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核电站的年轻人

晓晓

如果来过这个核电站所在的小城，就会看到，每到七点半，写着“××核电”的大客车鱼贯而出，主干道上一下子排列了二十几辆，上面都是穿着藏蓝色劳保工作服上班的核电员工。车程持续一个多小时，从县城到东面大海边上的核电厂。核电的车流，已经成为这座县城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来到核电站的女孩

我毕业那一年，就业形势一片大好，“稳定”只是一个大家都觉得很不酷的选择，年轻人更向往“诗和远方”。很多毕业生听到“核电厂”，都敬而远之。我这一届除了少数几个和我一样从事财务、法务工作的“文科生”，其他都是几家常年合作院校的毕业生。

全国只有少数几所高校开设核物理专业。因为国防科工性质，他们向来有“以身许国”的传统，毕业季，抬眼就能看到校园标语：“到基层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我们这一届校招的新员工200多人，女生只有20多个。闲暇时，我和几位姑娘聊天，得知原来她们都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有的是核工程与核物理科班出身，有的是留学回来的工程管理研究生……说到来核电站的理由，大多数人是因为专业对口、行业相关、岗位相符，但有位姑娘说：“我从小在504厂区长大，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以前都在那里，我也想从事核工业工作。”另一位姑娘则说：“我爸妈在404厂区，但我不想再回西北工作了，想换个环境。”

我们都好奇她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老厂”的生活。她们说，那时候，除了“两弹一星”元勋，还有数不尽的技术人员，从四面八方去西北戈壁，去嘉峪关，去金银滩，干“保密工作”。刚去的时候一穷二白，住的是干打垒，吃的是夹着风沙的高粱饭，喝的是混着泥的水。厂区建起来后，才有部分子女随迁，在封闭的生活区上学、工作，所以才有那句口号：“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

直到现在，从嘉峪关到404厂区，还有小火车专线；504厂和生活区也还在那里；只有金银滩上的221厂，完成历史任务后，又成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歌中大草原的模样。

我也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学霸”

新入职员工要封闭式培训近半年，把核物理、水化学、机械、电力、仪表、材料……十二门课全都掌握，还要通过考试，我们时不时被虐哭，却也收获了深厚的友谊。

更让我们几个“文科生”感到紧张又新奇的，是完成入职培训后，还有三个月“岗位实践”等着我们。为了让我们“更深入地认识核电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统一被分到核电厂第一线——运行部门。运行秉持核安全级的严谨作风，不仅为我们指定了师父，还给我们量身打造了从电气、常规岛、核岛到核电站外围的轮岗计划。

第一次在中控室看他们开班前会时，我一脸蒙。大家先齐声朗读“运行十不准”“八不动”，接着学习防人因失误工具，然后学习人因失误警示、经验反馈案例等，最后才是重要工作任务、操作风险提醒。我很多次都忍不住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想看看有没有谁在偷笑，但从来没有。

我很快就体会到了运行工作的辛苦。运行是24小时不停歇的。运行部门划分为6个值，平时6班3倒，大修时5班3倒，每个值都是从上一值手中接棒，8小时后交到下一值手中，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是否周末、节假日，不管白天黑夜，机组在，运行人就在。运行的夜班不同于医生等职业的“值班”，夜班不但不能睡觉，还要和早班、中班一样完成巡检、操作，发现缺陷需要立即稳定机组状态，必要时还会连夜通知维修部门的工作负责人。而且，夜班还会安排各种各样的学习和考试。

后来的几轮夜班，我都会在值班同事“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去主控“考试”：“停堆的信号有哪些？”“巡检路线知道了吗？”……直到有一次，电气主管问其他新入职员工“汽轮机压力高于10%额定功率产生什么信号？”我在旁边听到后，脱口而出：“P13”。从此，我也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学霸”。

工作要求：零失误

我觉得，在运行工作，很容易变成强迫症。为了实现零失误，核电创设了一套精密的防人因失误工具，通过一系列简单、重复却有效的方式，克服人的固有局限性。

以一个简单的开关阀门动作为例，要做到“三向交流”，指令人下达要求，对方重复要求，指令人再次重复要求。要做好“监护”，两人同行，一人执行、一人监护；必要时由第三人进行“独立验证”。开始操作应执行“自检”，操作人逐条执行工作票上的每一个步骤，读指令后画“○”，用手指向操作设备，核对设备九位码、设备状态等工作步骤，每个步骤完成后在“○”上画横线，直到工作票所有步骤都完成。

千千万万核电普通员工，就是通过这些听起来单调、机械、重复的要求，实现“人人都是核安全的一道屏障”。和我一起入职的小姑娘宁宁，在维修部门工作6年，自主开展维修工作200多项，是多个重要设备的负责人，零偏差，零人因，零失误。

入职培训结束那天，教我们核物理的清华博士郑重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中国的核电、核工业，乃至世界核能发展，都在你们、我们、每一个人手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生产岗位遇到的人，工作时都是如此严肃，连眼角眉梢都很少见到笑意。

接近燃烧的核心

行给我们开通了所有权限，我可以跟着巡检的同事，进入机组每个角落。

走进汽轮机厂房，我被震慑到了。四层展馆大小的厂房，正中央只有一台巨大的、轰鸣的汽机。我看到了精致有序的叶片、光滑锃亮的转子、巨大而严丝合缝的齿轮。我第一次领会到，什么是工业之美。

这是国内厂家自主设计、制造、安装，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汽轮机。核电工程用的大型机械，也是国产设备。就在不久之前，核电的心脏——主泵，也已经实现国产化。我亲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大国重器”。

核岛厂房、核辅、乏燃料厂房都在控制区内——核电厂分级管控，真正核心要害区域、有电离辐射危险的区域，未取得授权并做好充分的防护工作不得进入，红区更是要上锁，必要时仅能由辐射防护人员开启。

核岛像迷宫一样，不熟悉路线的人肯定会迷路。但做了一个月小跟班的我，已经可以应对值长突如其来的巡检路线“考试”。可能是对我的学习成果还算满意吧，值长提出带我去反应堆厂房：“没见过换料吧？走！”他一边飞快地在螺旋上升的阶梯上行走，一边把蒸汽发生器、主泵等核心设备的位置指给我看，一直到达换料水池。“燃料就是从这里，完全在水池下操作，换到里面的堆内构件水池。”换料水池的水是蓝莹莹的，比森林的湖水还要清透澄澈。

包裹着二氧化铀的燃料棒很小，只有手指粗细，和控制棒一起排列成的燃料组件，可以燃烧一年半，每年可以发500亿度电。自己发电，自己知道有多辛苦，我现在在家会随手关灯。来这里越久，越是能感受到，我现在平静安宁的生活，背后都是多少人在辛勤付出着。

栋梁//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仙人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