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福柯曾强调,理解社会最合适的方式是战争。作为美国后现代派代表作家之一,库尔特·冯内古特(1922—2007)在其代表作品《五号屠场》中,创造性地运用科幻元素,以主人公毕利打破空间限制的穿梭之旅,揭示了战争的残酷、世界的荒谬以及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恐等病态社会现象。“的确,这个结论是毋庸置疑的,即毕利的太空旅行是一种逃避模式。”尽管美国人对自身的民主、繁荣、自由和权利感到自豪,但各种社会问题亟待解决,滥用的权力、失控的技术、泛滥的暴力、冷漠的情感等无不表明了后现代社会秩序的异化。面对以“二战”为缩影的极端恐怖的生活,尤其是对德国德累斯顿的轰炸,毕利“逃”到了541号大众星——他眼中的一个没有战争与死亡的外星球。“逃避”是美国文学一个常见的主题,如逃入自然、逃入西部、逃入死亡、逃入虚无等;“逃避”意味着逃离痛苦和令人不满的现实,转而投入一个乌托邦的理想世界。“想象是我们逃避的唯一方式,逃到哪里去?逃到所谓的美好中去——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或是一处更好的地方。”小说中毕利通过空间旅行暂时摆脱了痛苦的异化困境。逃遁从侧面反映了冯内古特对后现代社会中异化困境的体察,表现了作家对后现代人类生存状况以及生命形式的人道主义终极关怀。
19世纪上半叶,内战后的美国随着工业化的发展,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慢慢向垄断资本主义过渡,财富和权力汇集到少数金融巨头手中。爱默生所宣扬的自立精神演变成对野心的崇拜,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从边沁的功利主义观点看,个人在财富的享有中丧失了经济德性,主体自身的“虚空”瓦解了原有的价值伦理,完全被物质化。
表面经济繁荣的背后是苦与不幸,个体生活中充满了强烈的幻灭感和挫折感。在小说《五号屠场》中,一名德国少校战争期间试图通过美国纳粹分子坎贝尔撰写的一份报告来阐释美国人缺乏纪律和自尊:美国人错误地认为,富人很容易致富,而穷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自身愚蠢;美国军队给士兵提供劣质制服,而来自富人阶层的军官们却衣着光鲜,这加剧了穷人的自我憎恨。显然,冯内古特在这里打算“对美国阶级体系和支撑它的财富神话进行最直接的攻击”。美国梦曾是美国人的执念,但随着科技的发展以及人们对它的日益依赖,政治问题随之产生,因为这种依赖需要一定的社会成本。随着战争的到来,科学技术在国家安全问题上的作用被大幅提升,大量资源被用于昂贵的武器研究,而这偏离了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目标。对于多数普通人而言,美国梦变得遥不可及。小说中,大批战后幸存回国的士兵身心俱受重创,回国后却发现已沦为社会最底层人且面临失业。于是,很多残疾退伍军人靠花言巧语、招摇撞骗来谋生。主人公毕利牺牲婚姻幸福换来富足生活,但婚姻中的痛苦令其难以忍受。这揭示出掩盖在美国民主、自由旗号下高度体制化和集权化的官僚政治对大众的摧残。社会生态学家布克金认为:“如果我们看不到资本主义颠覆了传统社会组合——人类共同体的整体性——中的一个根本性向度,我们将严重低估其史无前例的破坏性角色……共同体开始消失,资本主义入侵并破坏了社会生活的领域。”
通过时空旅行,冯内古特将“二战”时盟军对德累斯顿的轰炸与越战进行了并置,用以颠覆媒体向美国民众灌输的所谓战争的“正义性”。德累斯顿被轰炸后,毕利空间旅行到战后生活,聆听一位海军少校的演讲:“美国人别无选择,必须继续在越南打下去,直到取得胜利……加大轰炸力度,如果他们冥顽不化,就把北越炸回石器时代。”意大利学者阿甘本从生命政治批判的维度展开对异化问题的思考,其剖析纳粹屠杀、宰治生命的本质就是一种“ 死亡政治”,这催生了现代民主政治下的“死亡异化”。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始终标榜重视“人权”,阿甘本则敏锐地指出了“二战”以纳粹主义为代表的极权主义与现代民主之间的关系,西方“人权”忽视了死亡维度,但死亡维度具有重要的伦理价值。“人权”不仅包括生命权还应该包括死亡权,若人们被剥夺了正常死亡的权利,则是人类生存最根本的异化。在《五号屠场》中,各种死亡充斥着偶然性和荒谬性,人彻底丧失了正常死亡的权利。比如,不设防城市德累斯顿的平民被无辜炸死;被官僚政府蛊惑上战场的年轻士兵却被屠戮;毕利的妻子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同事死于飞机失事;埃德加·德比虽然侥幸逃过德累斯顿地毯式的轰炸,却在清理废墟挖掘尸体时,因为拿了一只茶壶而被枪决;韦锐被德军抢了鞋子,脚得了坏疽而死;就连主人公毕利都被偏执狂战友在战后杀死……
