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较莫奈与弗朗格的《日出·印象》中看法国现代艺术的变迁

2022-12-28 11:01严晓潼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9期
关键词:朗格画作画家

严晓潼

(中国人民大学 中法学院,江苏苏州 215000)

1 画家生平比较

1.1 印象派大师莫奈:工业文明曙光孕育出的奇葩

莫奈出生于1840年,工业革命兴起的时代。深受城市化、工业化浪潮以及法国资产阶级和封建余孽鏖战的影响,农业传统和新古典主义画派迅速没落,而浪漫主义绘画则因许多题材出离宫廷献礼,笔触粗犷奔放、用色大胆炽烈、构图直击人心而佳作涌现。直到透纳的出现,艺术史上第一次出现了自然之光在画纸中肆意洒播的壮丽画面。透纳与浪漫主义潮流同处一个时期,却在绘画题材、风格和技巧的突破性上远超其他画家,和戈雅、毕加索等人一样,成为独树一帜的先锋者。莫奈在为躲避普法战争而前往伦敦避难时发现了透纳杰出的画作,并为之深深着迷,其后来创作的《伦敦查令十字桥》就与透纳的《雨、蒸汽、速度》在题材和风格上异曲同工,这也为其1872年创作《日出·印象》奠定了基础。

此时印象派也准备隆重登场。新生的 “城市一代” 放弃了对农业社会的最后眷恋以及对各种神话经典的执念,把希望寄托于工业社会[1]。人们对艺术的审美品味悄然改变,矫饰拘谨的宫廷画已不再受欢迎。19世纪中叶腾空出世的照相机发明也让以状物形为目的和特点的传统风格绘画黯然失色。美术退而结网找寻创新之路。一些青年画家从牛顿发现的光的色散现象中得到灵感,运用反向思维,联想到只要将颜色按一定次序进行排列就能在视觉上形成光效果[2]。正开始学习室外写生的18 岁的莫奈,也因此从光分解理论中得到启发。1872年,莫奈回到自己生长的勒阿弗尔港口,被眼前的水光天色、日渐密集的绰绰船影以及充满人间烟火的烟囱等美丽景象吸引住了,从而创作了印象派的开山之作《日出·印象》。

1.2 具象派巨匠弗朗格:高度工业文明中进步的哲人

热拉尔·弗朗格出生于1939年,亲眼目睹和经历了二战的残酷。两次工业革命,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给法国人民造成的极大创伤,使法国许多阶层的青年都对以萨特所理解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左翼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3]。而法国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传统根深蒂固、其中的代表有大卫以及傅里叶、圣西门等空想社会主义先驱,他们积极宣扬自己的思想并付诸实践。这激励着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青年更积极地投身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改造中去。

弗朗格就是法国战后左翼思潮中的一朵活跃浪花。弗朗格积极参与左翼画家组织的运动,通过设计版画、售卖印刷品来帮助罢工的工人。在五月风暴及随后的几年中,他一直积极地以艺术的形式唤起人们的“革命热情”,反对对人的异化。在这一段受左翼思潮强烈影响而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他先后创作出许多带有阶级色彩、声援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统治的作品,如1968年创作的名为《五月的气息》中与警察的蓝盾形成对比的“红色冲击波” 大型艺术装置,1970年创作的以资本主义国家旗帜为蓝本的《红色》系列中的“流血的国旗”[4]。从1972年起,弗朗格的画作在人物的色彩处理上有了明显转变。例如,在《艺术家与模型》的创作中,画面的人物色彩开始有层次感,他用大面积的黑色来表现他对不同行业内社会角色的思考。又如,在1974年《艺术家人生》的创作中,他以多彩的纯色来表现监狱里的造反者,并以画面中纵横交错的彩线来表现这些人与处在灰绿背景中的艺术创作者之间微妙的联系[5]。从红色拓展到彩色,弗朗格作品中的革命意味开始有所削弱,但是对人的积极作为仍抱有乐观期待。这个阶段,弗朗格画作的左翼色彩已不如从前,但其表现出的对世界的包容体现了他开阔的胸襟及崇高的艺术境界。

2 画作比较赏析

2.1 用色比较

莫奈的画作给人的第一视觉感受就是它的色彩轻盈灵动。莫奈描绘水天相交之处用的是一种介乎软粉和浅蓝的颜色。画作的颜色饱和度较低,不同于以往宫廷画家惯用的工笔厚涂,给人一种既澄澈又温暖的感觉。与法国风景画画家洛兰笔下一系列以日出为背景的风景画不同,莫奈更大胆地用色彩来表现光,日出不再是颜色基调,而是画面主角。在朦胧的晨曦渲染中,景致的轮廓变得模糊,晨曦的颜色就是景物的颜色。天的上部用较为明快轻薄的淡红色,将晨曦之色表现得恰到好处。它那整体的美,不是睡莲娇艳明丽的绝美,也不是粉蓝蚕丝被给人带来的柔软之感,而像是初秋时初升的太阳,带给观众的是一个明明晃晃、大大方方的拥抱,带着清晨的一丝凉意与几抹在薄雾中变换的浅彩云朵(经天文学家考证,该画创作于1872年11月13日早上7 点35 分的勒阿弗尔港口)。

