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林
(西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研究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美国文学接受史,厄普顿·辛克莱始终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角色,因为他的相关著述对中国的文学创作和理论构建产生了巨大影响[1](P81-82)。然而,在政治场和文学场急遽分化的时代语境中,不同倾向的中国文人接受辛克莱的话语模式呈现出显著差异,也相应地构建出了不同的辛克莱形象。整体把握辛克莱形象的多元构建,无论对于研究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辛克莱接受史,还是对于整体考察现代中国的美国文学接受史,都具有重要意义。
辛克莱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形象到底如何呢?这是研究者近年来屡屡提及甚至详加讨论的一个问题。比如,北塔就曾指出,鲁迅虽然喜欢将辛克莱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易卜生等文学大师相提并论,但清醒认识到,他只是一个基督教社会主义者,因而并不完全认可[2](P165)。还有学者侧重于考察辛克莱在现代中国的整体形象,兼及形象转型和影响因素等。王建开曾指出,随着1937年中国全面抗战爆发、社会环境发生变化,辛克莱的反战作品《不许通过》等被译介进来,他在中国的形象也“从社会问题揭露者转到反战斗士;原先称他为社会改革家,后又称其为反战作家”[3]。还有学者持类似看法,指出抗战开始之后“辛克莱在中国的形象由社会批评家转变为国际反战作家”[4](P43)。在他们看来,全面抗战前的中国将辛克莱构建为社会批判者和正义伸张者。事实上,这种判断过于粗疏笼统,并未充分考虑到形象构建的多元性。或许正因如此,王建开另一处的表述有些微调:“随着语境的变化,辛克莱在中国(尤其是左翼作家那里)的形象,由抗战前的社会批评家,转变为国际反战作家。”[5](P219)与王建开的这种自觉不同,有些学者如此勾勒辛克莱的形象:“在中国的二三十年代之交,他被视作革命文学家的完美典型、社会正义和人类良心的代表”[6](P65);“对于30年代的中国文坛来说,辛克莱基本上已经成了勇敢地以文学为武器向着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开火的战斗者的最为优秀的代表了。”[7](P113)
确实,辛克莱因为能够部分满足“革命文学”乃至整个左翼文学的构建需求,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左翼文人不仅大量翻译出版了他的小说和文艺论著,而且“将他安排到了美国文学的顶端,将他想象成了美国最重要的作家”,赋予了他“极其伟岸的形象”[1](P82)。然而,在当时的中国文学场域中,还活跃着大批的自由主义文人和国民党官方意识形态的阐发者。他们非但没有积极参与辛克莱译介,反而对其大加鞭伐,甚至主张坚决查禁。另外,即便左翼阵营内部,对辛克莱的评价也不尽一致,并非人人都将他视作“革命文学家的完美典型”和“最为优秀的代表”。本文旨在结合20世纪30年代中国政治场和文学场急遽分化这一语境,整体考察辛克莱形象的多元构建问题。
20世纪初,以辛克莱为代表的一批具有激进倾向的作家、新闻记者揭竿而起,掀起了对美国政治、经济、文学等领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的“黑幕揭发运动”。美国国内的左翼势力时不时批评辛克莱政治立场不够坚定,但一直将他视为同道。在整个美国文学乃至文化史上,辛克莱一直以抗议的政治姿态和揭发黑幕的文学取向著称。自然,他本人及其作品中蕴含的激进政治倾向,完全不符合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一元意识形态构建的需求。
国民党自名义上统一中国以来,除采取各种手段尽力加强政治领导权,还连续发起“三民主义文艺运动”和“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竭力服务于一元意识形态构建,以期达到争夺文化领导权的目的。有学者就曾指出,“如同把一切异己的政治军事力量当作务欲剿灭的对象一样,国民党政府把一切异己的文化也看作敌对力量而加以剿灭,特别是对左翼文学,以一种势不两立的敌对心理,采取了极为酷烈的查禁政策”[8](P40)。国民党在加大查禁国内创作力度的同时,也将矛头对准了各种不符合自己意识形态诉求的域外作家和作品。
