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然
邓宝琳是我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妹妹。
爸爸说,姑姑打小就是个漂亮姑娘,明眸善睐、腰肢纤细;高兴时粉面含春,忧伤时像扶风细柳。然而姑姑又是那样的拒人千里之外,每个男孩见到当年的邓宝琳都会魂不守舍,却又退避三舍。在遇到姑父前,邓宝琳一连抓花了十三个男孩子的脸。她是个带刺的美人,总之和我眼前这位歪在沙发里抠脚趾头看电视的胖大妇女怎样也对不上号。
我问姑姑:“姑,听说你以前很好看?”
邓宝琳斜了我一眼,吐掉嘴边的瓜子仁,她说:“今天你爸不在家,我揍你没人管。”
爸爸和我讲过姑姑的故事,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年松花江的水很大。我的小姑姑宝琳站在江边,看到春柳嫩绿十分多情,心里也怀着少女的感伤,她决定跳进江里了结掉自己的命。姑姑受了委屈,而且这委屈不是一年半载一点半点。姑姑的同学林赛飞是个坏姑娘,那天她拉着一帮同样坏的姐姐妹妹扯烂了姑姑的书,摔坏了她的铅笔盒。
邓宝琳哭得妆都花了,没错,我的姑姑长到十三岁那年已经开始化妆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姑姑性子和脸蛋都早熟,智力才发育得迟缓,她的成绩很差,—直是班里的垫底,平素又是一副没嘴没牙的样子,谁叫都不搭理,这就让人格外地恨,恨得牙根痒痒,让人特别想欺负一下。
那天姑姑是一路提着书包回家的,她的书包带被剪断了,她走了一路,书本就撒了一路。姑姑的头发散开了,脸也哭花了,路上人见了都指指点点的。我的爷爷那天正拉着两个外国客人去机场,这一趟至少可以赚两百元。他并不知道他的小闺女此刻涕泪涟涟站在江畔,随时小脚一迈就会滑入冰凉刺骨的江水里,留他自个儿悔痛终生。
那天的风也很好,水也很好,可是江边的人并不多,所以并没有人能救我的姑姑。江上有一艘黑色的渡船。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黑色的船。“林赛飞。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姑姑在心里下了一个诅咒,白鸟就飞走不见了。
救了姑姑的是我的老姑父张帆,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像猫儿扑住一只小鸟一样扑倒了我的姑姑。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姑姑彪悍地在姑父张帆的脸上抓了一把又一把,抓得他一脸血印子。张帆比我的姑姑小一岁,力气完全不是对手,他被邓宝琳打翻在地,就像撂倒一个小鸡仔。这是那天这场戏剧的尾声,姑姑也许从此刻起就变得泼辣起来,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浑身是土的小男孩张帆,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松花江边无风也无浪,这里不久会冻成一大条冰的长廊,我长大一些的姑父會搂着我姑姑的腰在这里滑冰。不消我说,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张帆后来成了一位物理学家,我讨厌物理学。所以我也不喜欢我的姑父,可他是姑姑的骄傲,哪怕离婚之后也是。我的姑父张帆在美国一个名字很长的大学里当教授,在姑姑的15年婚姻里,有8年姑父是在遥远的北京独自度过的。从我记事起姑父就在上学,一直上到他俩离婚,一直从中国北京上到美利坚北卡罗来纳。
北京,我们的伟大首都,姑父就在那里一个人研究他伟大的物理。姑姑和我的大表妹小表弟依旧生活在这座冰冷的北方城市里,生活在松花江边上。在那里她第一次遇到了张帆,不可否认,张帆拯救了姑姑的青春。
可是我爹说:“那个张帆就是个王八蛋,他耽误了你姑姑一辈子。”
我问姑姑: “ 你恨姑父吗?”
姑姑放下手里的麻将,掐了我的大腿一下,我的大腿就火辣辣地痛,姑姑说:“马上就点炮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东扯西扯有用吗?”
