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云南在抗战期间,成为许多文化人的栖息之地。许多外来作家,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把不同的发现和体验诉诸笔底,云南游记一时蔚为大观,成为中国现代游记中的瑰宝。作为“新感觉派”小说代表人物的施蛰存先生,曾在云南大学任教。在此期间,他受周围文人汇聚的浓郁人文氛围影响,激发了个人在学术方面的兴趣。他曾利用闲暇时间辑录云南遗事,阅读了很多云南古代文献,因此对于当地丰富多彩的文化现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38年2月,施蛰存应云大学生李延之邀,到他的家乡路南县(今石林彝族自治县)逗留了十余天,游览了石林、芝云洞等名胜,并在彝族人(即文中提到的“夷人”“倮罗人”)居住的山中住了十天。自然界的奇观以及彝族人的风俗习惯,均令他难以忘怀,于是便在次年写成《路南游踪》,对于这段宝贵的经历做了细致生动的描绘刻画。无论在文学创作抑或彝族文化研究方面,这部游记都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不过,此作在施蛰存丰赡的创作中,似乎很不起眼,研究很少。本文通过文本细读,来挖掘其在抗战云南游记中的独特价值。
《路南游踪》生动传神地写出了路南一带的边地特色。这里地处滇中,距昆明不到80公里,在崇山峻岭、急流险滩密布的云南,无论从地形还是气候来讲,自然环境算是相对较为优越的。不过,在施蛰存来此探访的时段,这里仍旧因为地处偏远、政情凋敝、经济落后、交通不便,具有十分明显的闭塞特征,却也有一些风土人情、自然景观、文化特色,值得珍视。
出发不久,“我”就亲身体验到了山路的险峻。“我”乘坐滑竿,同行的吴君昆仲则骑马前行。下山的时候,因为坡度非常之陡,骑马的人更为辛苦。“我看见吴君昆仲已经不是骑着马,而是坐着马了。他们侧坐在马臀上,手拉着马背后的串珠索。若不是这样,万一马失了蹄,人会比马先滚下山去的。”[1]41起初,“我”还为自己乘坐滑竿而羞愧,此时不得不连呼侥幸了。
除了山路的险峻,还要防备匪患。沿路都能看见荷枪实弹的警察,这是为了防备经常出没的土匪。不过,即使有了警察的帮助,行人还必须结队同行才好。因为如果单身独行,土匪便会在一个山坳里劫了行者的财物,而不令站在山顶上的警察看见。即使警察看见了,等他赶到现场,土匪早就翻过山头跑掉了。在将赴尾则村的时候,李延的父亲还拿出一把缅刀,让客人们带上,以防万一。旅途之艰险,于焉可见!
对于路南县政府的描写,则折射出当地落后的政情:
当我们走过县政府大堂的时候,觉得它似乎还应该被称为县衙门才对,因为那还是一个旧式衙门的大堂。旁边有一面大鼓,中间是一张公案,公案上是签筒、笔架、朱砚和惊堂木。县长的公座仍然是一张超大的太师椅子。凡是舞台上所看见的县太爷坐堂的威仪,此地居然还存在着。我很想有机会能够亲眼看一次审案子,想必此地的囚犯还是会跪下来磕头的吧。[1]42-43
这不无揶揄的文字,惟妙惟肖地写出了政府对于边地管理的不力。不由令人感叹:时光已经到了1930年代末,此地却还充满了如此腐朽的封建气息!
