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

2022-12-29 09:23叶行一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阎立本白龙安乐

叶行一

张僧繇,南北朝时期梁朝著名画家,其“画龙点睛”传说脍炙人口。阎立本,唐朝宰相、画家,代表作品《步辇图》《历代帝王图》等。本文为故事新编。

1

金陵的安乐寺大殿建成,请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四条白龙。张僧繇画画有个规矩,不能点睛:点睛画就要活。给兴国寺画鹰,鹰飞走;给天皇寺画鹞子,鹞子也飞走。安乐寺的和尚不信,说龙没有眼睛就没有神韵,只好给点了一条。点完睛,龙竟真的又飞了。这样,安乐寺大殿的墙壁上只剩下三条白龙。

画龙点睛的故事阎立本不知道听过多少回,每回都暗自发笑。虽说张僧繇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大画家,可这未免太夸张了。我和哥哥的画技在本朝也是一等一,人家也说是丹青神化。要真能画活,那不成仙了?

这样想的时候,阎立本还没见过张僧繇的画,也没去过安乐寺。第一次见张僧繇的画那年,他三十岁,看的是《行道天王图》,觉得也不过如此,真是徒有虚名。第二次又看,发现了好。第三次再看,才真正领悟到妙处。那段时间,他脑子里全是张僧繇的画,觉得画像活了,天王的眼睛总是瞪着自己,无论站在哪个位置,总是逃不过那慑人的眼神,夜里梦到,又惊出一身冷汗。哦,是的,眼睛,所有的能量都在眼中。

阎立本想去安乐寺看看白龙。

安乐寺的白龙是张僧繇七十五年前画的,那时候,方丈还是个十多岁的小沙弥,现在已经到了残年,走起路来慢吞吞的,说话也慢,大概话语要从脑中走到嘴边,也像步履一样蹒跚。他的两只胳膊缩在胸前,十指弯曲,颤抖不已,几乎是拖着双脚往前移。阎立本不得不扶着他,一只手托着他的胳膊,另一只从他的后背伸到腋下,简直要把老方丈架起来。

大殿昏昏暗暗,两壁的画仍然很显眼。左边两条没有眼睛的白龙在乌云里纠缠,搅得乌云翻卷,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气势。右边壁上只有一条无眼白龙,孤单地在乌云中穿梭。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在这条白龙的身边,乌云像被另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牵引,绕成巨大的螺旋状向上奔腾,一直冲到大殿顶部。阎立本顺着乌云望上去,见殿顶有一块雕画像是重新拼接出来的,之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毁坏过。阎立本凝视良久:难道真的有一条白龙飞走了?

方丈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那天听说张僧繇要给龙点睛,附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看热闹,把安乐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正月初一、十五还热闹。挤不进去的,干脆骑在围墙上。身手灵活的小伙子都爬上了院外那几棵大银杏树,有坐在树枝上的,有踩着树枝扶着树身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树上挂着成群的大马猴。

先冲进去的人到了大殿门口不敢进去,两手撑住门框绝不再踏一步。后面的人又往前涌,都一层层叠在大殿外面,胸贴着背,脸抵着后脑勺,动也动不了,只能不由自主地随人流乱晃,揉面一样。

过了很久,突然感觉大殿的房顶被什么东西撞破,有人喊了一句:“我的妈呀,快跑,龙飞了!”人群立刻乱成一锅粥,纷纷往寺外挤,一边挤一边回头朝大殿望。只见大殿上空乌云密布,一道银色闪电劈开乌云,风绕着圈狂刮,地上的落叶卷起来比大殿还高,大雨倾盆,劈头盖脸地猛砸。银杏树上那些大马猴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从树上滚下来,溅起稀泥乱飞。

方丈那时和几个师兄躲在偏殿,眼见着一条白光冲出,绕着大殿旋转。接着听到一阵龙吟,嗡——震得五脏六腑在肚皮里翻江倒海,头也快要炸了,只觉得这声音把人一层层裹住,越缩越紧,让人喘不了气,喊也喊不出声,在原地摇摆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等那龙飞走后,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好几天耳朵里都是回声。

阎立本听完方丈的回忆,说,要不我也给白龙点个睛,看它能不能飞走?

