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墨西哥国宝级作家、“文学爆炸”(指1960—1970年代初拉美文学优秀作品大量涌现的现象)四大主将之一的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1928—2012)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西班牙语文坛巨擘。多年来,他凭借独特的视角、广博的学识、犀利的笔锋、天马行空的意象以及强烈的忧患意识,将个体与社会、历史与当下、现实与传说、物质需求与精神享受冶为一炉;他始终致力于检视民族“创痛”,并为之穷尽激情与忧思,将一个“社会形态漂浮”“各种思潮混杂”“亟待确立自我定义”的墨西哥形象渗透文本肌理。
富恩特斯短篇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奥拉》(1962)构思精妙,内蕴独到。它主要讲述一位精通法语的墨西哥历史学家——费利佩·蒙特罗谋得一个“美差”——帮助一位将军的遗孀、109岁的康素爱箩·约兰特夫人翻译整理其亡夫用法文写成的回忆录,并暂居于老妇人那阴森诡谲、似是与世隔绝的老宅中。其间,他结识了老太太的侄女——年轻貌美的奥拉并对她一见钟情。自此,老屋中接连发生了一系列扑朔迷离的灵异现象,诸如老太太与奥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行为相似性,以及二人之间神秘莫测的身心依存度。随着爬梳约兰特将军回忆录手稿的工作渐近尾声,费利佩终于察觉到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奥拉是康素爱箩用巫术复原的年轻时代的自己,而费利佩正是其亡夫约兰特将军的化身。经由抽丝剥茧又水到渠成的情节设计,小说将三位出场人物秘而不宣的关系精妙地勾勒出来。
整部小说依凭玄幻奇异的情色描写和暗色系的象征手法,营造出一种墓地般的晦暗氛围,用以求索在面对支配人类情绪的两大恐惧因素——衰老与死亡时,人性欲望的阈值极限。在《奥拉》的世界观中,主人公将情欲视为保持生命活力的“良药”,而随着这种渴求的消弭,死亡濒临。
时间的脚步将人们引入衰老与死亡的深渊,而这一过程自然伴随着性能力的退化。因此,在小说中,作为一种对性的狂热与膜拜,这种欲望的存在相当程度上被视为人类生与死的分界。从这层功用上讲,保留对性的渴望意味着新生。基于情欲与生命活力之间的深层次关联,《奥拉》传递着这样一种人类情感:对青春永驻——重拾因自然规律而丧失的性欲——的极致渴求。
当一个人置身于一个不以法则规制支配的“非常态”世界时,会凭借自身感觉去探索,而这一过程是漫长而渐进式的。法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茨维坦?托多罗夫认为,当遇到一桩明显是超自然力量而为的灵异事件时,持质疑态度或将其视为幻觉的往往是那些只遵从自然规律的人。在《奥拉》中,费利佩作为一个富于理性的历史学家,当察觉到老屋中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时,最初的反应是迟疑——这是一位长年信奉自然法则、以逻辑构架来客观分析事物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应有的反应。然而随着故事的展开,他开始拒绝那些思维定式,并逐步融入非理性环境,最终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成为那个超现实世界的一分子。
而 《奥拉》中的老妇人康素爱箩对死亡的抵抗——沉迷于巫术,醉心于宗教仪式,以期实现“返老还童”——显然是反自然且非理性的。应当指出,小说中的女性这种企图超越生死、不计代价“逆天改命”的根源,除了人类畏惧衰老与死亡的本能之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墨西哥传统社会强加于女性的枷锁,即女人的自由被束缚,她们被赋予照料家庭和她的男人的责任,同时还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满足男性的妄想(即永葆青春),在丈夫身边为他服务、对他恭顺、永远地献身于他。这就是一个男权社会所认同的女性身份结构。关于这种男性独有的妄想,小说在约兰特将军的回忆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你总是装扮得那么美,我甜美的康素爱箩。”“我相信你会永远美丽,即使再过100年。”“你是那么以自己的美为傲,但你能永葆青春吗?”