李延的父亲听说宋县长派几名警察保护作者一行到彝族村子里去,大不以为然。他说凡是官府派人下乡,绝非百姓之福。“警察护送你们三位下乡去,势必向乡民要点好处,大则金钱,小则饮食,夷人本来不敢有害于你们,但如果警察们太放纵恣肆,则夷人们反而会迁怒于各位的。”[1]43可见,无论县政府如何落后,鱼肉百姓之事,仍属常态。
彝族同胞生活窘迫,从每家都重视的东西,即盐和马两方面,可以一览无余。因为彝族被汉人当权者压迫,被迫居住在山上,所以不能生产盐,获得盐的唯一渠道就是向汉人去买。而汉人常常囤积居奇,用盐来勒索农产物,导致彝族同胞所付出的代价远过于盐的价值。因为盐异常珍贵,彝人平常不大吃盐,而用辣椒粉调味,只是每遇节日或祭祀等活动,才会取用平时珍藏的盐块。
因为这里交通不便,马是每家必不可少的牲口。彝族的马以躯干矮小、惯走山路见长,因此成为汉人当权者垂涎之物。当地村子里流行着“好马有三主”的话。这所谓 “三主” ,一是兵,二是匪,三是合法的马主人。兵匪一到,一定先抢彝人的马。而当地的兵匪层出不穷,所以养有好马的彝族人家,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就怕汉人兵匪不期而至,抢走马匹。从盐与马匹之事,可见汉人当权者对彝人的欺压,以致后者生活之苦。
在一位还算上等人家的彝族同胞家里,“我”进一步感受到这里生活条件的不佳:“整所屋子没有后窗,也没有天窗。门楣又很低,所以进门三尺,便已非常黑暗。再加厨房里没有烟囱,炊煮时便烟气弥漫,把屋子熏得漆黑,夷人居处的不卫生,实在是他们多病的唯一原因。”[1]67彝族同胞的生活境遇,跃然纸上。
长年闭塞的环境,使当地彝族同胞对于外界十分隔膜。在革温村,听说作者一行来自江苏,他们很惊讶于外省客人与他们的肤色和形体一样。原来,他们一向以为:外省人就像他们所看见过的法国神父一样的人!
从照相这一细节,亦可见当地较为闭塞的环境。在去路南的路上,一位当地军官段鲲见“我”携带着照相机,便恳请“我”在经过他家所在的铺子街的时候,给他的母亲和太太照相,因为古稀之年的老母亲,从来没有照过相。到了铺子街,先期而至的段鲲热烈欢迎,全家人也都像过节一样,换了衣服,欢欢喜喜地照相。在东海子村,几个美丽的彝族女子跟着作者指指点点,原来也是为照相机所吸引,希望给她们照个相。
这不由令人联想到,这里贫困茫昧的同胞,何时可以走出闭塞的村庄,接触到现代文明?现代启蒙之艰难,可以想见。
与交通不便、政情窳败、环境闭塞相比,热情淳朴的边地人民,给作者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五株树村是一个只有20多户人家的彝族村落。作者一行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因口渴讨水喝,主人非常热情,不但为其提供了茶水,又另外给每人煮了一碗饵丝。并且,他们坚决拒收客人的酬劳。
当为段家人照相之后,段鲲一定要请客人吃晚饭。晚饭极为丰盛,“使我们疑心不是这村子所能办到的。这一餐饭使我非常感动,我实是平生第一次受这样淳朴忠厚的乡老们的款待,我觉得比大都市里的虚伪的交际舒服得多。”[1]48既赞颂了古朴的乡风民情,又传递出对于现代都市的批判。
当然,云南大地不乏美景,令“我”心醉神迷:
从路南城到尾则村足足有四十里,又是山路,走不快。所以从六点三十分以后,我们便在月光中行进了。七点钟,天色已经黑尽,一轮将盈的明月,照耀在空中,把每一个山峰都映成银色。这时气候甚冷。我们各人都加了衣裳,随着那识路的山马缘着一缕发白光的小径走去。那时间的情调真有无法描写的壮美,我至今还忆念着,希望此生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旅行。[1]61-62
在平时难得体验到的边地月夜之下,作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妙笔之下营造出一种古意盎然的神韵。
到了尾则村,“我”又欣赏到了早晨的美景:“朝阳熹微中,夷人们已经都在赶着牛车出村子去了。稍远处的山峰上遂濛濛地披着一重雾壳,树枝尖上的露水,被旭日照得发出闪烁的金光。一切情景,都与江南秋季的山村中一样。”[1]62-63如果说,月下山行让“我”感受到了边地景色的奇幻,南国晨光则令“我”联想到了江南故乡的温馨。在对敌寇肆虐之下家乡的回望中,隐现着作者的爱国情怀。
对于国难当头,彝族同胞亦很关切。在革温村,在听说作者一行是从外省来的,就有人问起目前的战况。“恰好墙上挂着几幅小学教师画的地图,我就起来指点着地图告诉他们抗战的形势。这一场讲演足足继续了一小时,而他们的兴致还未消除。”[1]85由此可见各族同胞同仇敌忾的热情。
边地不只有美景,还有独特的异域风情。在尾则村,作者看到了天主教堂。这座教堂由两座建筑物组成,一处是祈祷堂,一处是供神父、牧师休息的屋子。祈祷堂相当宽大,可容纳一二百人,“我”在早晨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彝族妇女在里面祈祷了。
