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体宝衣”母题的功能性书写与现代性意蕴
——从明清小说、还珠楼主到金庸的武侠小说谱系

2022-12-28 12:25刘卫英
齐鲁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铠甲金庸

刘卫英

(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在冷兵器时代,如何在交手对打中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仅是武侠获胜的必要,也是初涉江湖的青年保存生命的急需,民国武侠小说中的武侠民俗叙事,除了应手兵器外,其“相关配备”也往往包括护体装备。虽兵器史家指出,嘉庆元年(1796)至宣统三年(1911),清军护身卫体武器实已搁置不用:“仅于每年秋季循例阅兵时抬出盔铠,用夫役以小亭升之,招摇过市,以供民众观览,兼示清室武官尚有盔铠而已。此期满军及绿营饷兵之堕落,可谓史所未见……且不仅将帅如此,兵士之武装,在晚清亦失去卫体之效能,徒具外观,毫无实用。”(1)周纬:《中国兵器史稿》,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06-207页。然而面对腐败社会盔甲装备的破败,武侠文学叙事中的护体装备却迅速丰富。武侠小说中的护体装备为应对各种险恶环境而生,其花样频出,更新换代,在心理上部分地补偿了护体兵器的落后与不足。于是护体宝衣等神奇器具,遂为民国一大文学景观。因而,对护体装备的物理属性、观念意义及渊源作深入探究,当有较多启发意义。

一、神奇的“护体宝衣”:黄蓉的“软猬甲”与小龙女的“金丝手套”

承接民国武侠文学传统,金庸小说中的“护体宝衣”更加充满想象力,不仅材质独特,而且在功能上增加了保护性反击。更值得关注的是,“护体宝衣”母题叙事超越了武器装备的实战性功能,成为身份与性格的象征。

首先,护身甲可以刺伤甚至毒杀来犯之敌。金庸《射雕英雄传》即写灵智掌击黄蓉后,鲜血淋漓地惊叫:“软猬甲!软猬甲!”彭连虎解释:“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够谁受的!”(2)金庸:《射雕英雄传》,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年,第328页。第36回则倒叙杨康中了软猬甲所沾蛇毒而死于非命。《连城诀》第3回写丁典反思“神照功”没能抓死对手,发现其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乌蚕衣”(3)金庸:《连城诀》,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年,第69-70页。。第4回也写周圻的长剑刺中狄云,却难以穿破肌肤,反被狄云牢牢抱住,致使剑身折断刺入自身小腹。《碧血剑》写木桑道人赠袁承志防身至宝:“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4)金庸:《碧血剑》,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年,第73-74页。

其次,护体手套可增加使用者的战斗力。戴上护体手套,便可不受伤害地抓那些本不敢抓的东西。《神雕侠侣》写小龙女敢捏灭火把,“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5)金庸:《神雕侠侣》,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901页。。第22回又写小龙女凭借此宝,破了金轮法王的“五轮大转”。

再次,护身甲虽可在危急时护体救命,但有时却难挡宝剑之利。《鹿鼎记》写韦小宝的护身甲能折断对方的宝剑,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年轻而又武功差的韦小宝何以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他逃过海公公的毒手后,不禁自鸣得意:“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黑色背心,不觉一怔:‘老乌龟(海公公)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从鳌拜藏宝库中寻出来的,如果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6)金庸:《鹿鼎记》,北京:宝文堂书店,1990年,第290页。后来小说一再提到这件宝贝背心,如第24回又写韦小宝感觉胸口剧痛,却是被那尼姑刺了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未伤皮肉,但她内力太强,戳得他痛极而翻倒。不过,在第45回,小说却也揭示了宝衣护体存在的局限:“风际中……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身后,伸手从他靴筒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转过身去,抛下兵刃!’”(7)金庸:《鹿鼎记》,第211页。也就是说,对于一般的兵刃,护身甲确实具有防身救命的作用,但在神兵利器面前,护身甲也并非万能的。

由上可见,金庸武侠小说中有着丰富的“护体宝衣”书写,难怪文学史家说:“金庸小说中还有几件神乎其神的防身衣甲。背景为北宋时期的《射》中,已有黄蓉的‘软猬甲’。此甲既能防身,又能伤人,端系妙品。——然而最奇特的当然还要算清初的《鹿》中韦小宝那件宝贝背心,其物理性能实非现代科学所能理解。所有这一切,都像是现代的‘防弹背心’的远祖。”(8)戈革:《挑灯看剑话金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3页。因此,武侠小说中的“护体宝衣”,不论是物理属性还是母题叙事功能,都融合了超时代的想象力。

