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玛利亚是俄罗斯最为崇拜的宗教人物之一,被称为“俄罗斯大地的保护神”。对圣母的爱与崇拜源自斯拉夫人对孕育生灵的大地母亲的崇敬,古罗斯将国教改为基督教后,俄罗斯人对母亲神的崇拜逐渐演化成对圣母的崇拜,并赋予圣母以现实救赎功能。故而,圣母形象在俄罗斯艺术中占据重要地位,圣像画中的圣母通常环抱着圣子基督,目光慈爱而悲悯,仿佛已经预知圣子未来的悲惨命运。这类圣母形象获得了一种诗意的名称——“悲悯”。在俄国的艺术发展史上,圣母的悲悯情怀逐渐成为主要的审美情感之一,文学作品中亦可见“圣母情结”的羁绊,圣徒式女性往往以男性灵魂拯救者的身份出现。
东斯拉夫信奉的多神教对土地和母亲的崇拜,奠定了俄罗斯民族对母性的敬畏和依赖,大地母亲形象建构在俄罗斯人的意当中,俄罗斯人坚信有母性特质的大地生育女神能带来复苏与希望,这种崇敬之情也延展至古罗斯的原始多神教艺术中。至10世纪末,基辅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圣像画这一起源于拜占庭的宗教艺术形式也随之传入俄罗斯,并与俄罗斯古老的地母崇拜相结合,圣像画也逐渐带有俄罗斯独特的民族特征。在斯拉夫异教徒的多神偶像被推倒后,当政者所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向民众介绍这一陌生而全能的神,为此,弗拉基米尔大公召集能工巧匠在俄罗斯建造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再现极具活力的拜占庭教堂的光辉。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中心图像是一幅巨大的圣母祈祷图,圣母玛利亚立于壁龛之内,双手侧举祈福,建筑结构设计如同一个子宫,庇护着前来朝拜的信徒。这幅壁像也成为基辅旧基督教的标志。此时,基辅罗斯圣母的表现方式仍沿袭着拜占庭画师的技法,呈现出模式化的特点,人物弯弓眉、大眼睛、修长而凌厉的脸,与君士坦丁堡的圣母同出一辙,严肃而神圣的画像让人心生天然的敬畏与秩序感。
12世纪,木板圣像画逐渐从拜占庭移植到了基辅罗斯。当时最有名的是《弗拉基米尔圣母像》,画中的圣母不似教堂壁画中那般严肃,反而刻画出人世间的母子之情,圣子在母亲臂弯里注视着母亲,圣母眼中却饱含悲伤愁绪,似乎已预知孩子未来所要经历的沉重命运。圣母与圣子的画像以充满人性感伤的方式打动着俄罗斯人的心弦,此时他们对圣母像的崇拜实质是出于对圣母原型的崇拜。之后的俄罗斯圣像画也基本遵循该画作所透露出的“悲悯”情怀,如14世纪费阿芳·格列克所作的《顿斯卡娅的圣母》将拜占庭文化与俄罗斯本土民间文化融汇,画作中的圣母将圣子整个托起,目光与圣子亲密交汇,饱含爱意,与世人情绪更为贴近。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俄罗斯母亲”这一角色担任着相应的时代使命,俄罗斯人坚信圣母像与胜利相连。1612年,在与波兰人的战斗中,俄罗斯军队将失而复得的《喀山圣母像》当作一面圣旗鼓舞国民,战争最终取得胜利,自那时起,喀山的圣母玛利亚也被称为俄罗斯的守护女神。苏联时期,彼得罗夫·沃德金创作了《彼得格勒的圣母》,画作沿用古代圣像画中强调平面与线条的表现方式,也借用西欧现代艺术手法颠覆了圣母形象,画面中抱着孩子的母亲表情严肃、目光坚定,俨然是一名在彼得堡街头的女革命者,在坚韧中也有隐现的担忧。此时圣母形象的现实关联性逐渐增强,“英雄母亲”接过圣母传递慈爱的使命,在战场中给予俄罗斯人民以无限的精神动力。俄罗斯圣母形象的艺术创作从谨循刻画圣母担忧圣子命运的传统,逐渐转为描绘圣母对全俄罗斯民族命运的担忧,这样既保留着传统中圣母像与胜利、守护意味之间的关联,也蕴涵着祖国母亲对将士的召唤与鼓舞,同时又体现出苏联人民对革命战争胜利的强烈祈愿。