文本接着介绍,这座教堂与一位曾研究彝族文化的著名法国传教士保罗·维亚尔(文中又称“邓保禄司铎”)有关,祈祷堂后面便有他的墓地。维亚尔于1887年来到云南,开启了在中国长达30年的传教和研究生涯,并于1917年终老安葬于路南。他对于彝族语言文字、生活习尚都有深切的了解,曾写出一本首次向世界介绍彝族社会文化的《倮罗人》。此外,他还编写了世界第一本《法夷字典》。
施蛰存在平实的语言中,表达了对这位首次向世界介绍彝族文化的中法友好使者的敬意:“我们虽知道维亚尔曾在路南消度了他大多数的年岁,却想不到我们所到的村子,就是这位西欧的学者孤寂地研究远东一个弱小的原始民族的地方,而且还是他长眠之地。”[1]63-64
接着,全文照录了墓碑上介绍维亚尔生平的文字,其中有这样的语句:
于一千八百九十二年被匪抢劫,公受重伤十四痕,求医无效,只得回国调治。旋得痊愈,公不弃原职,仍然赴滇,建修各属教堂,又新创村名曰保禄村,此法大恩人之功也。兼之博学多能,诲人不倦,著书传经,创造《法夷宇典》,特得大法士院优给奖励。迄今奉教者日多,又广设学校,大兴文化,升举司铎。则群贤毕至,少长成集,非公之功,非公之德欤。[1]64
这充分说明,维亚尔的伟业,是受到路南人民的高度肯定的。虽然学界一直质疑到中国传教的基督教传教士与帝国主义侵略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也不能否认,“在向云南少数民族传布基督教的过程中,以西方国家为首的传教士起了毋庸置疑的奠基性作用,他们中的许多人曾怀着热忱的宗教使命感,沉毅执着,坚持不懈,贡献卓然。”[2]一些传教士对于改变当地较为原始的民风,移风易俗,提高文明程度,包括教育、卫生条件的改善,还是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闭塞的边地,亦有文明的火种。施蛰存之所以用了很长的篇幅写到维亚尔及其研究,大概就是被其执著而卓越的彝族文化研究,所深深感染吧。
施蛰存早在1930年代初期便确立了著名作家、翻译家、编辑家的地位。此外,他还是著名的学者,尤其是晚年,以古典文学、文化方面的研究令人瞩目。在《路南游踪》中,便体现出作者作为一名学者的热情而严谨的态度,以科学考察为旨趣的田野调查特色非常明显。
有人对抗战以来大量出现的西南旅行记予以探究,认为从文本叙述方式来说,大体可以分为“以实录为主”和“兼具实录与创作”(即更具有文学性)两种。那么,《路南游踪》应该属于前者,即“主要描摹西南地理地质特点,对西南各族人民的生活习惯、礼仪风俗、宗教信仰等等作了细致的民俗学、社会学考察,同时也记录下普通民众生活的种种苦难,没有虚构,不事渲染,据实而录,并不加以特别的剪裁和构思。”[3]
正如施蛰存对于维亚尔研究的重视,他非常看重人类学、民俗学在抗战期间,对于彝族文化研究、普及、推广的重要意义,比如对于当地正在筹办的彝族小学的想法:“我想假如付托得人,选聘几位热心夷民教育,并且最好是能有一点人类学、民俗学常识的教师去办,倒是目下抗战时期中最有意义的工作。”[1]82这种对于学术的重视,进而发掘当地文化遗产的科学考察旨趣,在《路南游踪》的字里行间,都有充分体现。
石林是路南最著名的景观。施蛰存对于石林,并不像一般的文人游山玩水之后,“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在描绘美景中抒发个人情怀,而是着眼于科学考察。比如,石林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们巳渐渐地置身于一大块一大块峭拔的怪石隙中了。终于我们走进了一个天然的石阙,里面豁然开朗,是一大片芊绵的草地,正中已筑成了一座大房子的基础,大概不久就可以在这荒原上涌现出一所点缀风景的亭台来了。草地的四周就是许多拔地而起的嶙峋的巨石,这些石块的形态宛如一支支笋或剑,上锐下钝,都好像从地底下破土而出似的。[1]45
这显然是很朴实而精确的记述,并无刻意修饰,是一种很明显的科学考察记的写法,与前文所引的书写美景的文字迥异。
接下来,文本依旧采取客观、准确、翔实的记述方法。石林上面有很多官员的题字,可惜因填嵌着朱翠油漆,平添几分俗气。在庞大的石林中,有些地方因为太阳为高峰所掩,显得很是阴森。“仿佛就像真的到了世俗所传地狱中的尖刀山里了。我想,如果有电影制片商,要拍摄一部恐怖片子,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拍外景的地方。”见到四面围绕着尖峰巨石的幽奇冷峭的水塘,“这水也不知有多少深,也不知其面积有多大,倘若有一叶小舟,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些石制的芦苇丛中,浮泛进一个鬼怪的水洞中去的。”[1]46试想,这样的描述,很难出现在传统游记中。一般情况下,作家在面对石林这样新奇、壮丽的景观时,多会赞叹有加的。
下面的记述,更是凸显冷静客观的科考特点。坐在一个八角小亭子里,可以浏览石林全景。作者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于此,而是急于破解这样的谜团——为何在亭子上俯瞰,看到的不过是一大堆孤立的石峰,而在亭子底下穿绕的时候,却不大能够遇到通行无阻的路径,进而欣赏到更多的景观?