在战争中听着纳粹报告的毕利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1968年。那时,他正在给报纸写信,讲述他在541号大众星上的经历。随后旅行到了自己在541号大众星上与美女明星蒙塔娜宁静祥和的家中,在那里他们就像最纯洁的亚当和夏娃,而伊甸园如同一个远离战争与科技的美丽的子宫。
人的异化,指人将自己视为异己,而不是自己行为的创造者。被异化的人疏远自己正如疏远别人一样,无法同时与自己或外在世界产生明确有效的关联。在一个病态的社会,到处充斥着绝望、抑郁、焦虑和麻木,人极易产生异化感。
冯内古特探讨了导致人与人之间异化的各种具体原因,他将异化的首要原因归于战争。“二战”后毕利的生活看似平静,实际上其头脑中充满了死亡和痛苦,死亡阴影笼罩着战后社会。毕利的脚被描绘成“又青又白”的颜色,而这是战场上死尸脚的颜色。毕利住在退伍军人医院,当母亲来探望时,他却躲在毯子下面——母亲的存在令他感到尴尬,因为母亲费尽心力给予他生命,他自己却没有对生的留恋。于毕利而言,生活充满绝望,所以他拒绝生命,就像拒绝给他生命的母亲一样。不同的生活经历加上母亲缺乏对儿子内心痛苦的感知,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无形的精神隔阂,注定导致母子间的沟通失败。充满战争灾难的记忆使毕利成为与他人不同的边缘个体,深深的疏离感使他对周围人产生厌倦,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感到绝望。
无论在战前、战争中还是战后的现实世界里,人与人之间都缺乏情感交流。小说中,毕利正和几个战友在“二战”的战场上躲避德军,时空旅行下突然回到幼时父亲教其学游泳的场景,被父亲粗暴扔到水中的恐惧经历使他终身难忘,因此战争中的他只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恐怖,而没有对自我的肯定或者来自战友的关怀。婚后的毕利生活在亲情冷漠的家庭里,妻子从未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在物欲喧嚣中,她关注的只有被赋予了符号意义的商品——钻戒、名车、豪宅以及美食;女儿巴巴拉忙于经营毕利给她留下的家业,却对年迈且患有精神疾病的父亲漠然相待,并为毕利四处宣讲外星球的时间观而感到羞耻。在缺乏关爱的世界,人人都活成了一架机器。
在缺乏幸福、理解和亲密的生活中备受折磨之后,毕利逃到了541号大众星,遇到了情人蒙塔娜,其巴洛克式的身材使他想起了被轰炸前的美丽城市德累斯顿。在毕利看来,541号大众星是一个理想、和平之地,没有死亡、战争与屠杀;和蒙塔娜待在一起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异化感。
的确,日常生活的不可测性和无意义是同战争的暴力相联系的,这导致并加深了毕利的异化感。只要地球上存在战争,人际关系就永远不可能和谐。作为后现代人道主义者,冯内古特不仅对荒诞世界进行解构,同时希望人们去构建和谐、相互关爱的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来应对生存的种种境况。美国生态后现代主义代表人物之一查伦·斯普瑞特耐克认为,人是存在于关系网络中的,血统关系、友谊关系、社群联结……林林总总,对一个国家的安康来说,这些与国内生产总值一样重要。
