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克兰女孩到以色列国母

2022-12-29 00:00:00郭丽姝
世界文化 2022年8期

她的梦想似乎遥不可及——让以色列人拥有自己的国家。然而,正是这个梦想引领梅厄夫人走上了新兴以色列国的权力巅峰。

提到梅厄夫人,很难让人不想起“铁娘子”“穿裙子的俾斯麦”“以色列政府唯一的男性”这些标签。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笑过、哭过,深爱过、痛苦过,有梦想、有激情,给孩子读童话,也给孙子讲故事……但她又是不平凡的,因为她的全部思想和行动始终被一个坚定不移的梦想所驱使,那就是——犹太人能够拥有自己的国家。

果尔达·马博维奇(1898—1978)出生在乌克兰首都基辅一个犹太人家庭,还在她小时候,拥有犹太人自己的国家就已经是她的梦想了。苏联“肃反”运动期间,家乡的犹太人全都胆战心惊地躲在家里。她很生父亲的气,因为他只能用在房门上钉木板的办法保护他们。事实上,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无足轻重——他勉强会点儿木工活,总是找不到工作,养活不了一大家子。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生下的孩子当中有一半没能活下来,只剩下果尔达和她的姐姐沙因、妹妹茨普卡。

1903年,全家人搬到了小城平斯克,那是母亲的故乡,但这里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儿去。果尔达回忆道“:我们的生活捉襟见肘,没有吃的,没有御寒的衣服,没有木柴。……有一个场景始终在记忆中挥之不去:我坐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看着妈妈用小勺子给妹妹茨普卡喂粥,那是我的粥啊!喝粥是奢侈的,就算把它分给婴儿,我也难受。”

要说这个家里有什么不缺的东西,那就是倔强。爷爷马博维奇30年前在俄罗斯军队当过世袭兵,其间他宁肯吃面包和生蔬菜,也不愿意破坏犹太教规。曾祖母果尔达(为了纪念她,果尔达给自己取了她的名字)经常往茶里放盐而不是糖,目的就是不忘犹太人从圣地(指上帝许诺给犹太人的土地迦南)被驱逐出来的痛苦。这片土地的故事,马博维奇一家并不经常提起,却一直记在心里。

跟许多犹太家庭一样,果尔达家里的书架上有一只杯子,用来存零钱,帮助那些去巴勒斯坦的移民。因为那时有“犹太国父”之称的西奥多·赫茨尔呼吁犹太人回到两千年前遭到驱逐的地方,这在受苦受难的年轻人中掀起了一股热潮。姐姐沙因常常跑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会议,声嘶力竭地跟大家讨论以色列的未来。有人认为应该在那里重建 《圣经》规定的生活,严格遵守规章和禁令;有人呼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给其他地区的人民树立榜样;还有人认为最好哪儿也别去,专心为美好生活而努力奋斗。就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一家之主马博维奇决定去美国谋生。三年后,他有了一份固定工作,便叫全家人都去他那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果尔达完全有可能走上革命道路,穿上人民委员的皮夹克。事实上,早在青年时期她就想在巴勒斯坦而不是俄罗斯创建新生活。

1906年,母亲带着三个女儿来到美国的密尔沃基。美国在人口、金钱和机会等方面的“优越性”让一家人大为震惊。果尔达上了普通学校,学会了英语。沙因成了社会主义者,她甚至不想在妈妈勉强维持生计的杂货店帮忙,果尔达只好在放学后站柜台,给顾客称面粉和白糖,一直待到晚上。

随着岁月的流逝,果尔达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尤其是当父母反对她当老师、打算把她嫁掉时。她才16岁啊!她终于忍无可忍,跑到丹佛去投奔姐姐,在犹太社会主义复国者中间生活了两年。

在她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年轻的立陶宛移民莫里斯·梅尔森,他关心果尔达的成长,经常带她逛博物馆、听音乐会。这个瘦削、敏感的天才音乐家俘获了果尔达的芳心,她19岁时嫁给了他——当然,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因为她跟父母的关系早已破裂。

后来她跟父母和好了,但那时她的思想已经走得很远,一心想回到圣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从土耳其手中夺回巴勒斯坦,吸引了大批犹太移民在巴勒斯坦定居。但是犹太人回归大潮依然受到严格的限制,因为当地阿拉伯居民对犹太人充满敌意,很不友好,但这并没有泯灭犹太人重建以色列的梦想。