二、物理属性的功能性夸张:唐至明清小说中的护体装备

作为保护行动主体有效参与战斗的“护体宝衣”或者铠甲,其存在的历史已很久。它材质各异,功能也颇有不同,就相关的文献记载来看,呈现如下几点特色:

首先,铠甲的质量决定其抵御功能。对护体装备较早的具象性认知源自实战应用的铠甲之属,制造者和使用者均关注此类常规物质的超常质量与功能,以应对利器的杀伤性作用力(9)[美]艾弗琳·盖茨:《爱因斯坦的望远镜:探索暗物质和暗能量》,张威、上官敏慧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页。。如兵器史家注意到:“明人卫体武器与先朝同,可分为卫首及卫项铁盔(胄)、卫上身及两膀之铁网衣(锁子甲)、卫手及腕之带网腕甲、卫下体之铁网裙或铁网裤、卫足之铁网靴以及活动卫体之牌盾诸类武器……明代保卫上身及两膀之锁子甲(铁环或网环连贯套制而成之锁子甲),其制造颇精,胜于宋人之器,而无逊于元代蒙古军之物……其式样则异于宋元两季之武装,而近于清季人所服之马褂,又如现代之卫生衣,盖胸背均不开襟,系由头上套穿者,且有小领如衣领,袖之长短,两甲衫不同,身部长短宽窄亦异,想系依服用者之身材体格而制作者。此两甲衣之钢铁环,细小精密,且有两层紧贯之处,制造颇为坚固。”(10)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第173-174页。

铠甲坚固的现实性影响就是沉重,而这一负担给佩戴者军事活动中带来的行动不便,往往可能很致命。塔西陀《历史》写撒尔玛提亚人的骑兵本来所向无敌:“但是,这天下着雨,雪也正在溶化:他们不能使用长枪或长刀(那要用双手才能抡起),因为他们的坐骑倒下了,而他们的锁子甲又重得使他们无法灵便地活动。他们的王公和贵族都用这种甲胄防身:它是用铁片或坚硬皮革制成的,穿在身上刺不透,但是若是被敌人打倒就很难站起来。同时他们在又软又厚的雪里越陷越深。穿着胸甲的罗马士兵在战场上生龙活虎地杀来杀去,他们投射投枪进攻敌人,或是用长枪刺杀敌人……”(11)[古希腊]塔西陀:《历史》,王以铸、崔妙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8页。实际上,这也是中国古代护体装备面临的问题。

其次,外来宝衣有“灵性”。相比较而言,外来的护身宝衣又有自身独特性,古代中国史乘也曾较早予以关注。《新唐书·吐蕃上》:“其铠胃精良,衣之周身,窍两目,劲弓利刃不能甚伤。”(12)欧阳修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73页。宋代陶谷《清异录·武器门》亦载名将铠甲有预见战争胜负的功能:“葛从周有水莹铁甲,十年不磨治,亦若镜面,遇贼战不利,甲必前昏,事已还复。从周常以候克衂,其验若神,日以香酒奉之,设次于中寝,曰‘金翅将军之位’。”(13)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册,第112页。此条记载展示了铠甲之于战将的珍贵及其灵异性。《元史》列传第九十《工艺》载孙威:“善为甲,尝以意制蹄筋翎根铠以献,太祖亲射之,不能彻,大悦。赐名也可兀兰,佩以金符,授顺天安平怀州河南平阳诸路工匠都总管……”(14)宋濂等:《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42页。说明元代已有可抵御箭器的特殊轻便铠甲,且深受欢迎,制作者因此受到了极大的褒扬。