作者寻求事物底里的好奇心不断强化,便调动所有的知识储备解释石林现象。比如如此推想:这里的石峰像希腊式柱子一样呈凹陷的弧形,大概是积年流水所致。也许这里在洪荒时代原是海底,石头因为受海水不断荡涤,形成了如此姿态。当海洋干涸陆地上升,就有了这样的人间奇迹。不过作者也坦言,因为此番路南一行中没有懂地质学的,一切只是揣测而已。
接着,作者又为石林发了一番感慨:
我又想起了苏州天平山,寥寥几枝石笋而已,可是已擅名万笏朝天,被推为东吴胜迹,若与这石林比较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天平山就因为在人文渊薮的苏州,有文人学士给它誉扬,石林则僻在南荒,似乎连徐霞客都没有来游过,所以不大为外人所知,可知自然界的伟观,亦有遇不遇之慨也。[1]47
这显然不是做风景的对比,而是从较为客观的立场,来比较石林与太平山知名度何以有着显著不同。总之,作者对于难得见到的景观石林,还是感受到了其独特的魅力。但是,他并没有大力渲染石林之美与奇,而是从科学实证的角度出发,加以客观叙述。
对于当地彝族风情的书写,最能体现施蛰存以实录为叙事风格的科学考察旅行记的创作特点。当然,这种实录,也包含着作者本人的志趣所在。
东海子村的龙王会,是作者重点描述的一次活动,为考察这次活动,事先找到了《路南县志》予以参考。据县志记载:相传正月初八为黑龙潭的黑龙诞辰日,当天县民都聚集于此,以各种隆重活动予以纪念。地方官员亲临致祭,从远道赶来的人也颇多。以此来看,参加龙王会,并不仅仅限于彝族。但是,作者从田野调查的科学态度出发,还是重点关注彝族同胞颇具民族风情的特色。
在村里,作者发现了彝族男女在与外界接触方面反差很大,即这里的彝族男子多已改穿了汉族服装,且能说汉话,而女子则依然保留着她们自己的装束,而且都不能说汉话。所以,作者无法与彝族女子交谈。从中也可以看出,在整个闭塞的环境中,女子在接受外界方面,受到的限制更大。
彝族的服装,也引起了作者很大关注。女子穿着青竹布的上衣,衣襟及袖口上,装饰着她们自己刺绣的五彩图案花边,非常绚丽夺目。她们的头颈、手腕及脚胫上都戴着长串的环钏,不过富家女子所戴的是银制的,普通人家的女子所戴的则是白铜的。此外,富家或贵族的女子,在背上必定斜挂着一块黑羊皮,而贫贱女子则绝对不可以。出身贵族然而贫穷的女子,虽然没有财力得到质地上好的羊皮,还是以拥有母亲遗留下来的脱光了毛的羊皮为荣。由此可见,一方面在彝族内部是存在等级制度的,另一方面等级制度不见得与贫富截然相连。此外,文中还写到了彝族多不穿鞋袜的特点,以及少女与已婚妇女服饰的鲜明差别。这些记述,都为研究彝族的文化习俗,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龙王会开始前的一处细节,可以明显窥见施蛰存作为学者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精神:“有许多夷妇焚烧着一把一把的棒香,投在一个小丘上,数量多了,火光熊熊,正如一个大火盆。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小丘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1]50文学创作讲究详略得当,完全可以忽视一些微不足道之处。而在这里,作者显然不想放过任何关于民俗文化方面的信息,从“可惜”一词中,可见对于此次考察的认真态度。
龙王会十分壮观,但是作者并不是以美文来描绘场景,渲染声势,还是注重富有民族风情的细节捕捉。他充分调动个人的知识储备,去辨别哪些物象是彝、汉文化融合的,哪些又是彝族文化特有的。比如,会上的杂耍活动,大体上都与各地汉族人的迎神赛会差不多,由此他认为这些风俗不是彝族原有的,而是充分融入了汉族文化的成分。而作为彝族文化特有的两柱大香,则令作者感到十分惊奇。大香足有一丈多高,上面雕塑着人物花卉,像龙凤彩烛一样。这是龙王会中的主要道具,彝族同胞就是抬着大香,到龙王庙去做祭祀活动的。