果尔达·梅尔森也想加入回归者的行列,虽然她丈夫不想去,但她坚持自己的主张。跟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沙因全家。1921年3月,移民们在纽约登上了“波卡洪塔斯号”轮船。

这次航行对人的毅力是一次严峻考验。同行的人常常捉弄他们,偷偷地往他们的食物里放肥皂和钉子,后来又发生了暴乱,差点把轮船弄沉。最后,这些受尽磨难的朝圣者终于到达了埃及,之后乘火车前往特拉维夫(今以色列第二大城市),当时的特拉维夫还只是阿拉伯雅法市郊一个犹太人居住的小地方。

新祖国的面貌让果尔达大吃一惊,不亚于当初美国留给她的印象:耀眼的阳光、干枯的植物、遍地的苍蝇。宾馆老板以为他们是美国来的百万富翁,要价贵出两倍,仅剩的一点儿钱也花光了。两个月后,果尔达和丈夫主动要求到基布兹(以色列集体农庄)干活。

跟犹太激进复国主义者所在的其他乡镇一样,这里的人得干体力活,收成对半分。果尔达去了后厨,别的姑娘都不愿意来这里,认为在厨房干活有损尊严。“这是什么鬼话!”果尔达生气地说,“难道喂牛就受人尊重,喂饱自己的同胞就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应该做他最擅长的工作。”然而这些话并没有改善她跟基布兹成员之间的关系。他们把她这种干不惯农活的人叫做“美国娇小姐”。晚上,当她累得弯着腰走进公共食堂、对着盛豌豆汤的盘子直打瞌睡时,大家全都笑话她。她想尽量让乏味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就跟丈夫一起用鲜花装点房间,休息时用从美国带来的留声机播放音乐,可是这么做也招人妒恨:怎么回事,就他们比别人要求多吗?最后,他们终于如释重负地离开集体农庄去了耶路撒冷,莫里斯在耶路撒冷一家建筑合作社找到了工作。

英国政治家梅尔切特勋爵、果尔达·梅厄和特拉维夫市长迪岑科夫
1947年,联合国决定将巴勒斯坦分成阿拉伯和以色列两个国家。果尔达·梅厄和本·古里安互相祝贺。

这时候他们才考虑要孩子。1922年儿子米拿现出生了,1926年女儿萨拉出生。父亲很爱孩子,可是果尔达很快就发现“当个好妈妈”不是她的使命,于是她放下襁褓和奶瓶,跑去从事社会工作,成了以色列总工会妇女委员会的积极分子。

在负责为年轻女性移民教授有用技能的工作中,她表现出了卓越的组织才能。此外,她身上蕴藏着的演讲口才和强大的号召力也被唤醒了,这些能力在她日后成为以色列领导人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她世界各地到处跑,往往用一两次会谈就能将犹太事业的敌人变成朋友。相比之下,她的笔头工作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据说这位以色列总理的个人传记《我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是她的秘书丽娜·萨姆·爱丽丝写的。

这期间,果尔达开始着手对伊休夫(以色列建国前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的社团)进行设备改造。她奔波于全国各地,常常一连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每天抽一盒烟。丈夫对这种生活很不满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终于两人在1930年代初分手,她留在特拉维夫,他去了海法(以色列第三大城市),在那里找到一份会计工作。

果尔达一直对莫里斯抱有深厚的感情,1951年当得知他重病在身时,她赶去看望他,但为时已晚。她总是没时间陪伴亲人,后来她也承认:“我知道因为我的过失,孩子们小时候受了不少苦。”有一次她生病没去上班,米拿现和萨拉竟围着她的床蹦蹦跳跳,高声唱道:“今天妈妈在家,她头疼!”