第三,武侠小说中的“护体宝衣”故事母题至少有两种渊源。一是受到古代小说战争描写中铠甲作用的影响,如容与堂本《水浒传》写一打祝家庄,听到祝彪对梁山泊的羞辱,李应的迅捷反应是:“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着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抓扎起,挺着朴刀,跟着李应的马,径奔祝家庄来。”那迎战来的祝彪:“头戴缕金荷叶盔,身穿锁子梅花甲……”徐宁也为“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锁子甲,又唤做赛唐猊”被盗而郁闷,也正是由于这副雁翎锁子甲,精通钩镰枪法的徐宁被赚上了梁山。小说还写金兵统军兀颜披着三重铠甲:“贴里一层连环镔铁铠,中间一重海兽皮甲,外面方是锁子黄金甲”,“关胜那一刀砍过,只透的两层”(15)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8-699、1297页。。海兽皮甲,开启了特殊材料与质地的护体装备,相对而言,“皮甲”更加柔软、轻便。陈忱《水浒后传》写呼延灼路遇一少年,见他打败四个大汉,夺回了一个红羊皮匣子,因问起匣子内是什么物件,少年答:“匣子里是祖上三代传下的一副雁翎砌就留金锁子甲,名唤‘赛唐猊’。先父在日,花儿王太尉情愿出十万贯来买,不舍得卖他。先父从征方腊,途中病故,母亲又亡,只同一个乳母养活。家道虽然消乏,遵着遗训,珍藏在家,等闲也不把人看……”(16)陈忱:《水浒后传》,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7页。原来少年即金枪手徐宁之子徐晟。这少年英雄一出场,就英勇地夺回了这件祖传三代之宝。可惜的是,小说并未写这铠甲发挥了什么实际作用。

二是受到古代小说“宗教神器”理念及外来“宝衣”观念的启发。清代《草木春秋演义》写黄芪因斗异兽麒麟羯而遇威灵仙,蒙其传赠宝甲:“只见那付宝甲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满目光明。黄芪将来披在身上,其轻如纸,欢喜不了。”又进一步介绍此甲在身:“刀不能砍,箭不可入,临阵不惊,遇敌而胜,火不能侵,水不能近,遇邪而能镇,遇山而能透,此名穿山甲,仙家之至宝也。”(17)驷溪云间子编:《草木春秋演义》,沈阳:辽沈书社,1992年,第350页。此铠甲具有“全方位”的防御功能,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轻如纸”这一轻便特点,应该说这种特点既吸收了传统铠甲的抵御功能,也融合了域外“宝衣”的优长。此后小说文本每当写到女性铠甲,似乎总在强调这一特点。台湾学者曾注意到西方(欧洲)文学中骑兵“重甲”与中国武侠“轻甲”的区别:“中国的武侠,例如金庸的黄蓉、袁承志、韦小宝等,虽有软猬甲等护身,都属于轻软一类,并非笨重的铠甲。这些装备,与他们作战方式有关,也与他们的出身有关。中国的侠士,由最早的自鉏麑到荆轲,都是平民。西方的骑士,大约始于罗马时代,是贵族中的一级,而其成行,则在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此时他们仍是贵族的最低级……”(18)刘绍铭、陈永明编:《武侠小说论卷》,香港:明河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第205页。

三、性别观念的工具化显现:女将的软甲与武林身份及地位

自明清小说开始,就特别青睐女性的软甲,轻柔贴身,安全护卫性强,其中透露着强烈的性别意识。似乎不这样,就写不出作为体力弱势的年轻女将们如何能在男性为主的征战中幸免厄运,且能轻松从容地在阵上寻觅佳偶。

其一,软甲一般比较轻巧。雪樵主人《双凤奇缘》描写王昭君渡过黑水河后,夜宿九姑庙,梦九天玄女赠仙衣一件,穿在身上护体。而朱梅叔也写以使用大刀闻名征播征辽东的名将刘綎之女:“嫁于某,奁具丰盛。有盗数十,突围其家,尽室惶恐。女命婢取软甲披之,率婢挥刀出杀贼。贼不能支,遁去。”(19)朱梅叔:《埋忧集》,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220页。此处明确提到“软甲”,虽未交代其制作的材料,当亦是《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软猬甲等较直接的来源之一。女将因娇小、体力相对较弱,一般不能披挂重甲,适宜用软甲护身,软甲材料则较为柔韧、珍稀。

其二,有些护体宝衣还具有辟兵、辟火的实战功能。清初小说《女仙外史》写太孛夫人用法宝“水精珠”攻击月君与曼师,两人逃掉,曼师称老鲍的八卦仙衣被烧去了一半,老鲍说烈火袈裟原是观世大士的,“所以火不能烧”,而曼师则说:

“不好了,帝师所穿的开辟朝衣也是天孙(织女星)的,可不羞也吒?”月君道:“曼师以五十步笑百步,怎得人心服?我有龙女所献的冰绡,是入水不濡、入火不燃的,为师太太另制件八卦衣罢。”曼师道:“倒不如火浣布的,烧了之后,仍然不损,倒比道长的仙衣还好些。”鲍师乃换了件六铢无缝天衣,向曼师道:“你自恃有这件大士袈裟,可只在火里过活,怎的也走了?还敢笑别人呢。”(20)吕熊:《女仙外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057页。

可见清初人们已在考虑护体宝衣的多功能性问题,可惜仅局限于文学世界中。应该说,这与明中叶东南沿海战争、明清之际以辽东为主的战争的刺激有关,战争频繁促发了人们对实战装备的思考。

其三,软甲的构成材料里有女性的头发(必须是活人的)。这是女性与软甲异能内在联系的意味深长之处。应该说,这也正是前引金庸《碧血剑》木桑道人交给袁承志那件“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的背心之来源。清初小说《林兰香》详介铠甲的实战功能,其中一种重要的制作材料即是女性头发:“耿朗乃解衣与季狸看,果然无伤,季狸惊讶。及至看到护身软甲上又多有损坏痕迹,且闻得透鼻的兰麝粉腻之香,就破处撕开,谁知里面铺满了黑发,一片一片,又厚又密。更兼油帛相衬,所以将枪箭俱都滞住。季狸大惊道:‘怪得身上不受伤,原来有此宝物,不知从何处得来?’耿朗道:‘此系家内带至,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季狸大加赞赏,坐了一回,各自进营缴令。”(21)随缘下士:《林兰香》,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78页。《林兰香》中燕梦卿形象集孝女、贤妻、贞妇于一身,小说为突出她的贤惠与疼爱丈夫,乃写丈夫耿朗出征前,怀孕而又重病的她告知云屏制作了一副贴身软甲:“表里用素色锦绮,内衬油透紬帛,中续油透丝绵,还恐难遮枪箭,乃将顶心头发,尽皆剪落……剩下者尚有四尺来长。恐人看破,因用假髻代替,将真头发并平素梳下的乱发,都一缕一缕横三竖四铺在油透丝绵之上,然后好好密缝。”(22)随缘下士:《林兰香》,第255页。事实上,长发在古代并非女性才有,何以偏用女性长发?这隐约中似含有一种辟邪—辟兵功能的深蕴。而俞万春《荡寇志》白瓦尔罕制作“奔雷车”又印证了这一设计:“车的周围俱用生牛皮,蘑菇大钉钉牢,里面垫着人发,头发里层又铺绵纸,所以枪箭铳炮万不能伤。”(23)俞万春:《荡寇志》,台北:三民书局,2017年,第729页。美籍华人学者认为这类兵器想像属于托多罗夫“狂想叙事”构成:“既是新奇军事技术的提倡者,也是道教神话的信奉者……而科学与幻想模式的杂合逻辑,也指出俞万春那个时代诸种话语形式的交错状态。”(24)[美]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宋伟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9-301页。《荡寇志》乃俞万春晚年所作,这一思路并非其原创,应该是沿袭自《林兰香》等更早的小说。

上世纪20年代末武侠小说家文公直(1898—?)写尉迟绍宗准备制造“飞抓”却遇到了困难:“只是头发没处办。这索子里夹着头发,是为要它滞刀的。要能滞刀,就非生人(活人)头发不可,那外面买的假髻等类东西,难免里面无死人头发在内,似乎不放心用它。”(25)文公直:《女杰秦良玉演义》,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78-79页。周兹提议后,众姐妹纷纷拆髻剪下绺绺青丝,问题才得以解决。如何使软甲起到抵御或克制尖锐兵器之效,也是小说家们经常焦虑的问题,当然,这不是仅使用活人头发就能解决的。晚清《希夷梦》写石础等人擒获了裹头军多人,他解释刀矢不能伤之故:“所穿皆金母岩上莓衣织就,五金不损,入水不濡。”(26)汪寄:《希夷梦》,沈阳:辽沈书社,1992年,第183页。甚至提到这种防身软甲还具有水中护体作用。应当说,这也给民国武侠小说家的艺术想像提供了新思路。