龙王会除了祭祀活动,对于彝族同胞还有其他重要意义,因为这是当地青年寻觅配偶的宝贵机会。即便对于青年男女跳舞调情的场景,作者的描写也很客观冷静:
“跳舞则往往以四人为一组,面面相向,成为四对角形。按着音乐的节拍,轮流提起一足,以另一足跳踊,恰如单脚跳的样子。那提起的一足,大家往前举,四个足尖互相碰触一下。手中没有乐器的人,则同时还拍一下掌。”[1]52
这样的语言,在描述火爆的舞蹈时,显得很平淡寡味,很难想象出自写了很多浪漫爱情小说的海派大师之手。由此可见,作者科学考察的立场,是十分明显的。
由于施蛰存这次路南之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关于民俗文化方面的田野调查,所以他对保罗·维亚尔在当地搜集整理的文化材料,比如彝族创世纪传说、民歌,还有《法夷字典》等格外关注,特辟几个小节予以分析。这方面的内容,就更是属于学术方面的探讨了。
有人结合自己与施蛰存的交往经历,对研究者过于关注施的文学创作,而忽视了其学术研究,很不以为然:“人们在发掘施蛰存的同时,却完全忽略了他半世纪以来在古典文学研究上的胜利果实。事实上,施先生的生命境界与成就是包罗万象的:他既是现代的,也是古典的;既是创作的,也是包涵学问的。从多年来的通信经验中,我早已深深体会到施先生那种无所不包、虽能窥见却无法穷尽的生活意境。”[4]从《路南游踪》,确乎可以看到施蛰存宽广的文化视野,以及浓烈的学术探求旨趣。他一生取得的厚重学术成就,与这次宝贵的田野调查,大概也不无关联吧。
《路南游踪》一方面生动传神地留下了边地写照,另一方面传递了作者热情的学术探询精神。与此同时,作为1930年代编辑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期刊《现代》,从而在国内最早译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海派大师,施蛰存也传达了自身的一些独特体验,其中既有错位中的情趣盎然,又有悲悯中的感人肺腑,这都大大扩展了《路南游踪》的文本张力。
骑马与骑驴,完全是作者在边地的全新体验,幽默的书写令人难忘:
我竭力保持身子的平衡,不让给溜下去,但是有好几次是已经滑下了鞍子,又努力坐正来的。我觉得马背在我膀下像波浪一样地往前涌,耳朵中只听见呼呼的风声,眼前只见一大堆马鬣毛。我屡次大叫前面的马赶快停止了奔驰,但吴君他们都哈哈大笑。这样我完成了生平第一课的骑术。[1]45
今天因徐家一马须驮物到狗街,所以我骑的是一匹驴。城中人都看了我笑,因为男子们骑驴的不多。我反正不娴骑术,马也好,驴也好,倘若可以骑狗的话,我也会骑狗的。可是事实上,我后来发觉了,驴比马不易驾驭。它每次奔跑起来,我简直勒不住它。幸而它的奔跑、起伏之势,没有马那么大,比较的不易被摔下地,所以我也安心了。[1]57
这样的文字,在令人忍俊不禁的背后,亦不尽感慨: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中,在现代文坛以洋场才子著称的作者,方能有此体验吧。在现代云南游记,比如罗常培的《苍洱之间》中,也出现过罗氏这样的著名学者,在学术考察途中不得不骑马所遭遇的尴尬场景。这些令人难忘的片段,既体现了战时环境的残酷,亦传递出人物远离书斋的狼狈。不过,知识分子乐天知命的心态,更是跃然纸上。正是这些在艰苦年代不求闻达、一心奉献于工作的文化人,构筑了民族坚实的脊梁。
