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仔今年十四岁了,但她从没见过春天。
她居住的成镇是一个没有季节的地方,温度总是能合情合理地在生活中隐去自己的形态。树上永远结满了果子,花也永远采不完似的开着。人不多不少,生下来多大就是多大,生下来做什么就做什么。生在木头旁就造屋,生在石头旁就生火。就这样一成不变地等十八年,等待十八年以后,在成镇唯一的码头上乘一艘船,走了就不再回来。
满仔是这小镇上唯一无事可做的闲人。她生在花丛中,睁开眼时就没有伙伴,累了就席地而卧,不像那些总是成群结队的同乡,要扎篱笆,造屋子,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由于无事可做,她也总是去人多的地方探头探脑,在夜色的笼罩下混入人群中歌唱。可她总是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而后被善意地驱逐。可她依旧乐此不疲地奔忙,像是被雨滴敲打的芭蕉叶,摇摇晃晃地点头。如果她没有听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说她“荒腔走板”,她可能会自己将这场“捉迷藏”玩到十八岁的那一天。
她恍然有些明白了,在她与他们的生活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虚无缥缈的歌——她听不懂所谓的“调”,就像不懂为什么,他们说举起手就是舞蹈。
等他们的火堆熄了,成镇就在很短的时间内明亮了起来。成镇的人爱造屋,无论是木生的还是土生的都爱。每一个成年人都要有自己的屋子,而后点灯,在光明里入睡。她十分爱夜晚的成镇,因为光会把她驱逐到安适的地方。满仔十四岁了,依旧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造屋,便夜夜躺在花丛草垛里入睡。
造了房子是要住进去,可成镇里有很多空空如也的屋子,为什么要造自己的呢?再说那些空屋子也是不许住的,他们管它叫“历史”,从不许人进入。那些十五、十六岁的“大人”说了,那些屋子里住着过去的魂灵。可满仔还是趁人不注意——她生命中有许许多多这样被忽视的瞬间,偷偷地拜访了许许多多叫作“历史”的屋子,想看看是不是曾经有人留下过关于十八岁的预言。
说起十八岁,第十八个年头会跟前十七个有什么区别呢?果子一样地生长,花一样地开。不过是一些新的人来了,旧的人留下他的“历史”走了罢了。可为什么那些远航的人,都不再回来了呢?
在那些“历史”里,所有的屋子都是一模一样地沉默着。那些木头搭成的方形洞穴里,有着一模一样的床和小方桌。满仔也因为好奇躺上去过,硬邦邦的,没有花香。在方桌的正中央,总是有一个小小的碟子,里面蜷缩着一条黑色的小虫。满仔知道的,他们叫它“灯”,可她确信它是无法发光的,因为她逗弄过它很多次,小黑虫总是动也不动,十分没趣。
之后再去探望“历史”的时候,她总是随手带去不一样的花。有红的,也有黄的,总之是去路上最可爱的一朵。她想那些“历史”的魂灵一定也会喜欢这么可爱的小生命,它们在这儿待得久了,一定像她一样寂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满仔都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小兽,每天为自己小小的事业而乐此不疲着。她不再费尽心力地思考那些听不懂的歌,而是寂寂地在“历史”间穿梭献花。这些独一无二的时刻让她小小的生命进程被放得慢慢的。她还给她和“历史”的故事起了一个叫作“秘密”的名字,正是这些“秘密”让她的夜晚和生命不再执着于透过歌声去窥探别人的生活。
她没有自己的屋子,就随意地在花丛里委身。从前她看着夜晚的灯火,总会觉得暖洋洋的,可现在,她只听见了枯萎的小虫在风里呜咽。偶尔的偶尔,看见一些形容枯槁的魂灵在她眼前摇了摇。
她从未回头看过那些她探访过的屋子,只是一直在向前寻找。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些什么,只是隐隐地觉得,在这些惘然的沉默里,隐藏着关于十八岁的答案。
时间过去了两年,当她在花丛中挑选出了蓝色花朵,献给了最后一个“历史”的时候,她终于开始相信,这个秘密的谜底是徒劳。那注定是个无眠而深刻的夜晚,她奔忙了整夜,将那些风干在“历史”中的花都找了回来,而后用力地踩成了细碎的泥土。在那片小小的废墟上,满仔第一次拥有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痒痒得难受。
过了很久,她终于学着点起了人生中的第一团火,照亮了这片小而狼藉的土地。她慢慢地用手挖了个坑,而后将那片残骸埋葬了起来。
而后她想——“我该有个自己的屋子。”
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不会游水、掌舵。她知道,有许多和她一样大的“大人”都已经开始教十三、十四岁的孩子笨拙地系绳结。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可她渐渐地有了同伴,和他们口中的生活。
她开始用细而长的藤蔓给自己编织一个圆形的窝巢,窝巢里没有床也没有灯。她依旧无法参与那夜晚的狂欢,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时刻,她静静地蛰伏在有花香的黑暗里,漫长地哀悼,哀悼这窝巢下早已成为泥土的岁月。
满仔的生活忽地生出了一阵大雾,兜头罩住了那曾经被她小心呵护的“秘密”。偶尔有炊烟的热气,还冒着气若游丝的香。
只是她回过头,不去想,偶尔流泪。
她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远航的目的。
只是……只是,她为什么要去远航?
不能,不能,她要和所有人一样。
她渐渐有了大人的样子,懂得所有关于远航的知识,没有对于十八岁的恐惧,乐于解惑,总是笑盈盈的。偶尔听别人谈论自己的身份—— 一个花丛里长出来的“陌生人”,也并不怎么在意。
她知道,她的泪水只留给记忆里最可爱的花。
可是,那一天,十七岁的最后一天,她走进了新的“历史”——自己的小窝巢。想着明天,它也会成为“历史”的一员,就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十四岁。她带了好大一束七彩的花,她想着,如果她不会再回到这里,那她想把最好的一切——五颜六色的花海,都留在这无人踏足的荒芜里。
远离了揣度,或许它们就可以以最美丽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留存。如果,如果她也有魂灵,她就可以时刻拿来嗅一嗅,同它们小而脆弱的风姿做个伴。
当她推开这熟悉的门,就被屋子里四处爬满的花的藤惊了一惊。她细细地看了,没有花,有的只是在藤上附着的花的雏形。满仔用手轻轻地触了触那小而尖的花苞,身体也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而后听见了一阵缥缈的歌:
高高的树上有张床
种子随着晚风摇啊摇
顺流漂来了一个梦
播种的人儿不会哭
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满仔几乎是落荒而逃。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小而尖利的花苞。
她就这样跑啊跑啊,跑到了码头边,许许多多的小舟在一望无际的水里颤巍巍的。她喘匀了气,就借着月色打量起那花苞。它失去了它小而洁白的美丽,被灼烧了似的,蜷成了一颗黑黑的石头。
满仔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从未想过花朵除了风干外还会有别的方式失去它的颜色。她预感到它是死了的。
死了,我明天也会在海上蜷成一个石头吗?
她随地坐下,眼里闪着粼粼的水光。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陆陆续续有人赶来码头,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于是她学着藤蔓的样子缠绕住自己,而后笑了起来。
后来,成镇里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一个女巫,乘着一棵逆流而上的树,带来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雨。这暴雨腐蚀了镇子里原有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些空空如也的“历史”。
而她本人,则在雨里散落成了一把小而黑的石头,钻入了土地里。她消失的地方先是长出来藤蔓,后来又长出圆圆的、太阳一样的瓜。有生长在旁边的人啃了一口,说,这瓜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