而在弗朗格的画里我们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色彩处理:高纯度的颜色,几乎没有渐变,带给人极具冲击性的视觉效果。颜色不再是为了反映真实,在这里,颜色自由了,具有了新的代表意义,即符号化。这一特点在该画家早期的作品中就得以凸显,红色是革命色彩的代表,彩色则是鲜活生命、美好事物的象征。圆环中心的灼灼红日,让人不禁联想起中国的古话“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一圈圈彩色的光晕和仿佛从红日走出的彩色行人错落有致,使画面形成了秩序与灵动的统一。颜色的周期性重复出现也具备了在波普艺术、新造型主义等现代艺术流派中都有所体现的音乐性及韵律感,表现出弗朗格作为一个优秀视觉艺术家在营造画面装饰感方面的极高造诣。

2.2 构图比较

莫奈的《日出·印象》以光与色为主导,物体的轮廓退而居次位,颠覆了过往法国美术乃至西方美术注重摹状貌的传统。这种绘画方式虽仍取材于现实,但更着重于反映大自然中的天光云影,晦明变化。受柏格森直觉主义的影响,莫奈的画作企图脱离机械的时间,通过直觉去感知绵延的时间。这种非感性又非理性的境界,需要画家放下狭窄的个人视角,摒弃逻辑与分析等思考方式,沉浸于景色之中,将这种“欲辨已忘言”的绝美境界通过画笔表达出来。同时,这幅画脱离了庸常的感性与技术层面的繁复表达,超越了时代的限制:小舟独支、醉心自然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工业化时代的日常图景以及各种美丽色彩构成的乌托邦式的氛围让这幅尺幅小巧的画作无所不包,令不同时代的人心中都生发出向往与感动。

弗朗格的画则带给人另一种感动。远看,画作的框架不过是一些圆形的叠加,近看,我们才能发现这些看似很标准的圆形其实笔触粗细不一,它很有可能是徒手画出来的作品。类似的做法可以追溯到新造型主义大师蒙德里安。他的画虽然一般只由线条和长方形构成,但是却很难被临摹,这是因为在这些简单的几何构图之中蕴含着丰富的细节。这也是许多现代艺术大师创作的共同特点。在对行人的描绘上,画家使行人排列形成了一条由远及近的队伍,脱离地球而直接置身于太阳的层层光辉之中,给人带来一种视觉上的纵深感,虽然颜色抽象,但形状栩栩如生,使忙碌奔波的现代人形象跃然纸上。

2.3 意蕴比较

莫奈的画通常描绘自然风光,体现了他对自然的热爱之情。这与他童年时生活在海边,常到海边嬉戏游玩的经历有关。晚年的莫奈移居到巴黎近郊之后,更是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对家里一池莲花的照料及描绘之中,这也成就了他晚年的代表作《睡莲》组画。铁路、港口、烟雾也常常是他的欣赏对象。因此,在《日出·印象》里,人们可以依稀看见直入云霄的烟囱、码头上的大型机械及几艘轮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莫奈在歌颂工业化。印象派作为常为英雄豪杰歌功颂德的浪漫主义绘画的后来者,其进步不在于规训社会,而是在于用色、构图上的创新。这种弱化人物、强化视觉感受的做法有意无意地将自然与人紧密相连,潜移默化地普及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理念。同时在印象派绘画中,自然的魅力才是主导,作品只是为了传播画家在看到景致时的“情动”,以致引发观者反思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唤起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意识[6]。

受杜尚开启的观念艺术的影响,弗朗格的《日出·印象2019》以更加直观的形式表现出了“我不看日出,而是沐浴在日出之中”的理念。在现代科学登峰造极的发展背景下,人类广义上的感官系统延伸到前所未有的远方,这让弗朗格觉得在当代语境中,人和太阳的关系已无需借助地球这一媒介。虽然日心说这个理论很早就确立了,但的确是随着后期人类能够遨游太空才逐渐深入人心的。基于这种以理性为底色而有诗意的哲思,这样一幅具有当代意义的日出印象就此诞生。该作品以日出作为画面的视觉中心,强调人直接置身于日出之中,反映了当代人直接参与到时代发展中奋发有为的精神状态。

3 法国现代艺术的变迁

3.1 颜色自由化

颜色自由化,就是颜色的运用得到解放,从对具体事物的描绘中得到解放。与颜色自由化相伴相随的是形式主义的发展。在形式主义中,作品的形式越来越受重视,甚至到其倡导者认为“艺术作品的所有艺术价值都蕴含在自身的表现形式中,而形式以外的其他内容都是次要的”的地步。这两大趋势象征着西方艺术从具象逐渐变为抽象,哪怕是所谓的新具象主义也在颜色上突破了以往古典主义及其之前流派的细腻描绘,取而代之的是颜色可以围绕画家想传达的理念而被天马行空地运用,或者其本身被赋予超越一般事物的深刻含义。