科技的迅猛发展带来了日益恶化的生态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史亦可视为人类掠夺和毁灭自然的历史。人类总是关注自身的发展,肆无忌惮地从大自然中索取,极大地破坏了生态平衡,造成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而征服、剥削自然直接导致所谓的“自然死亡”。当代西方生物中心主义环境伦理学重要代表人物保罗·泰勒将道德关怀对象扩展到非人类生物上,倡导平等地尊重一切生命价值。他否定了人类优越论,将“尊重自然”伦理描述为以生命为中心,而不是以人类为中心。“我们人类也是生命共同体的普通成员,人类并不优于其他生物。”泰勒认为,要想解决技术发展带来的问题,必须回归人类自身的美德,人类必须“从自然秩序的角度”看待世界,并且承担起对生态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斯普瑞特耐克认为,生态社会意识形态的基础就是一个包含宇宙、地球、民族、生物区等所有要素的链条,人类绝不是世界的唯一主体,因此要妥善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
“二战”中,虽然英美联军宣称对不设防城市德累斯顿的轰炸是对纳粹势力的正义打击,但事实上完全是对平民暴虐的屠杀,毁灭了美丽的城市,破坏了人类的生态环境,“一切都是精心设计,所以更为彻底,没有什么动植物躲得过浩劫”。轰炸前的德累斯顿富有生气,绿树鲜花,人与动物和谐共处;而轰炸后,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废墟,成为所有生命的屠场。毕利和他的战友打算骑马在城里寻找一些纪念品,他们发现了一辆两匹马拴在一起的马车,其他士兵认为那辆马车“不比一辆六缸的雪佛兰更灵敏”,但毕利敏锐地注意到马嘴被马嚼子严重割伤,马蹄裂开,它们每走一步都很痛苦。他突然哭了起来——战争中他没有为其他任何事情哭泣过。如果不是在战争时期,人类对动物们所遭受的苦难是漠不关心、无法感同身受的。在对自然不断的摧残和毁灭中,人类也日益远离自己的“家园”,失去了归属感。满目疮痍的后现代社会中,人类的私欲膨胀,疯狂破坏自然生态环境,侵占、损毁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使人与动物的关系极尽恶化……
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认为,真正的原罪是由于人类的贪婪而对自然天堂盲目破坏。人类之前设定的目标是回归自然天堂,而这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因为人类的欲望以残酷战争这种形式呈现,科学技术的狂暴发展又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地球上的人们注定要与因战争而恶化的自然环境疏远。冯内古特虚构了遥远的乌托邦式的外星球,那里充满了自然美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毕利和他的新娘拥有了温暖的家,得以诗意地栖居,肉体和精神上都回归自然,沉浸于暂时的安宁——只有在一种平和的、没有忧惧的状态下,人与自然才能和谐相处。冯内古特通过充满科幻色彩的太空旅行,表达了对人与自然共融共生的热切期盼。
在《五号屠场》中,摆脱人类社会种种病态和异化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空间旅行逃到和平的外星球,而这其实是作者对于荒谬的时代、渺小多艰的人类生存困境的一种反讽式解决方案。人类没有正确定位自身在整个宇宙中的地位而引发了战争危机和生态危机,而这些危机反过来促使人类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大凡优秀的文学家和批评家,都有一种‘共同体冲动’,即憧憬未来的美好社会,一种超越亲缘和地缘的、有机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体”。冯内古特基于对后现代社会的深刻思考,以科幻的方式敦促人们树立危机意识,跳离人类中心论的思维定式,建立正确的世界观、自然观、人生观,在人类命运一体化趋势下,解蔽主观意义上的他者,从对他者漠不关心到与他者建立和谐共生的关系,使越来越多的生命受到呵护与尊重,让生命远离忧惧,增强幸福感。人类亟待担负对于更大的生命共同体的责任,而构建和谐的生命共同体是人类意识深处的迫切愿望,也是人类走向美好未来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