

二、本书特色

《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在研究思路、理论框架、研究方法等方面体现出了一定的创新性。

（一）研究思路创新：深度反思与独立相关的二元性思维

《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作者认为，当代欧洲的民族自决应该被视为一种政治实践。这种民族自决基于相互竞争的政治主张。本书作者认为，在欧洲背景下比较这两个案例尤为重要，因为并非所有要求欧盟成员国区域自治的政治项目都需要分离主义主张。相反，反思与独立相关的二元对立思想，客观、全面、动态地认识区域发展的变化，这是可取的研究思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欧盟成员国的一些政党已经从地区主义和不独立的立场演变为分裂主义和支持独立的立场，反之亦然。此外，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情况，体现为在国家中寻求更大的下放权力，或者通过联邦或联邦国家明确要求共享主权。结合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两个案例，本书指出，过去十年来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分离主义政党在选举中的成功，英国脱欧以及许多欧盟成员国对欧元怀疑派政党的支持，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独立与一体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例如，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的分离主义政党经常将要求把独立的呼声与对欧盟的支持结合起来，但加泰罗尼亚的独立可能会导致其失去欧盟成员资格。在英国，苏格兰投票支持英国留在欧盟，但其却被迫与该国其他地区一起离开欧盟。

本书作者认为，欧洲一体化并没有导致国家认同失去其政治意义。这是因为，捍卫“欧洲价值观”和建立“更加紧密的欧洲人民联盟”的主张可能会以挑战西班牙和英国领土现状的方式，与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独立的主张产生共鸣。例如，尽管加泰罗尼亚独立会破坏西班牙的领土完整，但它并不一定会挑战欧盟的权力本身。苏格兰的案例与加泰罗尼亚有许多相似之处。英国于2020年1月退出欧盟之后，苏格兰民族党领袖尼古拉·斯特金（Nicola Sturgeon）发表声明，声称欧盟代表了共同的价值观，聚合了团结、开放、平等和真正的伙伴关系等理念。①Scottish National Party, “We’re Asking Our Friends in Europe to Leave a Light on for Scotland,”January 31, 2020, https://www.snp.org/we-are-asking-our-friends-in-europe-to-leave-a-light-on-for-scotland,访问日期：2021年12月20日。基于上述两个主要案例，本书的研究思路非常清晰，即分析独立和分离主义主张在多大程度上阐明了欧洲一体化的愿景，这些主张又如何引发了一场关于欧盟被既定价值观的象征性斗争所促进或保护的讨论。假设欧盟以及英国和西班牙政府以符合欧盟和国际社会基本民主和法律原则的方式，反对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的独立主张。这就是在实践中定义了象征性斗争的界限。

根据本书作者的观点，从本质上讲，作者认为“我们属于欧洲”这一概念是理所当然的，这可能使独立主张不仅在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的许多公民心中有吸引力，甚至可能使欧洲“民族独立”这一概念看起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上，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独立的理由并不完全相同。

在研究思路上，本书突出了这些差异与国家独立及欧洲一体化相关的政治规范之间的竞争。此外，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成员资格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不同。通过比较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本书旨在促进深度反思与独立相关的二元性思维，这对探讨区域独立和融合的愿景及其在欧洲新兴的政治秩序中关联性以及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民主的影响，都具有积极意义。

（二）理论框架创新：提出了反映动态政治的区域研究理论框架

《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提出了新的区域研究理论框架，即融合后功能主义和建构主义动态性的政治研究框架。先前的研究表明，社会经济地位和教育水平等因素解释了公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支持，尽管存在显著的跨国差异。②Neil Fligstein, Euroclash: the EU, European Identity, and the Future of Europ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36.此外，认为自己具有欧洲身份的人也表现出对欧盟成员国和欧洲一体化的高度支持，尽管欧洲身份意识很少胜过欧盟成员国的国家身份。③Eelco Harteveld, Tom van der Meer and Catherine E.De Vries, “In Europe We Trust? Exploring Three Logics of Trust in the European Union,”European Union Politics,Vol.14,No.4,2013,p.542.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对欧洲的归属感强化了集体认同感，而不仅仅是欧盟成员国的民族认同感。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的情况说明了这一点。许多加泰罗尼亚人表达了一种比西班牙人更具有“欧洲化”的感觉。英国脱欧公投似乎也暗示了苏格兰与英国选民对欧洲的依恋具有相似之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因此，本书超越了常见的方法，不再把支持和反对欧盟区域分裂主义的政治论点与对欧盟政治秩序的规范以及对民主基础的理解关联，而是通过案例分析来反思其在欧盟框架下提出的独立主张。

基于此，本书提出的理论分析框架首先基于欧洲一体化的后功能主义理论，其核心是把针对欧盟的日益政治化的竞争解释成排他性国家身份和精英战略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欧洲一体化进程是由欧洲国家有效管理需要来推动的。然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并不一定能反映这些功能性压力，反而反映出由其分配后果所导致的压力。①Liesbet Hooghe and Gary Marks, “A Post-functionalist The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From Permissive Consensus to Constraining Dissensus,”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39,No.1,2009,p.2.本书作者赞同这一观点，认为政治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目前，欧盟层面的司法发展与成员国国家认同的持久性之间存在紧张关系。然而，这种紧张关系并不是欧洲一体化本身不可避免的影响。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民族认同与欧洲一体化之间的关系不能直接从个人经验中获得，需要在实践中与欧盟扩张、条约改革、紧缩措施、移民危机、英国脱欧等重大事件建立相关联系。需要注意的是，个体层面普遍而强烈的民族归属感，并不妨碍欧洲一体化。上述观点与传统的功能主义观点不同，体现出后功能主义理论的创新性。