姑父出事的消息是在一个冬日的早上突然传来的。在这个英雄稀缺的年代,他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就像30年前一样,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回到了姑姑的视野里。姑父一开始是个物理学家,后来又成了宇航员,他是一架叫作“希望号”的宇航飞盘的随行技术官。早在3年前,我的姑父张帆就随着“希望号”向太阳系的尽头前进了,他们要去奥尔特云看一看。出发前夕,姑父在电视里讲话,说:“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伟大航程的第一步。”
我在电视上见过“ 希望号”,一个青色的光滑圆盘,和科幻电影里的U F O的形象差不离儿。张帆负责调试这架飞盘上的反重力引擎,这是他一辈子的杰作,据说可以把这架飞盘最高加速到光速的20%,这是个吓死人的速度。电视和报纸上的专家们也都说,有了这种引擎,人类才终于有了星际远航的能力,终于可以跳出太阳系这个小水洼,终于可以飞向那浩瀚的星海了。
“ 你姑父是个了不起的人,”姑姑说,她推麻将牌就像推倒一面玉白的城墙,“他终于飞到天上了。”
“人家飞上枝头了,结果把您老人家甩了。”我说。
客厅打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午间新闻,现在情况不太好,我的姑父张帆所在的“希望号”在地球远地卫星轨道上变轨飞行超过地上一周的时间了,它无法降落也无法前进,它的身后跟着一个不速之客:一颗瓦蓝色的小陨石。这是颗奇怪的流星,它就像附骨之疽一样紧紧跟着“希望号”,“希望号”不敢减速。上面的人类明白,被这颗追踪他们半年的“陨石”砸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颗蓝色的小家伙绝对不是陨石这么简单,张帆他们在遥远的柯伊伯带遇到了它,这是载人飞船第一次到达如此远的地方。可姑父的目标本来就更远大,他还没有冲出太阳系的范围,没想到就这样子铩羽而归了。
“现在这是个猜想,在太阳系尽头的柯伊伯带里,也许埋着一大片‘地雷。很不幸,‘希望号 踩中了其中一颗。” 国家航天局的专家在节目里说道,“这是我们之前从没想到的。”有专家解释说,这颗奇怪的陨石只会对拥有生命的系统做出反应,非生命的无人飞船不会激活启动它。它就像武侠小说里那种定点杀人的暗器,十分专一。
对这个问题,我的姑姑现在就能回答,姑姑说:“因为现在那上边坐着你姑父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它不想让他飞出去。”
“您是否真的认为这和‘希望号载人飞行有关呢?”主持人孜孜不倦地询问,“这是否证明了系外文明的存在呢?”
“也许的确有人不希望人类走出太阳系。”专家说。
我姑姑至今记得,她第二次见到我姑父的情景。那天,我姑姑给了林赛飞一个嘴巴子,抽出了一道工整的烂红色的掌印。林赛飞的眼睛瞪大,她沒料到我姑姑今天这么泼辣。她扑上来想揪我姑姑的头发,我姑姑就拿出了一只圆规,圆规的银光震慑了林赛飞,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天很晴朗。我的姑姑放下圆规,把披散的头发细细地扎起来,把推开的书桌拉回原地,她面无表情, 林赛飞却红着脸眼泛泪花。姑姑突然心境开朗,她从心里感谢那个把她从水边推走的傻小子。和松花江的江水比起来,死又算什么?
东北的棚户区房檐低矮,铁皮屋顶流落绿色的雨水,脏水蓄在房檐围成的巷子里,我的姑姑就是在这里被几个头发染成橙黄橙红的辍学少年缠上的。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红毛小伙说:“就是你打了林赛飞吗?”
“你是哪个?”
