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观皆自得

何媛媛

初看作家夏炜的散文集《等茶》，恰如在浮躁的都市里感受远山的辽阔，在盛夏喧哗中品味沁人心脾的香茗。作家以茶为媒，从传统文化角度，紧密结合现代社会生活，描述日常茶事、人事、世事，仿佛只是展示着生活风物。然而，日常生活正是民族文化最直接的体现。作家超越一般写茶散文形而上的层面，深入对人类灵魂和精神领域的关切，在一个宏阔的时代变迁中呈现中国社会现代生活的风貌，展示了对传统文化的初心和坚守。夏炜对传统文化的诗意探索和国人生活的深沉思考，最终升华为一种文学创作的使命感。夏炜这种悲悯而诗意的审美情感及其作品中对“中国式生活”的书写，让《等茶》有一种独特的美学风貌。

夏炜不单是个喜欢喝茶的人，他既是作家又是画家，还是茶文化方面的专家。在他日常的文学和诗画创作中，以“茶”为主题的诗歌、散文、画作都不少。七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铁观音》当年在业内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并拍成电视剧。人生阅历是文学必修课，多样化的文学历练成就了作家的厚重文笔和深阔文气。夏炜的散文集《等茶》荣获了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

人在草木中，便是一个“茶”字。作家夏炜以心灵剖白、烟火万象的真情书写，成为关于“茶语人生”方面一本辨识度较高、有情感温度的作品，其好看与动人，在于以纯熟的文字，贴切地表达老百姓熟悉的茶事人事，娓娓道来，如文火慢煮，落笔包容温暖，又深沉有力。这五十余篇散文是作家对心灵版图的深描，茶与事、壶与人之间飘扬着思想的滚滚波涛，涌动着情感的汩汩流水。

作家阿来曾说：“文学的温度来自它饱满的、真诚的、对世界充满善意的情感。”《等茶》中有一篇《壶中光阴》让我印象很深，是一篇关于茶情、亲情的富有温度的随笔。作家夏炜以茶壶为线索，写了关于茶壶的故事，串起了一家人几十年的悲喜感情。“我少年时代，父亲常常出差。一次他从宜兴回来，带回一大一小两把壶，小的是鱼化龙壶，大的是梅桩壶。母亲一见到壶，就皱眉，直问父亲买这两把壶要花多少钱，父亲只是笑笑说不贵。母亲的眉头就皱得更加厉害。外婆听到母亲叨叨，就对父亲说：‘我看这小壶不错，瞧这龙头，还会动，舌头还会从嘴里吐出来呀，是给我买的礼物吧？父亲忙说：‘对！大的那只，买来是为了家里来客人时泡茶喝。”细腻的描写，现场性、画面性很强。对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十分精妙。接下来，文中写外婆如何喜欢那个小茶壶，“小壶就拿在外婆手中不离，嘴对嘴，经常一个人自饮了。大壶，则始终收藏在橱柜的玻璃窗后，当装饰摆设”。“后来，我南下到厦门读书，父亲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连同那一直当装饰用的梅桩壶，一同送给我当作念大学的礼物。”一个小细节，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父亲对“我”深深的爱和期望。细节催化了真情，使文章生动而真实，激发了读者情感上的共鸣。一把壶融入了几代人的情感，起到了细微之处有真意的效果。父亲的老去和外婆的逝去带给作者淡淡的忧伤，“后来，外婆去世，不离手的鱼化龙伴着她一同去了天国。再后来，父亲不论从面容还是背影上看，都已是垂垂老者”。这些朴素的文字唤醒了传统人伦之美，饱含着深情和温度。

作家以生活原色为底色进行创作，有较长时间跨度的生活观察和生命体验，在重构个体记忆的同时，真情书写了人生百态和感悟。夏炜的散文细节饱满，多有知识性、人文气，特别擅长于平凡事象中描摹生命的沧桑变化，留下时代生活的记录，这是《等茶》的另一重要特色。甘肃兰州大院的儿时过往，江苏老家的青葱时代，厦大求学路的美好回忆，昔年花草，亲情人伦，世态人心，缔结为一份特别情感，成为有温度的文字，也是一代人的成长记忆。人生中遇到的良师益友、佳茗好盏，如数珍宝：《读书声歇茶初熟》《恰如灯下，归来对影》写让人动容的师生情、同窗情；《金城里的三泡台》《壶中光阴》叙述感人至深的亲情；《唐羽急须》《看那时光封尘的茶器》描绘了可遇而不可求的友情。因茶生情，正是人间况味。

茶是历史、自然和文化的载体和具体反映。作家的心灵地图、精神版图与对文化的哲学思考是密切相关的。“现在的高僧，除了爱茶，還喜欢为人念经加持与题字。古时的和尚，却还插秧并作诗。五代时高僧契此田间插秧后，就作了首传于后世的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我们不去探究诗中的禅机和隐喻，联想到吃茶的礼让为先和合相处，就知道茶性，清净方为道。由此可见，不论是儒家的以茶养心，道家的以茶养身，还是释家的以茶养性，与茶‘蕴和净静的禀性都相通。”作者以深层的文化意识、深刻的文化思考、透彻的文化理解和阔大的文化视野，投注和激活了“茶文化”，以连接和穿透古今。文中写道：“《庄子·齐物论》载：‘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对于茶叶本身来说，无论在巍峨群山、广袤大地，还是现代都市的高楼广厦中，一片碧叶，总显得那么弱小无声，却成为我们生活中经年常伴的朋友，并在它卑微的生命里，承载了中国文化中‘儒、道、禅这样高大上的字眼，说到底，是我们的古人，寄品格、风骨于茶，寄情爱、哲思于茶。”

茶有百味，人生比百味更多。作为诗人的夏炜，行文中总体现出诗一样的语言，读起来富有节奏和韵律感，细细品味，表现出来的艺术风格十分鲜明。在《活色生香一瓯茶》中他写道：“爱茶，是一种传统和典雅，山野风松之间，可‘对雨思君子，尝茶近竹幽；亭台水榭之中，有‘湖光秋枕上，岳翠夏窗中。爱茶，是一种惬意和自由，随心闲暇之时，可‘几回同到此，尽日得闲吟；无羁自在之处，有‘得诗书落叶，煮茗汲碧〔寒〕池。”作者对古诗词的信手拈来，使得此书摇曳多姿，情趣盎然，启人心智。诗人的个性文采和诗意自然流露，尽显“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的意趣和洒脱。老舍曾说“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作者写道：“茶，对任何人也不说谎。竹影摇曳、向炉明性的清，华堂美器、琴伴茗烟的雅，乡野茅亭、陋室粗杯的简，一杯茶下了肚，谁得其真，谁得其表，实是与外在无关。品茗时，最宜读书谈书，一卷在手，苦茶隽文，可思可乐可喜可慨。按白居易的说法，‘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就是刘梦得的‘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满碗花了。两三好友，则有‘春深绿野初开绣，云解青山半脱裘。回首红尘读书处，煮茶留客小亭幽之情。”因为有了对生命的热爱，因为有了深度的思考，一茶一盏都成了作家鲜活的生命体验。作家以一种诗性体验的方式，感悟读书与生命，这些至情至性的文字当中充满了时光的质感、生命的温度及思想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