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后,“卫国战争的伤痕”这一主题逐渐出现在俄罗斯现实主义艺术作品中,无论是送子奔赴战场,还是祈福待子归来,此时的俄罗斯母亲形象一面充满温情,另一面也透露着悲悯。母亲形象的变化反映着俄罗斯社会境况的变迁,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是俄罗斯人心中的一盏明灯。在莫斯科郊外爱国者公园里有一座名为“胜利者母亲”的巨型雕塑,刻画一位母亲因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掩面哭泣,她身体里的火炬是用红场无名烈士墓前的长明火点燃的;雕塑整体造型又如女性生殖器,意喻生命诞生于兹,生命的火种又在此延续,生生不息。纵览俄罗斯艺术史,艺术家在古代艺术传统的基调上,对圣母形象进行重新解读,将宗教艺术与现实连接,将神性渡化为人性,母亲形象在俄罗斯语境中逐渐成为创造与悲悯的结合体,在她身上足以实现神性与人性的交融。
“俄罗斯母亲”观念有着深远的宗教渊源,从圣像画的演变中可见,圣母意象经由俄罗斯本土化后,形成了俄罗斯民族特有的圣母情结,并被赋予深远的现实意义与丰富的人文内涵。然而俄罗斯民族的朝圣之旅并非一帆风顺:1237年,四处肆掠的蒙古军队入侵基辅,整个民族被迫迁到北方的莫斯科地区,经过200年,基督教文化依然强韧地存在于这片森林地带,处于困境中的俄罗斯人渴望上帝的怀抱,祈求获得温暖与慈爱。森林里的木制教堂展示出俄罗斯基督文明的精髓,纯天然的架构寓意与自然生灵融为一体。教堂内部空间狭小局促,借助闪烁的烛光,圣像画散出温暖的光芒,仿若神明以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信众。自基辅陷落起,俄罗斯一直与外界保持着隔绝状态,在结束伊凡暴君统治后的100年,彼得大帝上台并开始出访北欧,圣彼得堡便是此次出访的结果,这座城市寄托了彼得大帝面向西方、带领俄罗斯走向现代化的希望。然而,此时的俄国面临着一场西化派与斯拉夫派的思想争执,西化派提倡效仿西欧的文化理念,斯拉夫派则流连于吟哦“已经死亡或尚未诞生之物”。除却精神纷争,俄罗斯内部也因这种急遽的、不完整的、断裂的现代化进程而频现危机。1861年农奴制改革,促使大量农民涌入城市,圣彼得堡在人口和工业增长上甚至超过莫斯科,发展成为当时欧洲最大的工业城市之一。然而,彼时的圣彼得堡充斥着虚幻、神秘与罪恶,在这里遍布着罪犯、流浪汉与妓女,异化、孤独、绝望、冷漠、堕落与死亡充斥着人们的生活,这座城市所象征之物与它现存的人间现实完全相抵触,更像是一个无根的人造之城。
彼时的俄罗斯也陷入了愈演愈烈的西欧化社会风尚,启蒙现代性及理性主义鼓舞人类逐渐摆脱对全能的神的从属地位,“我”具有了绝对的自明性。“只要目的合理,就可以不择手段”的观念开始在人群中泛滥,一派是受到欧洲投机主义和边沁的利己主义学说的影响,认同卢仁(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罪与罚》中人物,投机分子)的利己主义观点;另一派则在西方虚无主义思潮的冲击下,信仰丧失,产生价值危机。面对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俄国知识分子必须应答“该往何处去”的问题。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永恒的母性”上,他认为纵使现代化的进程势不可当,宗教教义仍作为潜在的核心价值引导着19世纪的俄罗斯民众,“俄罗斯母亲”崇拜的心绪深藏在俄罗斯民族对土地的深情以及集体观念之中,并给予俄罗斯民族以无穷的精神力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在作品中切入现代性问题,借用圣彼得堡的内在矛盾,写出可怕的疏离与孤独。其笔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罪与罚》中的主人公)的姓名俄语含义是“分裂”,怯懦的自尊心与狂妄自大始终在他思想中作怪,长期离群索居的结果便是任由愤懑和羞耻滋长,精神一直处于否定与跳跃当中……但归根结底,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立足于大地,以爱和交流为基础,最终指向“爱与崇高”。陀氏将信徒跪倒在圣母像前忏悔的情形,移植到文本当中:在忏悔时,拉斯柯尔尼科夫跪倒在索尼娅面前,吻起她的脚来,并说“我不是跪拜你,我是跪拜人类的全部苦难”。