文中多次提到当地饮食,亦十分有趣。在宜政,作者经历了最难吃的一顿饭。“我”虽然自以为能适应各种饮食,却觉得不但菜腥秽难近,就是几种米饭都无法下咽。赤米饭对“我”而言简直是小砂子,既硬又干,总是嚼不烂。勉强像吞丸药似的咽完了赤米饭,“我”想或许包谷饭好吃一点,谁知第一口就发生困难,觉得竟比赤米饭还难吃。“于是我再试黑荞麦饭。我知道黑荞麦可以做面包,维他命并不少。可是这里的黑荞麦饭简直像黑泥一样搁在嘴里再也没法对付,这回竟没有唾涎能帮助我吞它下去了。”“我”无法下咽这些粗糙的米饭,却看到了另外一幕,不由生发感慨:“然而同席的那些夷人都在吃着那包谷饭和荞麦饭,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下去,我真非常怜悯他们,物质生活之苦,我想恐怕以这里的夷人为最了。”[1]73
从这段记述,一方面可见当地彝族同胞生活的贫苦,另一方面可以看到作者的人道情怀。不过更可以窥见来自十里洋场的才子,多年养尊处优的错位感受。比如,自认为不挑剔饮食,却难以适应在当地来讲较为普通的饭菜。再如,认为荞麦的维他命不少,不免迂腐——边远之地的底层民众,岂能想到维他命的问题?还有,作者从饮食的粗糙想到彝族同胞生活之苦“为最”,想必还没见到大量为果腹、为生存而辛劳的更不幸的人吧。
而从宜政回到尾则村,还有关于饮食的记述,对照阅读,更有意味。当听到天主堂里的人要请我们一行去他们那里吃晚饭,“我”因为上一顿饭没吃饱,正担忧晚上恐怕要挨饿,因此颇为高兴,但同时也害怕遇到同样令人难以忍受的晚餐。不过,天主堂准备了出乎“我”意料的盛宴。一只长桌子正中摆着八大盆菜,迥异于在边民家所吃的难以下咽的东西。
作者为此感慨道,能在尾则这样的村子里,享用如此美食实在是太奢侈了!接着还发了如此议论:
这奢侈并不是说它用了什么珍贵的佐料,而是说它的烹调法。同样的猪肉,同样的青菜,夷人们不善烹调,以至于叫人吃不惯,天主堂里用了经过训练的厨子,却能做成这样美味的
肴馔。这是使我们替夷人们感到很可惜的。[1]74
这显然推翻了此前作者在宜政村的感受,而是认为彝族同胞的饮食难吃,主要在于缺乏烹调的手艺。这足以令人莞尔——在边地山村,到哪里去找经过训练的厨子呢?这显然是书生气十足的写照。
施蛰存还有因不了解当地人的饮食习惯,而挨饿的经历:“我们起先以为有早膳,谁知后来看看竟不做,饥肠辘辘,却也不好意思索取。”[1]63原来当地人一日只有两餐,上午在十点左右,下午则是四、五点钟,即使起早赶工,也不能多吃一顿。此处,文人因要面子而致挨饿的窘态,跃然纸上。
关于吃饭的问题,还有一段十分有趣的文字,不能不录:
我忽然想到,为什么从尾则一直到革温,村子里的人始终没有请我们吃鸡蛋呢。这不是应该每个村子里都有的东西吗?于是我就向一个孩子问有没有鸡蛋。他听懂了我的话之后,就跑回家去取了七八个鸡蛋来,我就自己动手炒了四个鸡蛋,好好吃了一顿晚饭。[1]88
村子里面有鸡蛋,大概不成疑问。不过,是否每个家庭都能像作者一样,可以经常享用鸡蛋,却是个问题了。显然,作者是以自己的日常体验为中心,来揣摩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准了。
自小家境富裕的施蛰存,显然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晚年,“他顶喜欢回忆的莫过于抗日战争期间的云南生活,留恋那时候鸡肉的价廉物美。”[5]可见他对饮食的重视。此外,得享98岁高龄的施蛰存,也很懂得保养身体。“施先生每天早晨以八颗红枣加一个冲蛋为早餐,几十年如一日。”[6]
这也就可以理解上述施蛰存在云南边地的饮食体验了。在这些文字中,读者既可以感受到作者之迂,也可以感受到貌似幼稚中的几许可爱。以写心理分析小说见长的海派巨匠,严谨执著的学人,在生活中则有些颟顸,这大概也是许多文人既单纯又复杂的面相吧?