这样看来,“护体宝衣”与一般铠甲的区别在于:首先在材质上,宝衣往往由特殊材料制成,如女人头发、顶心头发、油浸丝绵,甚至“冰绡”(入水不濡、入火不燃)、火浣布等,而铠甲的材料则多为金属;其次,宝衣一般贴身穿,铠甲则外服;再次是功能上,宝衣更能应付突发的危险,更因特殊材质契合古老的生克观念而带有某些巫术般的神秘性与奇异功能。因而,宝衣启发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在《鹿鼎记》中,韦小宝“身有四宝”,其中之一即内穿宝衣(从鳌拜宝库中寻出的黑色背心,西洋红毛国进贡之物)护身。这件宝衣也是其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匕首、宝衣、蒙汗药)之一,韦小宝靠它才多次免遭兵刃之伤。而黄蓉的软猬甲择金丝和千年藤枝混合编织而成,有倒钩,还因染上过剧毒而带有杀伤力。虽然宝衣与铠甲有些区别,但依旧都是将帅们非同一般的“装备”,具有工具性、陪衬性与暗示性。

四、选择性复制:民国武侠小说中的现代化软甲皮衣

面具可溯至《北齐书》,其写兰陵武王高长恭(541―573)为中军时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27)李百药:《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47页。《旧唐书·音乐志》提及“大面”,因长恭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28)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74页。《教坊记》称“大面”是木制品:“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为假面,临阵著之。”(29)崔令钦:《教坊记(外三种)》,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74页。宋代也有戴面具上阵的,《四朝闻见录》写精悍短小的骁将毕再遇:“年已六十,被发戴兜鍪,铁鬼面,被金楮钱,建旗曰‘毕将军’。敌骑望其旗已,相顾愕视。再遇乘之,出入阵中,万死莫敌。盖先是敌中有毕将军庙甚灵异,其后浸以不灵,其形又绝肖,且登其号于旗,敌兵以为本国之神……”(30)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63页。当然,面具也有表演及商业用途,洪迈写累世以弋猎为业的程家:“适逢尘市有摇小鼓而售戏面具者,买六枚以归,分与诸小孙。诸孙喜,正各戴之,群戏堂下。程畜猛犬十数,皆常日放猎所用者,望见之,吠声狺狺,争趋前搏噬,杖之不退,孙即死者六人……”(31)洪迈:《夷坚志补》,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78页。此处虽将悲剧归结为猎手杀戮动物的报应,但也可从中看出面具已被民间作为一种流行的玩具。逮至民国武侠文学,对于护体甲胄的书写有继承也有异变,其关注重心有了不少变化。

首先,关注面具的护体功能。《江湖奇侠传》第40回写朱镇岳与来袭之人斗剑,叙事中便设下了护体面具悬念:“太息了一会,暗想这几个人的举动,真教我摸不着头脑……幸而我准备了锣鼓,使他猛吃一惊,才能在他脸上还了一剑。不然,就不免要败在他手里了。只是这人不知曾练了一种甚么工夫,面皮那们坚实,剑刺去喳的一声响亮。”下一回才交代出是田广胜的大女儿娟娟来比武试技:“他若非戴了面具,脸上必已被公子刺伤了。”而朱镇岳也顿时醒悟:“原来是女子戴了面具,假装男子,所以头脸那们般大,身材又那们瘦小。我末了一剑,刺在他面具上,怪不得喳的一声响。”(32)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第309-310、317-318页。这种特殊的配备,应用到头部,就带有护体与面具的双重功能,后者是女扮男装的需要;不过,这面具因兼要护体(护面),故略显笨重,使佩戴者的身形整体上显得不够协调,并不完善,这是此类行头时常出现的不适用之处。