方丈一听,脸都吓白了,说阎中郎你可别吓我,谁不知道你的画技本朝第一呀!张僧繇要是还活着,还说不准你俩谁高谁低呢。你要点睛,这龙肯定是要飞走了。

阎立本说,要是真飞走一条,我给你再画两条。可方丈死活不肯,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说已经见过一回,胆都快给吓成好几瓣。现在年纪大、身子虚弱,再来一次搞不好要提前见佛祖。阎立本只好作罢。

2

回到长安,阎立本和哥哥阎立德说起这事,立德也将信将疑,叹气说,从前还传曹不兴、卫协也能把龙画活呢,如果张僧繇这事是真的,那他们不也是真的吗?要是这样,这个行当到我们手里可衰落得太快了。阎立本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心里闷闷不乐的。

晚上睡觉时,阎立本还在想点睛的事,夜色中,那几条白龙总在眼前翻腾纠缠,在乌云里打着滚,然后扭过头来,用那没点睛的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阎立本想,不行,还是要去趟安乐寺。

老方丈见阎立本又回来了,问阎立本是不是要来点睛。

阎立本说,不是,我就是来看看画。

可方丈还是不信,找来一个机灵的和尚,名叫慧翔,让他日夜跟在阎立本身边。说阎中郎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他给龙点睛。

阿弥陀佛,可不能再有龙飞走了。

慧翔就跟在阎立本屁股后面,走哪儿跟哪儿。阎立本也不介意,他除了睡觉、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大殿里看画,又让慧翔借了把梯子,一个人爬上爬下,把三条龙仔仔细细地揣摩个遍。等画都看熟了,心里又踏实了几分。他跟慧翔讲解,说张僧繇画的龙,不是我们正宗的本土画法,还吸收了西域犍陀罗的画风。你看这几条龙,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如果我要点睛,就先点这一条。我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方法点,要按照张僧繇的方法点,这样龙才能活。

慧翔聽得似懂非懂,如坠云雾中。一听说阎立本又要点睛,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方丈说了,不能点睛,一点睛龙就没了。

过了几天,来了一支求雨的队伍,在寺外舞起了龙。那条龙有九节,龙身是用莲叶做的,龙头前有三十个寡妇、三十个童男,走走停停,进进退退,龙也跟着左摇右摆。举龙珠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边舞边唱。唱一句,其他人和一句:新娶河伯女,龙王降降雨。降三天,地不旱;降五天,吃饱饭。

舞龙一直到天黑才结束。晚饭过后,只见有一人兴冲冲从安乐寺跑出来,说墙壁湿了,墙壁湿了!大家兴奋得手舞足蹈,一齐朝大殿跪拜,连磕了几个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阎立本听慧翔介绍,每回求雨,只要大殿里壁画湿润,就表示龙听到了大家的祈求,保准能够下雨。阎立本不信,也去大殿摸墙壁,果然湿漉漉的。手沿着墙壁滑动,摸到龙身,突然感到一种不易察觉的起伏传递到手掌,像龙在呼吸。他顺着龙身慢慢摸下去,起伏越来越明显,仿佛还能感受到龙身体的温度。而后,突然有一股激流从手掌穿过手臂,阎立本只觉得身体一麻,打了个惊战。

难道是龙在召唤我?阎立本愣在那里,怔怔地想。

3

方丈听说阎立本又要点睛,急得觉也睡不好,心想:阎立本是作的什么孽,人家张僧繇点睛,你也要点睛,就赌这一口气吗?都说你是本朝画技第一还不行吗?这三条龙可是安乐寺的命根子,香火可就靠它们了,你要是把它们点飞了,我这全寺一百多号人去哪儿吃饭?

那边阎立本不饶,这边方丈不依,还好知事有个主意。他跟方丈说,要不,再砌一面白墙,让阎立本画?这样,我们安乐寺有张大师画的龙,又有阎大师画的龙,天下还有哪座庙能比得上呢?万一他真把龙给画飞了,我们还有原来的三条龙,也没损失什么,还多了份谈资,怎么说都是两全其美。方丈这才安下心来,吩咐人去办。又说等阎立本画龙那天,我就在屋里不出来。你们给我耳朵里多塞点棉花,再震一次可真要聋了。