辛克莱的作品一经黄药眠、郭沫若等人翻译,就引起了国民党官方的注意,也成了被重点查禁的对象。上海启智书局1929年11月出版了黄药眠译的《工人杰麦》,下个月即遭查禁,理由是“普罗文艺”。1931年1月和1932年9月,光华书局出版的郭沫若译《煤油》被两次查禁,理由同上。1934年1月,现代书局出版的郭沫若译《石炭王》被查禁,理由是“鼓动阶级斗争”。1934年1月和2月,南强书局出版的郭沫若译《屠场》被查禁,理由是宣扬“阶级斗争”。除查禁辛克莱作品的译本,官方还于1934年5月查禁了孙席珍编译、神州国光社1930年6月出版的《辛克莱评传》,理由也是“普罗文艺”。另外,大量刊载辛克莱等域外左翼作家作品译文的《大众文艺》《现代小说》等期刊,也成了官方重点查禁的对象。为了阻止辛克莱作品广泛流通,国民党官方除查禁书局、截留和销毁相关译作,还从读者层面下手。比如,1932年6月6日上海出版的《文艺新闻》第58期,曾载有“藏《屠场》一本已足杀头而有余”的新闻报道。
由上述可见,在国民党官方眼里,辛克莱这个外国作家就跟本土的蒋光慈、郭沫若等人一样,是典型的异己分子和需要坚决扫除的敌人。正是因为认定辛克莱挑战官方意识形态、存在颠覆现行社会体制的潜在危险,国民党才竭力阻止其人其作在中国广泛传播。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自由主义文人处于左右两种势力的夹击之中。他们译介外国文学的价值取向,也与左翼和右翼呈现出显著性差异。如果说左翼文人更喜欢译介具有批判色彩、呈现出鲜明阶级/革命话语形态的作家作品,国民党文人更喜欢译介有助于维护现行政治秩序、呈现出特定民族/国家话语的作家作品,那么,自由主义文人以文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为价值尺度,在译介外国文学时呈现出鲜明的超脱性。为此,他们尽管不像国民党官方文人那样声嘶力竭地反对辛克莱,但辛克莱及其作品体现出的强烈政治性和现实干预性,显然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构建出的辛克莱形象,也是他在中国接受史上的一个重要侧面。
一向信奉和宣扬新人文主义的梁实秋,曾将辛克莱作为言说的对象。1928年,鲁迅发表文章《卢梭和胃口》(《语丝》4卷4期),郁达夫发表文章《翻译说明就算答辩》(《北新》2卷8期),不约而同引用辛克莱的言论,批评梁实秋及其老师欧文·白璧德。1928年3月25日,梁实秋在《时事新报·书报春秋》发表反批评文章《关于卢骚——答郁达夫先生》,明确陈述了自己对辛克莱的看法:“我所知道的辛克来尔,他是一个偏激的社会主义者……辛克来尔之书,并无多大价值,即如郁先生所译的那段而论,里面哪有严重的讨论和稳健的学说,除了肤浅的观察和挖苦的句子以外?”[9](P379)其实,梁实秋除在文章中捎带对辛克莱做出定性,还专文加以讨论。在1933年发表的《辛克莱尔的〈拜金艺术〉》一文中,梁实秋先介绍了辛克莱《拜金艺术》的主要论点,再以他的荷马论、莎士比亚论、弥尔顿论、莫里哀论和歌德论为例,一一展开批评。在梁实秋看来,辛克莱攻击当时流行的“为艺术的艺术”“少数人的艺术”“艺术娱乐主义”等几种有关艺术的“谎言”本来没错,但他“尽忠于社会主义的哲学,在以经济立场解释艺术的时候,便丝毫不肯放松地放出一种武断的态度”,则实难容忍。梁实秋接着写道:“辛克莱尔的论旨,自以为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铁则,绝不肯承认例外,并且自以为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所以结果便会发生矛盾、牵强、附会、遗漏、弥缝等等的现象。辛克莱尔的见解并不是完全错误的,其错是错在以一个简单的公式硬要说明一切的艺术。”[10](P9)对比差不多时隔五年的两篇文章,我们自会发现,梁实秋并未改变对辛克莱的基本看法。在他眼中,辛克莱就是一个宣传社会主义哲学的偏激文学论者。他崇尚的是“理性”和“节制”精神。辛克莱论事论文的“以偏概全”态度,自然不符合他的胃口。