其次,关注奇异之物制作的紧身衣,运用“限知叙事”以增添其神秘性。还珠楼主《大侠狄龙子》第10回写冯婉如眼中的黑衣小个子就有这样一身装备:“是个头戴面具身穿紧身黑皮衣裤的少年,因是身材瘦小,所穿紧身短衣似皮非皮,不知何物所制,紧贴身上,更显得皮包骨头,又瘦又小,通体纯黑,所戴面具又是人皮所制,色作灰白,青渗渗的,看去和骷髅一样,身手矫捷,动作如飞,那么厉害的凶僧、恶道,竟吃他一掌一个同时葬送……”此人是昔年与雷四先生齐名的黑七煞中的神行无影黑骷髅查牤,其后交代凶僧发出大把五毒核桃钉(“无论多坚厚之物,中上必碎”)没起作用,正得力于这护体皮衣:“所穿黑衣乃蛟皮所制,刀剑不入,那十余点寒星即使打上也无用处……”即便这样,小说也并未写暗器击中皮衣,而是写他用掌风击退暗器,护体皮衣所起到的作用是让他更为镇定自若、优雅安详地应对凶敌。于是,护体的“黑蛟衣靠”所起到的仍是高超武功的辅助作用。后面具体说明这装备透露出的性能,头戴皮面具、形如骷髅的小黑人“所穿黑皮紧身衣裤看去松紧如意,黑中透亮,隐有鳞甲之纹,柔软异常,头上黑皮套和上衣相连,双手双足也是同样皮套皮衣皮鞋,除一片灰白色的人皮面具紧绷脸上,露出那一双黄光四射的怪眼而外,从头到脚均是纯黑,不见一点皮肤,周身装束好似天然生成一样……”(33)周清霖、李观鼎编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33卷,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81-287页。渐次有致、由粗略至详尽的描写,不过是强调这护体皮衣的轻便、坚韧和实战性强,不至于给佩戴穿用者带来行动敏捷度的丝毫影响。

其三,通过对被劫、遇险过程的描写,表现行走江湖之人对于软甲的看重。如《江湖奇侠传》有意写出了披挂软甲的过程,说朱镇岳押送金银回乡,途遇假装叫化之盗前来试探:“二人饮到天交二鼓,朱镇岳从箱里取出一副软甲来,披在身上。全身扎束停当了,向叫化笑道:‘请清坐一会,就来奉陪。’”(34)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第308页。

其四,增加软甲配置的现代性因素,出现了具有现代工艺性质的钢铁“软甲”及其秘密配置。还珠楼主《独手丐》第43回描写了身体要害之处装备软甲的秘密。老贼袁悟欲谋占龙眼崖山寨,寨主侠盗童天宝听夫人赵飞鸿(老贼所霸占过的“义女”)说老贼胸前暗藏软甲,护住要穴弱点:“如在醒时,任你多大本领更是休想近他的身,并非当日佩带,才稍放心。夫人深知这件兵器的厉害,知道老贼多疑,防人行刺,令人密告寨主和来客,‘千万留意这件东西’‘……老贼两条铁膀要害之处并有软钢制成的软甲,寻常兵器伤他不了’等语。”(35)周清霖、李观鼎编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36卷,第660页。只是后来老贼中毒弩丧命,软甲并未起实际作用。但仍可看出,现代科技带来的金属材料性能的演进,被及时吸收到武侠小说中了。文公直也写文家制作的兵器中包括一种软金甲:“众人瞧那软金甲实在制得十分精巧,能大能小,周身都是钢线缠绕成圈儿,连环套成,真是刀斧强剑都不容易穿透。即使扎进,也比只穿扎紧丝袄要浅许多。确能保得颈项以下不受重伤……”其护体功能具有适应近距离作战的针对性,小说第25回还写众人遇暗器埋伏:“各人都已中了几下,幸而都有软甲在里面,而且冲得快,才免了性命重伤。”(36)文公直:《女杰秦良玉演义》,第184-185页。

其五,由陆地上的护体软甲,发展演变到水中的护体皮衣,此为民国小说的一大创获。水中防身衣,是较为柔软的别样的“铠甲”,一般是用海中鱼皮和大蟒皮制作,具有刀枪不入的防护作用。《独手丐》第51回描写丙容介绍“水靠”(水中护身衣)的制作及其功能:“这东西共分黑、灰、白三样颜色,均是海中鱼皮和大蟒的皮所制。这样大蟒生长蛮荒深山之中,只有这种蟒皮才可合用。昔年三位老大公无意之中得到,见那蟒皮柔软坚韧,刀剑不入,本作内衣防身,后才改制水靠。我们这里共有十来身,还不算我昨日所穿新得的一套。二位师叔短时间内不能把水性练得大好,动手除害日期又短,如其穿此水衣,非但隔着外面帽套可以水中看物,抵御水寇,只不遇见水性真好的强敌决不至于吃亏,并还具有防身妙用。练上些日,入水时穿在身上,就遇群贼围攻也可无害。”在水下运用的护体皮衣,在还珠楼主笔下有了更为丰富的思路,《独手丐》中的描写便非常具有实际操作层面的经验:“……水靠又有松紧,内衣无须脱下,可以套在上面。头上水套与领口下面相连,各有卷边,一经合拢,便互相套紧,严丝合缝,休说水浸不进,不知用法解都无法解开。头上另有换气所在,紧套口上,照样可以呼吸。上半由前额到鼻孔下面附着一片薄而透明的皮膜,也是一种鱼膘所制,便不会水性的人也能随便水中观物,端的巧妙到了极点。”(37)周清霖、李观鼎编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36卷,第781、783页。在这里,水下生存的需要,已经大于其他需求。

