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秋天,奶奶对爷爷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一位白发白眉毛白胡须的老者,一直对我说,去集市,黄粒粒变白粒粒,黄粒粒变白粒粒。
爷爷慢声细语地分析,这黄粒粒莫不就是玉米、小麦、谷子?白粒粒莫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圆?让咱收集粮食换钱呗。
奶奶觉得爷爷分析得有道理,凑足了家里所有钱,两人到了粮食市场,开始收购粮食,收来的粮食堆成了小山。
爷爷奶奶啃着火烧喝着白开水,从中午等到日头落山,也没人来问粮食。爷爷沮丧地说,看来这白粒粒不是银圆,是指汗珠子啊。
奶奶说,怕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乱糟糟的世上,多些粮食也是踏实的事。
天黑了,粮也运不走,两人就裹着被单子守在粮堆旁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传来了脚步声,过来一支队伍。团长见粮大喜过望,收了爷爷奶奶所有的粮食。团长告诉奶奶,队伍要去打鬼子,爷爷奶奶替他们省去了队伍征集粮食的时间。
奶奶听说是去打鬼子的队伍,说啥也不收钱。小鬼子的飞机三天两头地来老街丢炸弹。
团长送了爷爷一把军刀。
奶奶说,你爷爷啊,老街人都叫他瓤差爷。
瓤差是老街土话,就是软弱、怂包、窝囊废之类的意思。
奶奶说爷爷十六岁了还尿床,十八岁和奶奶成了亲,还不敢独自走夜路。爷爷长得像个白面书生,说话慢声细气,见到惹火吵架的都绕着走。
奶奶生了三男两女一共五个孩子,吃喝拉撒爷爷一概不管,就是个甩手掌柜。奶奶说,得亏小时候自己任性泼辣,父母没逼她缠脚,不然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了。
奶奶在老街牲口市上做“经纪”,也就是袖筒子里掰指头,给买卖双方做个中间人。老街集市上做经纪的女人就奶奶一个。
奶奶说,成亲第二年的春节前,奶奶给爷爷买了个羊毛毡礼帽,爷爷戴上可显精神了。爷爷就去街上转悠显摆。过了钟楼,一阵风吹来,爷爷的毡帽被吹掉了,毡帽沿着青石板路轱辘。爷爷小跑着追,嘴里还喊,停下停下啊。
老街一个混混截住了毡帽,戴在头上若无其事。
爷爷喘着气,说,这位爷,你戴的这毡帽是我掉的。
混混脖子一拧,你的?你叫它答应吗?这是老子刚买的,咋,大白天要抢劫啊?
爷爷瞪着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家坐在院子里掉眼泪。
奶奶可不愿意了,径直找到混混家论理。
混混耍横,手里还不停地翻弄着一把菜刀。
奶奶夺过混混手里的菜刀,说,我给当家的买的毡帽,店铺价钱都理得清楚,我说假话砍了我的手指头,你说假话砍了你的手指头。
混混软了,把毡帽还给奶奶说,我只是跟你家的瓤差开玩笑呢。
奶奶回到家,把毡帽又给爷爷戴上。爷爷只是在院子里转转,就把帽子收起来,再也没戴过。
豫西连年大旱,粮食几近绝收。野菜树皮都被挖净扒光,别说人饥饿,连青要山的群狼都饿得跑到老街寻觅食物,有几家的孩子就被狼叼了去。
到了夜晚,老街人早早闭户关门,街上难见几个人影。
奶奶刚生下第三个孩子,还在月子里。晚上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就让爷爷去看看。
爷爷手握铁锨,战战兢兢地开了门,走到院中央,就见一黑影忽地蹿出,爷爷大叫狼来了——就瘫坐在地上。邻居听到喊声就敲锣打盆,拿着家伙什来帮忙,却听到了狗叫。
奶奶把爷爷扶到屋里,爷爷的裤裆已经湿漉漉的。
爷爷被狗吓得尿了裤子在老街传为笑谈,都称他为瓤差爷。
爷爷自那以后就落下了毛病,受到惊吓就失禁,打雷放炮仗他都会提着裤子往后院茅房跑,跑不及就尿湿了裤子。奶奶带爷爷去看了几家医生,中药汤喝了能有整水缸也不见效。
奶奶说,爷爷得了团长送的军刀,喜欢得跟宝贝似的,没事就拿出一块鹿皮布擦拭,还装模作样地舞扎舞扎。
来年春天,鬼子进了老街。
奶奶说,那天晌午,俩鬼子进了院子。爷爷怔住了,说,你们是鬼子啊。
鬼子一脚就把爷爷给踹背过气了。
爷爷醒过来时,看到两个鬼子在扒奶奶的衣服,奶奶羞愤地骂道:畜生……
我?菖你祖宗!奶奶说,这是她听到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手中的军刀刺中了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和爷爷的军刀同时插进了对方的胸膛。
奶奶说,爷爷是瞪着眼睛走的,怎么抹都闭不上。
奶奶说,给爷爷戴上毡帽后又给他擦身子,你爷爷的裤子里干干净净,他是条汉子。
奶奶说,娃子,你也要去当兵了,要好好干,咱老刘家没有瓤差!
奶奶说这话时,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此时正是下午时分,橘红色的余晖洒进院子。我坐在奶奶身边,摇着蒲扇,轻风拂动着她如雪的白发,阳光将她沧桑的脸涂了一层红晕。
奶奶第二天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岁。
选自《北方文学》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