从事工会活动的那些年,她交往的朋友后来都成了以色列的重要政治人物。其实他们不单单是她的朋友。果尔达是个多情的女人,感情炽烈,她和政治伙伴的关系常常演变成炽热的爱情。虽然她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但众所周知,她跟好几位著名活动家的关系都很亲密,比如大卫·本—古里安和有“以色列苏格拉底”之称的伯尔·卡茨内尔森;她跟博学巧言的扎勒曼·夏扎尔关系最好,1930年代两人曾一起周游世界,尽管夏扎尔单身,果尔达也可以违背她不再嫁人的承诺,但两人却各自安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后来夏扎尔当选为以色列总统,邀请果尔达以总理身份宣读了誓言。

她并不是一个美人,脸部线条粗犷,鼻子太大,嘴唇咬得太紧;她不用化妆品,衣柜里的裙子从来不超过两条。但是她的自信和对生命的热爱吸引着男性。同时代的一位男性说“她的眼睛充满了魔力”;她的另一个情人、著名政治家大卫·雷梅兹赞美她具有“强大的个人魅力”;果尔达的情人当中还有一位美国慈善家亨利·门托尔,是她在为伊休夫募捐的时候认识的。

1936年西班牙内战后,英国政府站到了阿拉伯国家一边,开始大幅减少接收新移民的数量。1938年果尔达参加了欧洲列强在法国埃维昂莱班召开的代表大会,讨论犹太难民问题。几乎所有国家都以种种理由拒绝接收犹太难民,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下定决心,不能指望外部力量的帮助,犹太人必须自己保护自己。

“二战”后,伊休夫和英国行政当局的关系彻底破裂。英国人拒绝让大屠杀的幸存者进入英国,他们强行将犹太人赶回船上,送往塞浦路斯的营地。一些犹太团体开始组织针对英国人和阿拉伯人的恐怖行动,从他们的军火库中盗用武器。

在这种局势下,果尔达再次站上风口浪尖,担任了以色列犹太人组织在欧洲代理机构政治部的领导人,跟英国官员硬碰硬。当两艘被扣押在意大利港口的轮船上的乘客宣布绝食时,她置医生的禁令于不顾,跟他们一起挨饿,最终争取到将船上乘客送往海法的许可。

1947年11月,联合国将巴勒斯坦分割为犹太人国家和阿拉伯人国家。阿拉伯人对此一致表示反对,扬言要“将犹太人扔进大海”。以色列移民需要武器,果尔达于是去了美国。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奔波于美国各地,几乎昼夜不停地在犹太人和非犹太人中间发表演讲,共筹得近500万美元的捐款。这些钱全部用来为以色列未来的国防军购买枪支和炮弹。

果尔达·梅厄在莫斯科(1948)

1948年5月10日,果尔达穿上罩袍,越过约旦边境,来到沙特国王阿卜杜拉官邸。阿卜杜拉国王承诺不参与战争,但他问了一句:“难道犹太人独立的事就不能等一等吗?”果尔达回答:“我们已经等了两千年,难道还不够吗?”归途中,她看见通往边境的交通要道上有大量坦克和装运士兵的汽车——阿卜杜拉违背诺言,加入了由五个阿拉伯国家组成的军事联盟。

5月14日,30个人(果尔达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在特拉维夫一座小型艺术馆里签署了以色列成立宣言,他们高唱国歌《希望》,每人喝了一杯葡萄酒。但是大家的心情并不轻松,因为特拉维夫一片黑暗,当地阿拉伯人匆匆逃离家园。黎明时分,五国联军从三个方向开始向以色列发动进攻。

在持续一个月的激烈战斗中,有6000名犹太人牺牲,几乎相当于这个年轻国家人口的1%。付出血淋淋的代价后,阿拉伯国家停止了进攻。国际社会的援助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最先承认以色列地位的是美国和苏联,斯大林很高兴把英国赶了出去,他希望这个新兴国家能够成为苏联对近东地区施加影响的跳板。斯大林还从占领国捷克斯洛伐克向以色列武装力量提供援助。为了巩固与莫斯科的关系,以色列向莫斯科派出大使,也就是果尔达·梅厄夫人(“梅厄”在伊夫里特语中的意思是“光芒四射”,1950年代初她开始使用这个名字)。

果尔达离开俄罗斯已经40多年了,祖国对于她来说既陌生又神秘。在对大使馆进行修缮和官方会晤之际,她抽空拜访了位于阿尔希波夫大街的莫斯科犹太教会。当时正值犹太人的新年,一向见多识广的果尔达看见大量群众聚集在教会门口时,竟然手足无措。他们都是犹太人,都想看看自己国家的使者,对她表示欢迎。在莫斯科工作的7个月里,果尔达安排了各种会面,包括会见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的妻子波林娜·热姆丘任娜,热姆丘任娜对以色列和以色列人民表达了深切的同情。然而这一切激怒了斯大林:苏联公民怎么成了别国的拥护者?!不久,骇人听闻的反犹运动开始了,很多公开表达立场的人,包括热姆丘任娜在内,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这时候,果尔达早已走得远远的。工党领导人本·古里安当选以色列总理后,任命果尔达为劳动部长。这份工作相当繁重:数十万移民,包括失去财产的阿拉伯难民,都来到了因战争遭到严重破坏的以色列,每个人都需要住房、食物和工作。果尔达不得不再次出发去欧洲和美国寻求援助。让人筋疲力尽的长途旅行、在人山人海的公众面前演讲、在报上发表文章……年逾五十的她健康状况开始出现问题,但她不想靠喝咖啡和抽烟打发日子。