更为奇特的是“蛟皮”护体宝衣。还珠楼主《龙山四友》第33回写这皮衣为“鲜红色”,穿上后冬暖夏凉,且还具备不可思议的高强度防御、隔热隔冷功能,虎女介绍这材料乃是“海外飞龙岛特产的一种海蛟”的皮:

这东西连针都扎不透,寻常刀剑任多锋利均难伤它分毫,制成衣服穿上,比什么盔甲都好。妙在可以伸缩松紧,就这最小的一身大人也可贴肉穿上,仿佛生成皮肉,灵便非常,寒暑风雨均不能侵,端的防身最妙之物。不过制时极难,针线无用,须用本山特产的树胶粘上,用微火烤上半日,再用铁锤闸板压平,使其连成一片,再将树胶去掉。穿时先套双脚,再套双手,末了再将胸前这条蛟筋带一拉,戴上头套,将它结好,便全紧绷身上,和没穿衣服一样。因头套下面长出一段,恰将头颈前胸之间的结扣皮带遮住,所以丝毫看不出来缝隙……据说就这薄薄一层穿在身上,便是隆冬风雪天气酷寒,也感不到一点凉意;夏天偏是周身凉阴阴的,不过每天都要脱洗沐浴,免将毛孔闭住而已。(38)周清霖、李观鼎编校:《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31卷,第482页。

这护体宝衣在穿法用法上,仍带有南方水乡的特点,民国武侠小说家把宝衣设计得更带有乡土特色。不可忽视的是,虽“护体宝衣”的材质与制作工序都有了现代性改进,其功能也从实在向想像扩张,但它体现的主体思维其实已几近模式化。当然,在金庸小说的审美营构中还是有所变化的,如《神雕侠侣》写杨过戴着“人皮面具”,因此他面目表情显得死板阴沉,不现喜怒之色,内心情感只能在眼光中表达。这种描写既不失真,又颇幽默,体现出作者对面具的全面思考。细究民国小说家“护体宝衣”母题书写,不难发现母题文化功能的历史性变异,然而进化中亦有稳定内核。道金斯认为,虽然作为“生存机器”的个体难以长存,但“基因是永垂不朽的”,“世界上的基因可望生存的时间,不是以几十年计算,而是以千百万年计算的”(39)[英]里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页。。实际上,一个有几千年文明进化史的族群文化基因亦是如此,文化个体作为“生存机器”,也仅是对这种“遗传基因”做“适者生存”性的补充与完善,模式化的惰性思维正是其存续的逻辑基础。

从明清小说、民国武侠小说到金庸小说,护体宝衣基本上是男女“少侠”的装备。何以如此讲究角色与必要装备的搭配?一是武侠小说要表现江湖凶险,江湖人物冷酷诡异,初涉江湖、阅历不深的少侠们,与刀剑为伍,危险与幸运正是伴随其成长、成熟的不可或缺的历练,小说家岂能让他们轻易丧命而中断故事情节的发展?于是,护体宝衣便被作者们不约而同地运用,成为热门到几乎难以缺少的带有科技含量的“武侠元素”。二是护体宝衣承接了明清冷兵器时代宝物崇拜的民俗记忆,与“授宝(借宝)—解难—却敌”模式最为接近,在功能上以防御为主而又包含却敌、伤敌的效能。武侠小说家对护体宝衣的书写,寄寓了在外来火器挑战面前仍坚守对“兵刃不伤”“百毒不侵”等神奇异能的向往,从而有效地充实了武侠小说的虚拟时空,这对痴迷于武侠文学的青少年读者来说,有着持久而深远的影响力。最后,武侠文学世界的超时空性,在古老与现代的无缝对接中,有意无意地容纳了女性及体能弱势群体,部分改变了江湖世界的丛林法则,展示出现代技术面前的平等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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