“ 我是他男朋友。你长得还挺好看, 不如也做我女朋友吧。”小流氓开始撕扯姑姑的裙子。
张帆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登场的。他一身皮夹克,穿得像个飞行员, 脑袋上戴着护目镜,脚下穿着一双又大又厚不合脚的靴子,肩膀上插着塑料薄膜搭成的假翅膀。他像一只奇怪的鸟一样站在铁皮屋顶上,地下的人都愕然地呆在当场。姑姑认出了姑父的脸,她就狠狠地抓了一下林赛飞男朋友的脸。
张帆往坏小子的身上扔砖头,砸得辍学少年们一头包却没碰到我姑姑一下,我姑姑就在漫天飞舞的砖头雨中爱上了我的姑父。
“我要去救你姑父。”姑姑对我说。我吓得把碗摔在了饭桌子上,“老姑你疯啦?张帆在太空,你怎么上去?还有。那不是我姑父,你俩已经离婚了。”
但是我知道姑姑是认真的,她还死心不改地爱着张帆,不单说他曾经救过我姑两次,张帆是个飞在星星上的男人,这也是足够姑姑去爱他的地方。
电视新闻又开始播报了,姑父的事情这两天占据了所有新闻的头条,他的飞盘屁股后面跟着一颗外星来的“制导导弹”,一枚埋藏在太阳系边缘的地雷,这颗神秘奇怪的陨石造成了不小的恐慌。这颗奇怪的星星武器也许只对生命感兴趣,N A S A禁止姑父靠近空间站,那里现在生活着270个人。“希望号”一切可行的补给也只能依靠无人飞船。
姑姑的确是泼辣而隐忍的,离婚时张帆拒绝抚养我的大表妹和小表弟。他的理由是照顾孩子会耽误他的研究,姑姑竟也同意了。他的确不适合抚养孩子,姑姑也是这么想的。张帆从来不是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但他的确变成了一个在事业上出类拔萃的人。
为了让珍贵的引进人才张帆安心研究,美国那所学校居然在长岛为他安置了一间大房子。当然这座房子没有我姑姑和爷爷的份儿。
曾经的穷小子张帆终于一飞冲天了。爷爷都傻眼了,他老人家有点儿接受不了自己这个女婿的变化——他变成了一个飞在天上的人,再也不是那个蹲在小平房的铁皮屋顶上借着日光读书的可怜小孩了。
我的姑姑则用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终于接受了自己地面的生活。
在张帆决定前往美国时,我的姑姑特意赶到了北京去给他送行。他说:“我这一趟去美国真的不知道要多久,如果我5年后回不来,咱俩就离婚吧。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等太久了。”
我的姑姑哭了,我的姑姑邓宝琳告诉我,这是她这辈子倒数第二次哭,最后一次自然是我爷爷去世。然后又过了5年,他们两人终于离婚了。
最终决定离婚时,我的姑父终于抽空从美国回来办妥手续,其实如果政策允许,他本来打算找人代办的。他的研究又到了关键一步,他总是抽不开身。
一周后,我阔别已久的姑父张帆回到了他远在东北边陲的家乡。
既然离婚了,姑父就约姑姑去江边走一走。松花江——这座小城最著名的地方——他已经10多年没来过这里了,这是两人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约会。结婚的头两年姑父还没去北京时,两个人几乎周周都来江边散步。
姑父拎了两瓶啤酒过来,他起开盖子,敬了我姑姑一瓶酒。太阳消失不见了,远方是漆黑的夜空和暗淡的星星。“我的故乡在那里。”姑父指着天边说,他已经喝醉了。
“光帆飞船,反重力飞碟,核动力飞机,你不懂这些。”他说, “ 我会离开这里, 离开北京,离开美国,直到去另一个谁也想象不了的新世界。我是哥伦布,我是伽利略,我是张帆。”
姑姑喝多了酒,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委屈,我还没老呢,我还这样年轻漂亮呢。你就不要我了。“等你走了,飞去天的那边了,我第二天就找个更好的。”
姑父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摸一摸姑姑的头发,可是姑姑躲开了……
(未完待续)周也//摘自《科幻世界》2021年第10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