文本中十分引人注目的,便是作者在学术考察间隙,对彝乡人民表现出巨大的同情心,体现出善良的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博爱情怀。
在龙王会开始之前,“我”在一座山神庙旁边,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很严肃地磕头,磕完头却大哭起来。当“我”得知他的奶奶不见了,就安慰他坐在寨门口等奶奶回来,不可走开。孩子很信任“我”,乖乖地收了涕泪,坐在门槛上,甚至不想去看龙王会了。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从一个小男孩身上,非常传神地写出了当地人民的特有风貌:一方面,从小就非常虔诚——奶奶不见了是大事,可是还不忘向山神磕头;另一方面,淳朴善良,不存机心——孩子对一个陌生的成年人,颇为信任。而“我”,如此耐心地劝导孩子,则体现出浓浓的对幼者关爱的长者之风。
在龙王会上,“我”为不能寻觅到伴侣的姑娘的担忧更是十分令人动容:“土阜上的姑娘渐渐地少起来,我们很替那些留下来的姑娘们担忧,如果今天她们得不到爱人,就必须等到明年今日了。这一年的光阴多悠长啊。我们不忍看她们的结局……”[1]56既体现了善于观察的小说家对于细节的敏锐,更折射出人道主义者柔软善良的心地。
在对民歌《一个梦》的研究中,亦融入了作者独特的悲悯情怀。民歌中有这样一处细节:一位青年女子只因为汲水回家,水里有一根鱼刺,就遭到了公公的白眼,婆婆也拒绝喝水。为此,女子充满忧伤。作者为此感慨:“倮罗人也像苗人及西南诸省的汉人一样,女子的工作比男子苦得多。一个小媳妇儿在田里则做农事,在家里则常常受公婆的气”“为了水里一根鱼刺就得把一团高兴化为一阵伤心,这实在是使我们为之感动的。”[1]79这样一处细节,可能并不能足以展示广大妇女长期以来的不幸命运,不过作者依旧体现出对女子特有的悲悯。由此可见,即便在学术考察中,作者也是始终带着独特的情感体验和生命体温的。
同样,虽然是以严谨的学术考察为目的,通篇的文笔都比较冷静客观,但是作者文人雅趣的一面亦偶有流露,比如在参加以祭奠山神、举行野宴为主要活动的太平会时,作者被热烈奔放的氛围所感染:“我们在树林周遭巡行了一圈,看那些红男绿女都在很高兴地簪花斗草,饮酒歌呼,一种早已被忘却掉的淳朴的古风,忽然呈现在眼前,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回复了到唐以前的时代里去了。”[1]91潇洒浪漫的文人雅致,于焉可见。
总之,作者作为海派著名作家,在云南边地有了非常独特的体验,并把这些体验用生花妙笔写进《路南游踪》。这些文字,在学术考察的基础之上,强化了文本的内涵与张力。
在《路南游踪》结尾,施蛰存饱含深情地写道:“总计在路南游了十天,看到了很怪奇宏伟的自然界景物,领略了很可怀念的夷人风尚,经验了最贫苦的人民的生活,我们的收获实在不算少。”尽管因为衣上满是洗不掉的红色砂土,每人都牺牲了一件衣服,以及被山里的太阳晒黑,“然而,我们都觉得这代价是值得付。倘若有机会,我们还想到那里去住一二个月呢。”[1]93可见,这次路南之行,对于作者而言,确乎是一次宝贵而难得的体验。
抗战时期尽管物质条件艰苦,但是因为云南拥有宝贵的文化自然资源,许多学者在旅滇期间都在各自领域取得了开拓性的研究成果,比如费孝通、罗常培、曾昭抡、陶云逵、闻一多等。这些著名的知识分子,安贫乐道,埋头学术,为中华文明保存了可贵的火种。他们以高度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构筑了中华民族坚实的脊梁。
从《路南游踪》可以充分看出,施蛰存虽然是著名的海派作家、文学教授,但是对于少数民族文化习俗调研的热情极高,体现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文化人极为通达、渊博的可贵素质。这段丰富而有趣的经历,既丰富了他的人生体验,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储备,想必也为其后来的学术工作奠定了更为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