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
记得童年时代去伙伴家,他家的院子临街, 那条街通向海边,地势一路走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不多时,就能望见海面和渔船了。院子靠近海滩,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望见渔船的桅杆和旗帜,从墙头冒出来,那是一片移动的丛林,冷硬的枝条在墙头上的天空忽聚忽散,他坐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半天。
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头脑中总有些古怪的想法。码头上船来船往,将海外来客搬运到眼前,还有来自海水深处的动物,展露着鳞片和獠牙。外部世界如此辽阔,我们所在的岛屿,俨然世界的中心。在岛屿的夜晚,头顶的星空绕着岛屿旋转,在睡梦中,身子飘浮,连同星月一起移动,少年沉浸在奇幻的梦境中。
他便是这奇幻梦境中的一个。他是高我两级的校友,是本家的侄子,却比我大两岁,名字记不清了——和我同样的姓,姓之后是固定的字辈,第三个字却淹没在一堆吉祥字眼之中。族中同辈的兄弟太多,他们的名字如此相近,相貌也一样接近,甚至还有重名的。家族到了这一代,已经枝丫芜杂,在茂密的树冠之内,跃动的叶片如此相似,令人应接不暇。
那天午后,方盒似的院子里阳光炽烈。走进那片白光,正如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径直来到了20多年前。门虚掩着,他站在桌边,在水盆里摆弄船模。船的桅杆和他的肩膀齐平,那时的他,身子还没有长成,面对水盆中的袖珍世界,也算是个巨人了。那时我们不会想到, 他小小的身躯,在之后的10年内会蹿成一条大汉。而现在,他站在桌边,脚尖点地,胸口才抵住桌边。
客厅明亮,窗外有倒悬的干鱼,在风中摇摆,薄片的身子投进巨大的阴影。干鱼是渔家富足的象征,可充当粮食。那是渔村的丰饶之年,鱼群盘旋在海岛之外,人人脸上都有喜气,家宅之中也到处都充盈着光亮,就连这光亮也是有喜气的。屋里的桌椅表面有着耀眼的光泽,桌椅底下则陷入黑暗。纤细的四棱木腿拔地而起,驮着方形的平面,木腿之间又有横杆支撑,在它们的穿插错让之下,屋里的空间才变得真实可触。方桌上的水盆占去了桌子一角, 盆里响着哗哗的水声。水盆中漂着海岛和船,他在那里兴风作浪。
一盆海正是地球上不为人知的角落,无法确认方位,这里是大洋的深处,远离陆地,四下里无所依傍。这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海岛,被人遗忘的角落。海岛没有名字,也没有地理坐标。走近细看, 海岛的尖顶上插着旗帜,这也是他的杰作,三角红旗上,写着代表我们姓氏的字母S,旗是从日历上剪下来的红纸,旗杆是用光的圆珠笔芯,笔尖插进了海岛的尖顶。海岛是用泡沫塑料削成的不规则圆锥体,又用手剥下一些碎片,使海岛的地势起伏看上去更加自然。泡沫塑料的内瓤是球状的颗粒,投下尖锐的暗影,犬牙交错的海岛难以登攀。剥离的碎片,堆积在桌子一角。
海岛染成了绿色,树木丛生的样貌。他在绿色的间隙画出了几处房屋的轮廓,还有一条小径通向海岛的制高点,层层台阶消失在树丛之中。随处可见的材料,搭建为一方海外世界,少年心中的乐土。海岛漂浮在水面上,随着他的手掌掀动,在水盆里上下跳荡。海岛漂泊不定,生活在海岛上的人,却浑然不觉。
然而,人工的仿制毕竟难抵自然造物,这海岛也显得窘迫。泡沫塑料太轻,不需用手搅动水盆,窗外吹进来的风,也会让它来回挪移,偏离了水中央,贴到了盆壁。为了防止海岛漂走,或许也是为了保持海岛的孤独,他执意把海岛拨到水中,让大水环绕在它四周,这样才是海岛应该有的样子。
为了固定海岛,他用了三根透明的钓线,系在海岛的底部,线的末端坠了铅片,沉到水底。三条线,分别扯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岛屿的底部仿佛安装了三脚支架,任凭他的手在水面掀动波浪,岛屿有了细线的牵引,牢牢贴在水面上。我对他的固定之术深感佩服,便上前来察看水盆底部的铅锤,那是用在网片上的坠子,铅制的薄片,质地柔软却又沉重,包裹着丝线,三只灰暗的铅锤,默默承担着波浪的阻力。泡沫塑料的海岛,就在水面上生了根。
这样的船有两条,他的海岛安置在水盆中心,挽起袖子,探手臂进水,回旋搅动,盆里的水形成涡流。海岛位于漩涡附近,剧烈抖动,岛上正在经历一场地震。水流的力量来得猛烈,而岛屿又是如此之轻,那只船正在围绕着海岛旋转,急切中无法靠岸。海岛地势超拔,周围海水激荡,小船难以抵达。船靠近海岛的石壁,会被大浪拍碎。他将船推远,让船远离海岛。盆中的海照样波涛翻滚,不亚于真实的海。这一幕令人沉溺其中,水流晶莹清脆,漩涡壁上的曲线肌理,抖作一团虚影的海岛,船倾着身子匆匆奔走。这一盆海,也称得上惊心动魄,从世界中截取的微缩景观。一个少年满面欢喜,他高高在上,双手搅动波浪,口中吹出气流,模仿着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海面上风浪大作。
那时,他充当着神明的角色。忙碌了一阵,动作放缓,拿出手来,手指在水中泡出了褶皱。窗外的海湾里,柴油机船的马达突突作响,将我们带回了现实世界,船尾的白线切开海面,留下了长长的一条痕迹,许久未能消散。我们抬头望着船,都不作声了。现实世界似乎更吸引人,然而远非我们所能掌控,这也正是吸引我们的地方。水盆里的船已经放缓,在水面上滑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力尽,海島生出吸力,船舷急急靠到了峭壁。
天色已晚,留在他家吃晚饭。他的母亲端出海上菜肴,干鱼横在面前,海螺块垒峥嵘,螃蟹手持刀戈。揭开蟹壳,红彤彤的蒸汽上腾,看不清他的脸。晚上离开他家,在黑暗中,看见门外的玉兰花的花苞紧闭,团团白色的虚影。我们在黑暗中告别。回去的路上,我眼前还有盆中的激流漩涡,以及轻盈的海岛,是童年时代经历的不大不小的奇观——不至于多么惊奇,但也不至于多么寻常,对那时的我来说,刚刚好。
果果//摘自《中国作家》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