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赎罪的方式,他渴望如《新约·路加福音》中的罪人一般,在吻过耶稣的脚后能够获得赦免;他所求赦免的不是现实的罪行,而是灵魂,他让索尼娅为他读拉撒路复活的故事,或许就是在期待耶稣基督能够垂怜他,以获得重生的机会。值得欣慰的是索尼娅在知晓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杀人行径后,不仅没有离开他,反而紧紧抱住他。索尼娅相信一个穷困潦倒、不能自给却将身上最后的积蓄悉数赠人的年轻人内心是纯洁的,她愿意同他一起承担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知晓真相后,她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到干草市场的十字路口跪下,吻一吻这被鲜血玷污的大地,祈求大地母亲宽恕他的罪恶。相比于严厉的审判,俄罗斯人期待如圣母般慈悲的圣灵悲悯宽恕人世的罪恶,圣母就在众生之间,索尼娅对于拉斯柯尔尼科夫来说就是圣母的化身,能够给予俄罗斯人“永恒母性”的庇护。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社会中微弱的圣光借由索尼娅这样的普通底层女性来表现,不仅真实再现了底层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也表达了对理想生活的真切希冀,她们劝导作恶者向善,同时带领沉沦者走上灵魂救赎的通途。
圣母与妓女两个名词在世人心中有着天壤之别,陀氏却将两者融合在一人身上,索尼娅的意义不仅在于救赎拉斯柯尔尼科夫,更在于其自赎过程,在她身上体现了“罪与赎”的两面性。首先,作为人,索尼娅身负原罪,但俄罗斯并不像其他宗教国家那般强调罪恶感与蒙恩感,东正教认为人能通过自身努力,不断完善道德修养,从而踏上神所恩赐的天梯。再者,索尼娅又因妓女身份而被判为“有罪”之人,奥古斯丁认为人因性继承了亚当、夏娃之罪,索尼娅肉体失贞是当时社会带给她的最大枷锁。回到《圣经》之中的人物,抹大拉的玛利亚亦为风尘女子,但她却比普通信众对基督更加虔诚和亲近,她见证了基督的受刑与复活,也因“爱多”而深受基督信任。于此,索尼娅所犯的并非十恶不赦之罪,也可借由“爱多”而豁免。追溯基督教中具有创造意义的女性,一是众生之母夏娃,二是使基督道成肉身得以实现的圣母玛利亚。人们相信圣母玛利亚能在天堂为全人类向基督求情,因为她使道成肉身成为可能——玛利亚以凡人的肉身诞下基督,从而“无染原罪”,在她身上实现了人性和神性的完美结合,这便是道赦肉身的核心所在。里昂的主教伊里奈乌(115—202)认为玛利亚因其服从而成为“拯救之母”,并拯救了因不服从而受惩处的夏娃,玛利亚成了夏娃的庇护者。夏娃因受撒旦诱惑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索尼娅也因肉体堕落而被判罪,如若夏娃所引之罪能被玛利亚的恩赐相抵,那么索尼娅也能凭借对上帝的信靠,洗涤自身的罪过。索尼娅在文中作为苦难与圣洁的象征出现,她的善意与崇高是由周围人的罪恶生生堆砌对照而来,纵使其身处泥沼之中,她仍以超乎常人的隐忍与虔诚的信仰,坚持对上帝的信靠,坚守着自己的一方纯洁。她既是受难的罪人,也是施恩的玛利亚,而作为玛利亚的索尼娅足以拯救作为夏娃的索尼娅。
“俄罗斯母亲形象”既是个体性的,也是社会性的,是整个民族共同需要的精神支柱,能给俄罗斯民众带来无尽的希望与救赎的可能。东正教教义并不像基督教那般强调原罪与惩戒,而更多地强调自我完善,以趋近于神,实现神人的和谐统一。俄罗斯民族所追求的是与万物生灵共存的爱,是在苦难人群中也可见其化身的神,也因此,俄罗斯圣母的神性是内在于人的,如同圣母像经由俄罗斯本土化后越来越接近现实中的母亲形象。俄罗斯人期待生育万物的大地母亲能够传递给世人温暖与慈悲,包容度化世间苦厄。俄罗斯人需要圣母,正如拉斯柯尔尼科夫需要索尼娅,他跪倒在她面前忏悔的那一瞬间,索尼娅就是圣母,是神的卓越智慧和永恒女性的代表,她身上承载着俄罗斯民众对大地母亲崇敬的赤子之心与圣洁的宗教夙愿,其自身也实现了“无染原罪”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