迥异的性别观在 《奥拉》扉页语中亦有所彰显:“男人打猎、战斗。女人算计、幻想;她是幻象之母、神之母。她拥有第二种想象力,翅膀会使她们飞向无尽的欲望和幻想中……而神灵们如同男人一样:无论生与死,都会躺在一个女人的怀抱中。”
男性只身面对大自然,一边保卫家园,一边攻击他人地盘,开疆拓土,所以他们懂得遵守自然规律与法则,并追寻着权力之路;而女人像一个所有幻想的聚合物——化为空气、拥有翅膀、随风飘舞,她们可以依凭自身意识无限延长自己的生命,欲望、梦想、心机这种感性情绪是永不衰竭的。基于这种纯粹和邪魅,女性通常被描绘为一种具有两重性的复合体:一面异常圣洁,如天使般可爱;一面性感无比却兼具破坏性、毁灭性。这种对女性的矛盾认知与19世纪末“新女性”概念的兴起有关——女人的身份在天真烂漫、纯洁无邪者与引起罪恶欲望者之间转换。
康素爱箩创造出来的奥拉便是这样一位女性:她是美丽的化身,是勾起男人欲望的始作俑者,像一枝毒玫瑰,表面上纯洁文雅,引得观赏者浮想联翩,难抵其魅力;而她身上的刺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将对她心驰神往的费利佩拉入温柔陷阱,自此万劫不复……
康素爱箩渴望依凭性欲的复苏对抗衰老,探求永生。费利佩与奥拉二人分别成为她对性需求的表现体与实现体。为此,富恩特斯运用了多元化的情色象征主义表现手法,借助若干象征物呼应这一主题。
随着爱情与性欲成为19世纪末以来欧美文学最常见的表现主题之一,情色象征主义应运而生。象征派诗人、文学家对此题材青睐有加,且常常把宗教神秘主义与其对情色的兴趣相结合,精妙地运用各种象征物暗喻内心难以抑制的激荡。爱尔兰诗人叶芝在其象征主义代表作《丽达与天鹅》中颠覆了对天鹅温婉娴静的传统认知,将其视为粗暴狰狞的象征,并通过对“黑蹼”“巨翅”“鹅喙”的细节刻画,将化形为天鹅的宙斯对美丽少女丽达凌虐般的爱欲行为展现得极为震撼。这种情色象征主义描写揭示了一种抗拒与顺从、创造与毁灭、惊悸与忻悦交织而成的爱情内蕴。由此可见,在情色象征主义表现下,作为一种宣泄、一种歌颂,这种美彰显着生命的旺盛活力,几近张狂地抒写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兔子:当费利佩进入老屋时,最大的感触莫过于昏暗,而老妇人康素爱箩的房间朦胧得更似隔着一层纱,书中如是描写:“凌乱的光线一起投入你眼睫,好像你是透过一种丝网看见它们……然后你看到后面暗影中的床,一只手衰弱的动作,似乎在招呼你。”然而,正是在两位主人公初遇的情境下,一只兔子出现了:“你伸出手,但碰到的并非对方的手,而是一只动物的耳朵和长毛,她不出声地咀嚼着,用闪烁的红眼定睛望着你。于是你微笑地摸了摸那伏在妇人手边的兔子。最终你们握了手,她冰冷的手指在你汗湿的掌心停留良久。”兔子作为繁殖与爱欲的象征,这一抚摸旨在让男主人公赋予生命即将凋零的康素爱箩欲望的滋润与新生的力量,与此同时亦为接下来奥拉的初次登场提供必要的铺垫——兔子从老妇人身边逃走,引出了奥拉的出场。在这一情节设计下,费利佩的爱抚使形容枯槁的老妇人重新焕发生命色彩,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奥拉诞生。
眼睛:一直以来,眼睛被视为智慧与觉悟的象征。小说中将奥拉的瞳孔设定为绿色——“她一点点睁开眼睛,仿佛怕见光一样。最后,你看见那双眼睛碧绿得像大海一般,浪花涌现,泡沫激溅,而又归于平静,像海潮般周而复始地起伏着。”这里尤为凸显康素爱箩的期许以及奥拉与费利佩的接触模式。绿色是生命与希望之色,绿色又是流水最自然的底色,而水寓意一种“摧毁与重置”的力量。至此,绿眸成为具有多重意涵的象征物,它既为以后的“重生”埋下伏笔,又彰显了生与死两种对立概念逐渐交融的状态,而奥拉便是这样的一个矛盾聚合体。
光:在开篇,费利佩居住的房间与老房子的其他房间形成强烈的明暗反差,如原文中所述:“你记得现在大约是午后6点,奥拉打开通往你卧室的门——一扇没有闩的门——洒下一大片阳光,使你吃了一惊。”在象征意义中,“光”拥有众多属性,如品质的投射、智慧的证明、美德的彰显等。这里的“光”赋予费利佩房间特殊性,暗喻费利佩在求索中需要逾越的障碍,依据已故约兰特将军回忆录中的文本记载,层层揭开那超现实的迷局;此外也隐喻着迫于某种获得新生的需求,老房子中的晦暗世界(满溢黑暗的其他房间)正处于一种亟待生命复苏、逃离死亡命运的状态。
当费利佩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探寻真相时,他最先明白的是奥拉留在这栋如同牢笼的老房子的缘由——她要替那个悲惨而疯狂的老妇人唤回青春貌美的幻觉,“如同一面镜子,如同在那面堆满宗教祭品、满布圣徒与魔鬼彩绘的墙上,再添一座神像”。然而,由于当时他并不明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所以尚未完全理解老妇人这种刻薄做法之下所隐含的真正欲求:唤醒费利佩这个作为她丈夫约兰特将军化身的男性的内心激荡,将其一同拉入这个黑暗禁忌的世界,以此实现生命永恒。