除了梁实秋,典型的自由主义文人胡适也曾发表对辛克莱的看法。据章衣萍回忆,“胡适之先生说:辛克莱的著作在文艺上的价值,不如得诺贝尔奖金的路易士。他说,中国人因为要找时髦的普罗文豪,所以找着辛克莱。”[11](P146)显然,胡适质疑辛克莱的文学成就。尽管我们无法考证章衣萍的回忆是否足够准确,但他说的情况,与胡适反对激进思想和文学的一贯态度基本吻合。这段引文中的“路易士”,即193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士。他获奖的消息传到中国,不少文人围绕他有无资格获奖、缘何获奖等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比如,余慕陶曾撰文明确质疑他的获奖资格,认为要是美国作家有资格获奖,则非辛克莱莫属[12](P22)。显然,胡适的上述言论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在他看来,中国左翼文学界热捧辛克莱,无非是将其树立成激进作家的典范。一向崇尚自由主义的胡适,对此颇不以为然。
就译介辛克莱而言,如果说国民党官方是坚决抵制者,梁实秋、胡适等自由主义文人是温和批判者,那么,左翼文人基本上就成了热心支持者和参与者。尽管如此,他们对辛克莱的定性也不尽相同。可以说,从译介刚一开始,左翼阵营内部就出现了话语分歧。这使得他们构建出的辛克莱形象,事实上也呈现出了多元性。
第一种是艺术宣传论和革命艺术论大师。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13]一文中,李初梨抽取了辛克莱论述文艺与宣传关系的部分言论,不加论辩,就推演出了自己的文学定义。由此可见,他认定辛克莱正确无疑。冯乃超在译文《拜金艺术——艺术之经济学的研究》前撰写了简短的“前言”,指出辛克莱“和我们站在同一的立脚”[14](P84)。他显然将辛克莱视为自己的同志和可靠的先行者。周扬也积极参与美国左翼文学引介,除翻译《果尔德短篇杰作选》等文学著作,还撰写《辛克来的杰作:〈林莽〉》等推介文章。他指出,辛克莱是一个旗帜鲜明的艺术宣传论者,其杰作《屠场》不仅充分体现宣传艺术的“伟大意义”,而且说明作者就是一个“社会主义的Propagandist”[15](P61-62)。由此可见,周扬当时对辛克莱也非常认可。
第二种是“正义的战士”或“无产阶级的战士”。郁达夫的《拜金艺术》译文前,载有长文《关于本书的作者》。他除认定辛克莱就是“正义的战士,劳农群众的随伴者”[16](P27),还引用丹麦著名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关于辛克莱是美国最杰出的三位作家之一这一论断,进一步突出了辛克莱文学实践的重要意义。在该文后部,他又陈述了自己佩服辛克莱的三个理由。后来因有“托派”嫌疑被开除党籍的余慕陶,在20世纪30年代初翻译了辛克莱的长篇小说《波斯顿》,还撰写了《辛克莱论》(《读书月刊》1931年2卷4、5期)等文章。在他看来,辛克莱是一个“酷爱正义、嫉恶如仇的人道的战士”,他的名字总会让人联想到自由、平等和正义。[17](P208)顾凤城也对辛克莱褒奖有加。他考察世界“新兴文学”的发展状况时,认定辛克莱是“美国的唯一的普罗文学家,唯有他,是的确捉住资本主义的本质而以前卫阶级的眼光加以描写的”[18](P263)。整体来看,上述几位对辛克莱持几乎完全肯定的态度。有些研究者或许仅注意到这一点,才得出辛克莱被视作“革命文学家的完美典型、社会正义和人类良心的代表”这一结论。
第三种是具有“文明气”的反抗作家或基督教社会主义者。孙席珍编译的《辛克莱评传》是现代中国评价辛克莱的代表性著作。他指出,辛克莱跟高尔基、罗曼·罗兰、巴比塞一样,是接近被压迫阶级的带有反抗精神的作家。不过,他也指出,正如罗曼·罗兰等人“有时也脱不了所谓文明气,所以在不自觉之中,便会有暴露出他们的小有产者的智识分子的本性来的时候”,辛克莱也难免会如此,典型的例证就是“他在燃烧于人道爱中的那种清教徒的精神”[19](P5)。叶灵凤评价辛克莱小说《油!》时曾指出,作者有时脱不了“文明气”,“但是比较起来他终是一个接近被压迫阶级的了”[20](P317-318)。戴平万评价辛克莱小说《求真者》时指出,作者时不时透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文明气”,“最显著的,就是他在燃烧于人类爱中的那种清教徒的精神”,但整体来看,作者是“一位更接近于无产阶级的作家”[21](P2)。上述几位论者的评价方式非常相似,他们都提到“清教徒的精神”,并将其视为作者“文明气”的集中表现。孙席珍、叶灵凤、戴平万这几位,都是当时中国左翼的激进派。他们崇尚艺术家的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因此对辛克莱包括宗教情怀在内的小资产阶级“文明气”颇不以为然。
