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等候

2022-12-29 00:00:00王英芳
微型小说月报 2022年10期

想了又想,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们关于唐度的一切。否则,不断发酵的故事会把我的心撑爆。

我尝试过对着河水大喊大叫,或者在无人的旷野号哭,结果都没用,我始终无法卸下这块牢牢压在我心上的石头。

我和唐度是在酒桌上认识的。那时候,他像一头刚出笼的猛兽,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凶狠的力量。他把白酒像水一样灌进自己的胃里,一杯接一杯。直到我们败下阵来,答应第二天就签合同的时候,他才放下酒杯。整个晚上,我没有见他吃过一口菜。

我明确表示过对唐度的敬佩,我的上司也把他当作榜样,时不时地提起,要我向他学习。我学不来,真的学不来,酒精把我的食道和我的胃灼烧得火辣辣的疼,深夜里头痛欲裂。这样的滋味他怎么没有?

我问过唐度,他说,一句俗话说得好,酒是龟孙,谁喝谁晕。

那你还喝?

不喝,我的业绩怎么办?不喝,我的提成怎么办?不喝,我一家老小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不会全信。我宁可相信他是自己愿意喝,像个老酒鬼一样嗜酒成性,或者天生喜欢借此追名逐利。

果不其然。在我认识唐度的第二年,他就以副经理的身份,跳槽到我们公司,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于是,我成了他拼命工作、拼命喝酒的目击者和亲历者。但他除了对工作要求很高之外,从不强求我喝酒,有时候甚至会替我挡酒。这样,我对他原本的一些怨气,慢慢消失了。他一直强调,我们是哥们儿。

好吧,尽管他拿着比我高五倍的工资,开着公司配的专车,有专职的秘书,手下有像我一样几十号算得上精英的员工,但他拿我当哥们儿,我也不能太矫情。我们就做哥们儿吧。

我第一次送唐度回家的时候,他本来开着车,说好不喝酒,但经不住对方死命地劝,他就喝了,然后就喝多了。我只好在他模糊不清的指点下,把他送回家。

看到是他回来,给我们开门的老先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年龄大点的阿姨说,怎么又喝多了,不是开着车嘛。一个年轻的女人伸手扶着他,对我说,谢谢,然后她扶着他进了屋。沙发上一个年轻的男子低着头在电脑上忙活,他头也没抬,在我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我不知道这几个人和唐度是什么关系,但我听了他的话,浑身发冷。我在空荡冷寂的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身体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第二天,唐度叫我到他的办公室,跟我道谢。

我问他家里怎么那么多人。他笑笑说,就父母、弟弟,还有老婆,看起来人很多。不过弟弟很快就要出国了,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看来那个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弟弟。但是,我没有跟他说那天晚上的详细情形。

快过年的时候,唐度住院了。我去看他,他脸色枯黄,才几天不见,突然就瘦得脱了形,加上一身宽大的病号服,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

我问他什么病,他说,肝癌。

我大吃一惊,问,不会吧?

唐度倒比我坦然,说,怎么不会?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我们坐在楼下的小花园里交谈。他说,十几年了,我从来不上医院,不体检,可这一天还是来了,要不是疼得受不了,我才不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得过乙肝,我怕大家看不起,就拼命隐瞒,连我老婆都不知道。结婚六年了,我不要孩子,老婆说我有病,说我不想承担责任,我都认了。实际上,她曾怀过一个孩子,但我告诉她我那一段吃过好几种药,这个孩子不能要,就给打掉了。

还记得几年前,你问过我喝酒的事,我没有说实话。喝了酒谁不难受啊?我经常彻夜无眠,在反复呕吐和肝部疼痛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老婆问我,我说胃疼。她躺在我身边不停地哭,让我不要再喝了。不是我喜欢喝酒,喜欢拼命工作,是父母等着我养老,弟弟上大学读研究生以及出国都要钱:我得想办法赚更多钱,又不敢说自己得过肝炎不能喝酒,只有自欺欺人,喝。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

我不敢看他的脸,一直低着头,听他说话。

最后一次见唐度,他脸色发黑,两颊深陷,但他跟我说,给我来点酒。

我偷偷给他买了一瓶白酒,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浅浅一杯底,他闻了闻,仰起头一饮而尽,说,我第一次觉得酒这么好喝,以后给我上坟时,记得带瓶酒。

我终于还是没有机会给唐度上坟,也没有机会再给他带酒。

唐度走后,他的父母来过单位,因为二十万元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他们在单位闹了半天,把经理堵在会议室,非要让他把唐度老婆领走的丧葬费和抚恤金要回来,说小儿子马上要去德国留学,着急用钱。

我不知道他们把唐度安葬在哪里,也不知道二十万元的问题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因为我辞职了。

现在,我躺在一家偏远的乡村客栈里,暮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四溢的花香和嗡嗡作响的蜜蜂使我昏然欲睡。

播放器里歌手在唱着: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想起唐度,泪流满面。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2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