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供销社那年,许达是供销社副主任,每天把家虎似的守在单位的门房里。这道门是送货取货车辆的必经之路,他大巴掌一扇呼,驾辕的马抬起前蹄摇三摇。车老板们背地里叫他许大巴掌,许达听了,也不生气,看看手心再看看手背,许大巴掌,这名字好!
许大巴掌的绰号,一个传一个地在小镇叫开了,许达的老婆崔兰叫得最响亮。熟悉许达的人都知道,他刚来古镇那会儿,性格憨憨脾气也好。崔兰曾生过一男孩,镇上的人常看到许达背着儿子,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不料儿子在三岁时出麻疹夭折了,许达一巴掌拍碎了医院的大门。打那之后落个毛病,一发怒就挥巴掌。此后,家里大衣柜上多了个铁皮箱子,崔兰几次想打开看看,一看许大巴掌耷拉着脸,崔兰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许大巴掌官不大权力很大,将镇上居民生活用品的进货与分配,拿捏得死死的,粮票、布票、烟酒票等账目清清如水。天王老子也别想在他面前动歪心眼。凶巴巴的许大巴掌也有软肋,见了邻家的小男孩,就迈不开步,大巴掌一扇呼像变魔术一样,糖果、玩具,立马跳到手掌上。大嘴巴一张,说,谁叫他一声“爹”,天天有糖吃。一个叫狗剩的小男孩,抬起脏兮兮弹玻璃球的小黑手,刚想拿糖果,被崔兰看到了,疯了似的大吼一声,吓跑了狗剩,咬牙跺脚骂大街。小镇上大人孩子看见许大巴掌,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
供销社对着火车站,中间有条贯穿小镇的横街,一溜儿地摊市场越摆越长,从萝卜白菜到时髦的衣裤应有尽有。供销社的生意被热热闹闹的农贸市场挤得冷冷清清,一溜儿的卖货人聚堆嘀嘀咕咕,营业室一眼望穿,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谁也没料到,供销社会解体。一夜间几十号人下岗了。
许大巴掌大手一挥,说要挑头带领大家一起创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许大巴掌张罗了一周,可是一提到钱都摇头。
有人说,就他那驴脾气,能干出啥靠谱的事。许大巴掌听了,气呼呼回家了,找崔兰要钱又吃个闭门羹,咣当摔门走了。三天后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钱,崔兰明白了,大巴掌是回老家把祖宅卖了。
许大巴掌承包了供销社,招兵买马,换个商店的牌子,里里外外忙乎着准备开业。
崔兰在家摆上酒菜,许大巴掌很晚才回来,是哼着小曲回来的,见到餐桌上的酒壶,倒出一杯二锅头,叫崔兰赶紧过来喝两口。崔兰动情地举起酒杯,说,大巴掌敬你一杯,关键时刻是个男子汉,这辈子我没看错人。
有了崔兰的支持,许大巴掌心里热乎乎的,劲头更足了。崔兰借着酒劲,叮嘱着说,之前你是副主任,管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现在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那可是几十口人的饭碗啊,一定要干出个模样,不能让信任咱的人失望。
许大巴掌拍着胸脯,让崔兰放心,说豁出命也要成功。崔兰急了,呸!呸!呸!谁让你豁出命了,没了命我可不答应。许大巴掌嘿嘿一笑,说,你把心放肚子里,用不了两年,咱们就成万元户,你等着瞧吧。
崔兰扭着腰,去烫酒了。
有人说许大巴掌被改革春风吹醒了,走路的步子与呼扇的大巴掌更有劲了。许大巴掌一个月没回家,主任、业务员、司机、营业员、更夫的活他都干了。白天在柜台里转悠,拿个本子写写画画,下班了召集人开会,晚上背着手在单位大院里转悠,还学会了开四轮货车,整个人瘦了一圈,白头发都爬上两鬓。还别说,商店一点点火了,十里八乡的熟客又回来了,几十口人的饭碗香喷喷的很惹人眼,之前躲着许大巴掌的也找上门,亲自把孩子交给许大巴掌。
商店要招聘个货车司机,有人推荐狗剩,七嘴八舌意见不一。许大巴掌一拍桌子,水杯算盘子一起蹦起来。狗盛咋了,本人符合招聘条件,他爹又是供销社的老职工,刚退休就卧病在床……许大巴掌一番话,众人闭上嘴巴。
许大巴掌风里雨里忙活着,一忙活就是二十年,商店也火了近二十年。
天有不测风云,小镇大改造,开发商相中了火车站周边的位置,许大巴掌几次谈判无果,商店被安置到镇东头农贸市场里,与单打独斗的小商贩争饭吃,营业额急转直下。许大巴掌到处找关系跑路子,非要迈过这个坎。
年关在即,许大巴掌顶着北风烟雪,开车往返几十公里去找货源,想趁年货大集打个翻身仗。回来时已是深夜,雪大路滑,面包车侧翻在路上,许大巴掌卡在车里一脸血,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奄奄一息。
许大巴掌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崔兰清理许大巴掌遗物时发现一把小钥匙,打开铁皮箱,里面是儿子穿过的小衣服、小裤子、小鞋子,还有崭新的虎头帽、虎头鞋、长命锁……真是没想到,大巴掌藏起来的珍贵之物是这些。
出殡当天,受到许大巴掌帮助过的小镇人,排成长龙,前来祭拜。狗剩领着儿子,推着轮椅上的爹也在队伍中。狗剩告诉儿子记住许爷爷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
墓碑旁都是许大巴掌收藏的儿子的遗物,崔兰伴着无声的泪水,一把火烧了。
选自《小说月刊》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