颜色自由化这一特点从后期印象派的作品中开始凸显。莫奈的《日出·印象》致力于捕捉“瞬间的真实”,将关注的重点放到用色彩来表现光的层面,其用色依旧围绕着现实图景。后来,野兽派马蒂斯的代表作《舞蹈》将颜色彻底解放出来,画中天地与女人的颜色被简化成蓝、绿和红色,画面的表现力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更具视觉冲击力,一种融原始与现代于一体的绘画风格由此诞生。从毕加索到蒙德里安,几何抽象被发扬光大的同时,色彩让位于几何构图、为画家创作意旨而服务的特征越来越明显。而弗朗格在蒙德里安的影响下,以暗色与三原色的对比凸显价值追崇的创作方式贯穿了他的创作生涯。他的《日出·印象2019》画面颜色灵动,太阳的光环呈现出七彩,与蒙德里安晚年的代表作《百老汇爵士乐》一样都赋予了颜色以韵律性、音乐性。

3.2 构图符号化

构图符号化的出现要较颜色自由化晚。构图符号化采用了以往没有的拼贴形式,这使得画作中的形象越来越简洁、抽象;它展现了艺术家对反映消费社会、艺术商品化的尝试。构图符号化趋势的另一佐证是绘画与设计深入融合现象的出现,一方面,一些商品化的设计给艺术家绘画提供了灵感;另一方面,艺术家画作的精华被运用到服装设计、家居设计等领域中去。

1908年,立体主义兴起,构图符号化的趋势开始出现。在立体主义绘画中,物象被分解成一个个立方体,纹理、质感等被视为次要,一些弧面也被分解成一个个切割面。比起临摹以往的绘画作品,人们临摹立体主义的作品时更容易得其形貌,绘画艺术的唯一性开始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这一点到了蒙德里安的风格派作品时达到了巅峰,在不细究技术的情况下,几乎人人都可以重现蒙德里安的画作。与抽象简化的趋势相伴的是其物象的象征性在不断增强。弗朗格早期的作品如《五月的气息》《红色》《向勒布伦致敬》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了重新诠释已经存在的物象及将具体物象几何化的绘画方式。在《日出·印象2019》中他更是用一行走在街上忙忙碌碌的行人来凝练地表达现代社会的具体形态,日出及其层层光辉则象征着目前人类认知范围中的宇宙中心,因此画面可以简化成两个相互作用的符号,总结起来就是:人类就参与在宇宙中心的活动之中。

3.3 绘画观念化

随着封建势力的弱化及资产阶级地位的上升,人身依附关系的削弱给了画家更大的表达空间以及更强的自我表达意识。从浪漫主义绘画开始,画家在绘画中表达情感的倾向越来越强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使画家并没有在画作中袒露自己过多的情感,但仍有可能为了颠覆受众观念而有意识地创作出具有先锋意义的作品。绘画观念化的另一突出表现是画家在绘画中对潜意识的探索,即画家企图在绘画中直接展现自己作画时的心迹,这一点在以波洛克为代表的新抽象表现主义中表现的尤其明显。

受柏格森直觉主义的影响,莫奈在他的作品中尝试动用自己的直觉作画,融情于景,信笔描画,省去对结构的理性分析,快速捕捉光影。这正是他以《日出·印象》为代表的诸多印象派画作的特点。1923年,弗洛伊德提出了以本我、自我、超我为主要概念的精神分析理论。超现实主义在弗洛伊德的影响下从达达主义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新的艺术流派,影响了法国绘画领域。它鼓励画家利用冥想、催眠等形式获得亦梦亦醒的绘画状态,企图对人的潜意识进行更深的探索。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在这一背景下逐渐成熟,他充分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与尼采的“超人”思想及“上帝已死”的宣言共同对二战后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青年人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崇尚自由、否定一切权威的思想影响下,画家们以更加鲜明直接的方式来作画。在五月风暴中,法国青年仿佛一扫战败阴霾,为自己信仰的自由民主示威疾呼,而弗朗格作为这次运动的重要推动者,在其随后的人生中似乎一直都受到这段经历的影响。他选择将绘画革命与投身政治两大事业结合起来,其创作的《日出·印象2019》虽然政治色彩已不复以往浓烈,但对人类处于日出之中的笃信仍展现出他鲜明的果敢精神。

4 结语

经过这一研究,我们不仅可以更好地认识新作《日出·印象2019》的艺术价值,也可以以点带面,在鉴赏“新老”两幅《日出·印象》的差异中深化对法国现代艺术发展脉络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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