听说本朝第一画师阎立本要给安乐寺画龙,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连那扬州、苏州都有人跑来瞧热闹。安乐寺这是有多大的福分,相隔不到百年,就有两位大师画龙。有人说,要是再有条龙给画活了,那往后在安乐寺求什么都能应验。那段时间,金陵人见面,要不就是约着一起去安乐寺看龙,要不就是问打算许什么愿望,除此之外,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感兴趣,一心只盼着白墙能早日砌好。

4

阎立本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庙里都答应砌墙让你画,你总不能赖着非要给张僧繇的龙点睛吧?那点飞了又算谁的本事?说起来既忐忑又兴奋,虽然看了这么久张僧繇的画,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一想到要是能和张僧繇一样,凭空画出一条真龙来,那这一生算是没白活。

一连几晚,阎立本都要在安乐寺内绕上好几圈,到了午夜还没有一点要歇息的意思,跟在后头的小和尚慧翔哈欠连天,走一步点一下头,好几次差点摔倒。阎立本见他困成这样,就让他先回去。可是他不肯,说方丈吩咐阎中郎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阎立本有些不耐烦,一挥手说,你走吧,我明天就要画画了,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慧翔走后,阎立本又在安乐寺里绕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大殿门口。他推开门,三世佛高高在上,低眉垂目,在夜色下格外肃穆。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从佛前取了一支蜡烛,走到右侧的墙边,借着烛光,沿龙身一点点地端详。

恐怕连张僧繇都没有我对它熟悉吧?阎立本想。他忍不住又抚摸起来。当手掌接触到龙身,他感觉龙身体的起伏比上一次还要强烈,龙鳞也似乎一点点地张开,有种按捺不住的急躁。

它真的想飞走吗?阎立本把蜡烛又举高了一些,照见龙还没有点睛的眼眶。眼眶上方,乌云旋转着要冲出大殿。那是七十五年前卷起的乌云。一条龙飞走了,另一条却困在这里,它渴望飞走。

张僧繇已經不在了,它需要我。

阎立本想到这里,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取来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墙,从怀里取出毛笔,放嘴里舔了又舔,让笔头慢慢湿润。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龙那双没有点睛的眼眶,感觉自己的呼吸加重,嘴唇发干。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调整好状态,握住毛笔,手慢慢往前伸。让它飞吧,明天我给方丈多画一条。

方丈早早就睡了,睡梦中突然被一阵连绵的闷雷惊醒,差点从榻上滚下来。那雷声席卷而来,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如同几百头驴子同时在耳边鸣叫,震得人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天上地下。

阿弥陀佛,怎么这么大的雷声?方丈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亮蜡烛,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的烛光接连亮起来,大概全院的和尚都被雷声给震醒了。突然又是一阵闷雷,比刚才那一声还要震撼,屋子也跟着颤抖,细泥从屋顶直往下掉,雨帘一般。

此刻外面突然嘈杂起来,许多和尚已经跑出屋子。有人喊“龙活了,大殿里的龙活了”,其他人马上跟着七嘴八舌地喊。方丈一听,心凉了半截,哆哆嗦嗦地把罗汉鞋套上,一边套一边喊:“慧普——!慧普——!”

一个小和尚应声跑了进来。

“快扶我去大殿!阿弥陀佛,快快,阎立本啊,你还是没忍住啊!”和尚们匆匆跑到大殿,只见阎立本坐在地上,墙上的龙却完好无损。太奇怪了,刚才的雷声不是龙在叫吗?和尚们看完左边,又看看右边,一、二、三,的确是三条,都还在呢。有一个眼尖的小和尚好像发现了什么,说方丈你看,这条龙好像姿势变了。

众人一起把蜡烛举起来,照着那条小和尚指着的白龙,果然它变换了姿势,从昂首变作垂头,那双眼睛也被点了几笔,但看上去毫无生气。它没有飞起来?

和尚们看着阎立本,满脑子里都是疑问。阎立本瘫坐在大殿里,两手向后垂地,目光呆滞,张着嘴一动不动,像只被点了穴的蛤蟆。

“还是比不上张僧繇啊!”过了很久,他才还了魂一般,气若游丝地说。

阎立本后来当上右相,一直还对自己画画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告诫儿子:“我小时候读书,文辞也不比同侪差。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画画。能画得过张僧繇、曹不兴他们吗?你们要以我为戒,别再学画了。”他这样说,大概是已经没有自信了吧。

之淼//摘自《王羲之放鹅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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