第四种是改良主义者。李初梨和冯乃超在《文化批判》杂志引介辛克莱之后不久,鲁迅就撰写了《“醉眼”中的朦胧》一文,说他们已经“拖住”了辛克莱[22](P6)。按照北塔的解读,鲁迅这一“朦胧”的表达,大致是说后期创造社文人“拉起辛克莱那样的洋大家做虎皮,为自己撑腰,从而宣扬自己的货色”[2](P169)。无论这种解读是否准确,《文化批判》刚一“拖住”辛克莱,左翼阵营内部就有人开始认真审视辛克莱的“本色”,并决定将其“踢开”。李一氓即是典型代表。他认为,辛克莱就是“一个syndicalist,这在社会主义中已经走入了歧途”,“他实在莫有获得无产阶级的意识,仍然还保留住他知识阶级的小有产者的意识”[23](P14)。接受了阶级革命意识形态洗礼的李一氓,自然难以接受辛克莱的费边主义立场和社会渐进改良主张。除了李一氓,赵家璧也将辛克莱明确定性为改良主义者。在他看来,“理想的文学不仅应是现实主义的,更应该是社会主义的”[1](P268)。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学和政治评判标准,他发现辛克莱“动摇不定的站在改良主义者的立场上”,“只看到了现行制度所造成的罪恶,感到有暴露它的必要,所以在替被压迫者哭求着读者的同情和怜悯之外,是别无他求的”[24](P27)。显然,辛克莱无法满足他的期待。
第五种是“革命的同伴者”。郭沫若在《写在〈煤油〉前面》一文中指出,辛克莱并不是马列主义者。他认为,辛克莱最光辉的一面就是能够坚持反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从内部来强力暴露其弊端。辛克莱敢于暴露的勇气和富有生气的表现方式,让郭沫若非常钦佩。但他明确指出,辛克莱“假如是生在苏俄,可以称呼为‘革命的同伴者’”,辛克莱的作品也缺乏“苏俄新兴作家的作品中所有的尖锐意识”[25](P4)。除郭沫若,祝秀侠也如此定性辛克莱。他曾指出,辛克莱尽管是“掌握着美国新兴文坛的两大健将”之一,但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社会主义者”,“他的作品终归不能算作无产阶级文学的典型”[26](P15)。是否表现无产阶级革命意识,是否展示革命的光明前景,是当时左翼文人评判文学的重要标准。郭沫若和祝秀侠对辛克莱的评价,明显隐含着这种逻辑。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人尽管大多认识到了译介外国文学的必要性,但就接受外国文学的哪些部分、对其如何做出评价等看法殊异。在政治场域严重分化的语境中,文学接受和作家形象构建,除了诗学方面的考量,更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争夺。译介辛克莱这样政治意识形态色彩特别鲜明的作家,情况更是如此。正如上文所示,国民党官方、自由主义文人和左翼文人,在价值判断和话语立场上明显呈现出激烈博弈状态;在不同阵营眼里,辛克莱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象。研究这一时段中国的辛克莱接受史或形象构建史,这自然是需要重点考察的对象,也相对较易把握。
然而,研究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辛克莱形象构建,如果并未充分观照同一阵营内部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也容易陷入以偏概全的泥沼,得出并不周全的结论。比如,上文论及的李一氓、孙席珍、郭沫若等人都属于左翼阵营,不约而同注意到,辛克莱只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不具备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但他们定性辛克莱时,对这一“缺点”的包容程度有所不同。这导致他们构建出的辛克莱形象呈现出了微妙差异。在李一氓看来,辛克莱政治立场不够坚定,极有可能投入大资本家的怀抱,合谋损害革命事业,因此需要坚决“踢开”。他显然放大了辛克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份的危害性。郭沫若对辛克莱的评价,明显受到了苏联“同路人”理论的影响。他注意到辛克莱的作品尽管在思想和艺术上存在不足,但并未完全抹煞其暴露价值。孙席珍明确提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气”是辛克莱的一个显著缺点,但他撰著的《辛克莱评传》全书,则重在展现作家的反抗精神,实际上是在努力构建积极的作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