待到文章尾声,费利佩所处的“光”消失了,他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夜已降临。纵然当时奥拉已应允私奔,但领悟了一切的费利佩自愿留下,选择与最初那个充满理性的现实世界完全隔绝,同超自然的宿命融为一体。
镜子:初次见面后,费利佩在被奥拉带到自己房间的途中,心中那不可言喻的兴奋、激荡、雀跃被作家精妙地用镜子展现出来:“你在浴室穿堂里一座胡桃木衣柜上的椭圆大镜子里照自己。你动了动你那浓眉和厚唇,你的呼吸在镜上起了雾。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雾已消退……当你的呼吸再度隐没了你的面孔,你低吟着她的名字‘:奥拉。’”在《奥拉》的世界中,镜子投映出来的并非现实存在的景物,而是一位年迈女性(康素爱箩)基于强烈欲求用巫术构筑的情境。作为象征物的镜子在此反射出的是受奥拉的美貌诱惑而心神荡漾的费利佩不可抑制流露出来的情欲表征。
猫:小说中特别设计了一段奥拉“虐猫”的情节:“有五、六、七只猫,来不及数……它们都扭曲在一起,被火烧成一团,冒出浓烟和毛皮焚烧的恶臭。”在古埃及神话中,猫神贝斯特被视为情色与生育的存在,亦是母性的象征,而这正是康素爱箩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鉴于此,虐猫行为具有双重隐喻:一是与约兰特将军的婚姻并未赐予她子嗣,未能让她成为母亲,生育意味着一种付与、一种延续,而丈夫的不育无疑给年华已去的康素爱箩以沉重的打击。在约兰特将军的回忆录中,可以深刻感知到这份痛楚:“我知道你为何时常饮泣,康素爱箩,我无法给你孩子。”焕发生命的光辉却无法创造生命,这种悲哀与绝望通过虐猫宣泄出来。另一方面,根据将军回忆录的记载,康素爱箩年轻时的一次虐猫行为在约兰特面前展现出其性感的一面,如今,作为一种爱情缅怀与献祭般的象征仪式,奥拉的做法变本加厉。
奥拉是康素爱箩近乎疯狂的偏执欲求下孕育出的幻影。作为非现实的存在,奥拉在黑暗中飘忽不定,行迹隐秘,不为人察觉。富恩特斯把整个故事的发生地设定在一栋老房中,幽暗、潮湿、破旧,且地处人迹稀少的旧市区,营造出一种鬼魂出没的氛围。而后,奥拉的出场被刻画得极其神秘且悄无声息。在奥拉的引领下,费利佩前往自己的房间时,发现“跟着她必须靠听力而非视觉……在黑暗中追随那声音爬上楼”——这个带路情节是对奥拉幻影魂魄形象所做的一次核心暗示。
此外,“奥拉”这个名字在西班牙语中写为Aura,本意为“柔和的微风”,亦有“光环、光晕”之意。第一层释义在相当程度上凸显了奥拉行为举止的缓慢轻柔、无痕无迹,进而为她的虚幻形象埋下伏笔。对于第二层释义,根据超心理学理论的解释,光环往往会笼罩在特定个体上,以彰显其与旁人不同的独特身份。小说中,寓意光环的奥拉便属于那一类特殊群体。而在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词典中,“奥拉”尚存在第三层意涵——“一种美洲猛禽,以腐肉为食”。绝妙的是,在小说中,康素爱箩是一个女巫,“女巫”的西班牙语bruja一词亦与一种掠夺性的鸟类有关。一方面,这两种鸟禽在词义上的相似性暗示着奥拉与康素爱箩之间的深度关联;另一方面,二者亦存在显著的趋异性——奥拉代表的鸟类惯于白天出没,而女巫康素爱箩则代表夜行性猛禽。满溢白日光晕的奥拉和暴露暗夜阴翳的康素爱箩,如同同一物体光与影的二重性,奥拉象征着光明与希望,那是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挣扎、濒临衰亡的老妇人对生命与情欲的无尽希冀。
至此,富恩特斯将人性叩问、伦理考量、欲求透视融汇表达,在《奥拉》世界中所建构的“逆天悖道”的伦理观,扭转了时空意识,承载了道德质询,超越了规则考量,重塑了灵魂叩问,通过审视并寻绎人性欲求的阈值上限,揭示在无尽的热忱探求中人性表达的终极象征意涵。情欲与繁衍构成人们“活着”的绝对要素。基于对青春不再、生命流逝的恐惧与怨念,康素爱箩企图逆天而为——创造出一个年轻的自己,并借此勾引作为其先夫化身的男主人公费利佩,而二人迸发出的强烈的性吸引成为老妇人获得新生的“唯一解”。在这一过程中,以客观理智自居的男人甘愿迷失在欲望漩涡,沉湎于女人所编织的有悖自然法则的虚幻世界中。
奥拉,既是青春时代的康素爱箩,亦可被视为康素爱箩为了弥合生育缺憾而繁衍的后代,但这早已不是肉体上的付与,而是精神与灵魂维度的创造与超越——康素爱箩将自己对永葆花季的渴望转嫁到奥拉身上,将自己丈夫约兰特那不灭的光辉投射于费利佩。人性表达的终极象征意蕴便在于此——借由对情欲无尽且热忱的索求,实现永恒的宿命。在晦暗的老屋中,若干真实与虚幻交织而成的个体将现实中最深层次、最为本能的个体欲求无声地宣泄出来,这场逆情悖理式的伦理盛宴始于幻灭,久于偏执,耽于餍足,归于虚无,终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