果尔达·梅厄(1957)

孩子们已经长大,米拿现成为著名的大提琴家,萨拉住在基布兹。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她有五个孙子,却还跟从前一样没时间陪他们。她家的厨房成了政治领导人聚会的地方,也正是在这里,通过了很多决定以色列命运的决议;正是在这里,本·古里安说出了“果尔达是以色列政府唯一的男性”这句话,果尔达则反驳道:“如果我说您是政府里唯一的女性,您乐意吗?”

1956年,果尔达被任命为外交部长,上任伊始就遇到一个棘手问题:她得证明以色列联合法、英两国入侵埃及的做法是对的。她按照自己的习惯,没有使用法律术语,也没有强词夺理,而是利用道德说教加情绪感化的办法,形成攻势。

1960年,当摩萨德(以色列情报组织)将纳粹刽子手阿道夫·艾希曼从阿根廷“偷”出来、运到耶路撒冷审判并绞死他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做的。果尔达在联合国就大屠杀惨剧发表的演讲让世人大为震惊,连阿根廷人反对以色列的抗议行动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果尔达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对以色列与美国、西欧国家外交政策的形成,以及在“第三世界”寻求盟友等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她还拜访了一些非洲国家,与这些国家的领袖建立了友谊,并且拨出大量资金援助非洲。

年近70岁时果尔达·梅厄退休了,她说:“我最好当一个百分百的奶奶,而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部长。”然而这一次她还是未能休息——一个月后她当选为工党总书记,接着就爆发了1967年6月的第三次中东战争,以色列再次命悬一线。

1969年3月,以色列总理埃什科尔意外去世。作为国内最资深的政治家,果尔达受邀接替了他的位置。在她担任总理的5年内,以色列的安全经常遭到威胁:埃及在苏伊士运河地区玩“肌肉游戏”的时候,巴勒斯坦游击队又进攻了以色列的军事和民用设施;果尔达始终坚持强硬态度,当恐怖分子在慕尼黑杀死以色列运动员后,她下令情报机关在全球范围内追踪凶手并消灭他们。

果尔达·梅厄和以色列部队参谋长哈伊姆·巴列夫将军坐飞机查看约旦河谷边境地区居民点。

尽管如此,以色列并未准备好迎接新的战争。随着1973年10月6日(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的临近,果尔达·梅厄疑虑重重。此前一天她对内阁成员说:“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有种可怕的预感,跟1967年很像……”所有人(包括国防部长摩什·代安在内)都安慰她。黎明时分,配备了苏联最先进武器的埃及和叙利亚军队向以色列边境发起进攻。在持续两周的战争期间,果尔达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办公室。第5天,当得知部队损失惨重时,她给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打了电话,坚持让他向以色列增派武器及坦克、飞机燃料(众所周知,以色列没有石油)。

果尔达·梅厄和玛格丽特·撒切尔(1976)
果尔达·梅厄夫人葬礼(1978)

战争结束了,但果尔达觉得战争之初开局不利,她对2500名以色列士兵的牺牲负有责任。1974年退休时,她说:“如果以色列不强大,我们就不会有和平。”——这句话于她自己同样适用:如果女人不强大,就不会成功。

果尔达赶上了在戴维营首次签订埃以和约的大事,却未能等到正式的签约仪式,曾与果尔达见过面的埃及总统安瓦尔·萨达特说:“真遗憾,跟我们签约的人不是她。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1978年12月8日,80岁的果尔达·梅厄因病去世,葬在耶路撒冷赫茨尔山。她在自传中写道:“我根本没想过当总理,我没有选择这条路,没有选择这一职业。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但事实上,她很早就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她终生为之奋斗的梦想!

果尔达·梅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