其次，本书的理论框架明确地建立在对政治共同体的建构主义理解之上。目前，区域研究主要是出于理性主义或基于阶级的解释，这些解释强调从经济利益和出现政治影响等方面支持欧洲一体化。与此相对照，本书作者认为，许多欧洲国家的集体身份，不只取决于民族归属感与欧洲归属感。这是因为欧盟成员国内部可能存在各种国家身份，西班牙和英国等就是这种情况。因此，本书假定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成员资格的含义，并在成员国内部和成员国之间有所不同。本书最终将自决视为一种基于本体论成分和规范成分的主张。通过这种方式，本书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研究框架，这一框架能够更好地分析在欧盟区域分裂主义背景下国家身份的认定。

再次，本书的理论研究框架将建构主义和后功能主义的见解与日常欧洲政治实践相结合。也就是说，目前的研究重点在于：欧盟在公民的生活经验中如何成为社会现实。例如，凯瑟琳·麦克纳马拉（Kathleen Mc Namara）的研究表明，通过改变欧洲的生活经验，欧洲的政治实践自然而然地要求扩大欧洲的政治权力。①Kathleen R.Mc Namara,The Politics of Everyday Europe: Constructing Authority in the European Unio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3.本书作者认为，关于欧洲日常政治实践的重要见解是，人们可能会因为生活经历、职业和教育与“欧洲”有密切关系，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欧盟成员身份被视为没有争议的事务。相反，这可能是期盼成为欧洲人的归属感以及某些与社会权利、经济福祉或民主治理相关的政治主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与在欧洲国家和地区享有民族自决权的期待有关。本书作者认为，需要密切关注独立的主张与欧洲一体化的愿景相结合的具体原因、表现与结果。这些理论分析对围绕民族独立和欧洲一体化的研究具有积极意义。

（三）研究方法创新：突出时效性、显著性和连贯性

在研究方法层面，《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从研究设计到案例选择和数据收集都体现出了一定的创新性。

首先，从研究时段来看，本书的研究时间是最近的。本书的分析时段主要是2010—2021年，其中也涵盖了较早时期的研究数据，以便为最近的发展提供历史背景。通过涵盖最近十余年的实证分析，研究苏格兰在英国脱欧后的独立主张在多大程度上发生了变化，同时探索加泰罗尼亚自2012年独立以来不断变化的政治格局。

其次，从案例选择来看，本书的研究具有一定的显著性和连贯性。从显著性来看，在欧盟的相关案例中，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的问题比较突出，独立问题在两国的政治议程上都处于优先地位。从连贯性来看，选择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也意味着研究两个相对连贯的案例，其特点都是基于历史和文化的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以及区域自治的先进水平。同样重要的是，这些案例在其所在国背景下的经济地位、政党统治和欧盟成员国的历史经验等方面存在差异。在苏格兰，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支持独立的政党；而在加泰罗尼亚，有几个支持独立的政党争夺政治主导地位，国民大会等民间社会组织在加泰罗尼亚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此外，在英国脱欧后的背景下，苏格兰的独立主张越来越合法化，并成为苏格兰重新加入欧盟的一种方式，而加泰罗尼亚的独立主张必须被证明是正当的，以应对可能失去欧盟成员资格的风险。综上所述，这两个案例之间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对研究国家的独立或欧洲一体化有典型意义。

从数据收集及其解读的方法来看，本书为通过比较案例研究收集到重要数据，其主要来源包括：来自国家和地区政府、政党领导人和代表以及欧盟机构的官方声明，政党代表大会和支持独立的政党在国家、地区和欧洲选举之前提交的选举宣言等。此外，本书作者对来自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独立政党的政治代表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以便了解主张独立的政党如何理解并利用欧洲背景下的独立论点。此外，本书的分析和比较还涉及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成员态度的舆论数据，以及苏格兰和加泰罗尼亚民众支持的相关数据研究。本书对这两个案例的数据解读都应用了话语分析，并以此研究独立主张在欧洲、欧盟成员资格和欧洲一体化概念中的动态变化。

三、结语

《加泰罗尼亚、苏格兰和欧盟：独立与一体化的愿景》一书基于创新的研究思路、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聚焦区域独立主张如何与欧洲相关。作者深入细致地分析了加泰罗尼亚和苏格兰独立与欧洲一体化的各个方面，具体包括：分析支持独立的政党如何试图在话语上使用欧洲来促进其目标，评估公众舆论对独立性和欧盟成员资格的支持程度，评估支持独立的政党面对欧洲对其独立主张的回应所做的假设等。与其他学者假设“分离主义应随着欧洲一体化的影响而减弱”的观点不同，本书作者认为，如何理解并解释区域分裂、国家独立和欧洲一体化之间的联系，相关问题还远未解决，需要深度反思联盟政治框架下许可性共识与限制性分歧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上述研究结果具有启发意义，能够更好地解释围绕国家与地区独立和欧洲一体化斗争的各种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