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雪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太原 030008)
《京华烟云》讲述的是从辛亥革命前到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的近半个世纪中曾、姚、牛三家的悲欢离合和恩怨情仇。小说主要记述了姚家长女姚木兰从一个天真少女成长为成熟少妇的经历。木兰既有传统东方女性的美丽端庄和贤良淑德,又有新女性的才华横溢和热情浪漫。她在初恋、出嫁、失女、迁居、逃难的一系列经历中,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升华了人生领悟,最后融入人民大众中,实现了自我超越。木兰代表着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同时也受到西方思想浸染的东方女性形象。
《飘》讲述的是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时期,生气勃勃、性格鲜明、勇于承担命运、大胆追求理想的女性斯佳丽的故事。她时而纯真,时而狡黠,时而感性,时而自私,她是善于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新生活的女英雄,是不屈服不放弃的乱世佳人。斯佳丽代表着特立独行,热烈绚烂的西方女性形象。
也许是东西方文化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默契与规律,姚木兰与斯佳丽的女性形象在性格气质、人生轨迹等方面有许多跨越时空的相似之处,却又因不同的文化基因呈现出不同的价值体系、爱情经历。
木兰和斯佳丽都出身富贵之家。木兰的父亲姚思安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商人,药材行和茶叶铺子遍布京城和其他的繁华城市,木兰是父亲“最亲爱的女儿”。斯佳丽是美国南部种植园主的女儿,从小备受父亲宠爱,小姐脾气发作时几乎只能听进去父亲的话。她们模样漂亮,惹人喜爱。木兰是“细腰,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略小的骨架使她看来娇小玲珑”。斯佳丽则是“尽管她长裙舒展,显得仪态端庄,一头乌丝光溜溜地用发网拢成一个发髻,显得风度娴雅,一双雪白的纤手交叉搁在膝上,显得举止文静,但真正的本性却难以掩饰。精心故作娇憨的脸上那双绿眼睛爱动、任性、生气勃勃,和她那份端庄的态度截然不同。” 如果说木兰是一幅东方山水画,娴静淡雅,那么斯佳丽就是一幅西方油画,热烈灵动。
更重要的是她们聪明能干、与众不同。木兰少时便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会辨甲骨,会鉴古董,会唱京剧,会做女红;既知礼节风俗,又识药理食材;既能把自己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厨房帮工烹饪。婚后,木兰是大度干练的女主人,是孝敬顺从的媳妇,是谦恭友善的妯娌,是宽容体贴的妻子,是坚韧博爱的母亲,以自己的行事能力和人格魅力赢得曾家上下一片叫好和敬佩[1]。斯佳丽在少女时代就经常耍些小聪明来捉弄追求她的男孩子们,反而弄得她的追求者们神魂颠倒。等她成年以后,她独自周旋在政府、官兵、黑人、北方佬等形形色色的力量和团体中,扛起整顿陶乐庄园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重担,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她亲自赶车,下地,挤奶,劈柴,种菜,简直比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还有气魄,有能耐。”她“精明强悍,表现出的才能,做出的成绩,令后来回到陶乐的男人们都自愧不如”[2]。
她们都出身富贵之家却无法安享富贵之命。木兰在小说中从头到尾都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幼时被拐获救,嫁人恨别初心,父母长兄离世,密友自缢被辱,丈夫出轨劝回,战乱痛失爱女,独子远赴战场。这些磨难对于一个出身优渥的女性来说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时挑战和刷新着她的认知。木兰却始终乐观坚强,逆风成长,在考验中锻炼,在历练中升华,最终融入到全民抗战的洪流中去,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情感奔涌中,成为中国女性的“新人”形象,实现个性的完全舒展和超越[3]。
斯佳丽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也非常短暂。告白被拒,卷入内战,丈夫战死,陶乐被毁,无奈再嫁,重建家园,与外部势力斗智斗勇,撑起家族的一片天。在这种种的变革当中,斯佳丽从无忧无虑的种植园大小姐变成了精明能干的庄园女主人,从含着金汤匙出生、对金钱没有概念的懵懂少女变成了胆识过人的商界巾帼。19 岁的女性能推动自己由内而外、顺应历史的变革,赶超时代节奏,在乱世险象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能不叫人为她的眼光和魄力所折服。
工业文明的蓬勃发展严重冲击了以种植业为主的传统文明,妇女解放运动达到高潮,女性意识迎来崭新的崛起时代,姚木兰和斯佳丽便是东西方女性意识觉醒的典型代表。
虽然从小便被母亲按照符合贤妻良母标准的“德言容工”准则来培养,但木兰在少时就呈现出一定的反叛意识,不裹小脚,和男孩子一起吹口哨掏鸟窝。在接触到新式的西方文明后,她的女性意识更是蓬勃发展,想他人不知不懂之思,做常人不敢不能之事:读漂洋过海的文字的中译本,与父亲讨论男女平等、现代教育,看西洋电影,逛公园放风筝。但是木兰委屈求全,没有完全追求心中所想。尽管受到西方文明影响,木兰骨子里还是古典的东方女性。
斯佳丽虽然也以母亲的淑女形象为榜样,但却深受父亲自由独立精神的影响。她从小就毫无忌惮地爬树,掷石子,参加舞会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全然不顾嬷嬷叮嘱和旁人眼光。她的女性意识在爱情观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她不愿在原地等待被男性挑选,面对爱情选择直进,对心上人阿希礼大胆示爱,遭到拒绝也是激烈回应,不会为了顺从男权而压抑自己。敢爱敢恨,率性直接就是斯佳丽为西方女性意识崛起代言的鲜明态度。
姚木兰是有着道家和儒家思想结合之风范的中国女性。十三四岁时已经知道忍让、稳重、不贪求,面对哥哥的欺负还要保持温良恭俭让的女性美德。婚后面对棘手的财务问题以温和良智处理,面对尴尬的妯娌问题以真挚博爱化解,面对丈夫一开始的排斥和误解用温柔贤淑应对,用深思熟虑和圆通大度的言行赢得了众人的好口碑[4]。
斯佳丽在少时已表现出蔑视传统的性格特征。她敢于挑战男权,告白阿希礼遭拒也没有觉得落寞羞愧,反而是我口说我心,直骂了个痛快。守寡时明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却偏要大跳苏格兰舞,不被别人的情绪所绑架。在经商时若是没有八面玲珑心和灿若莲花舌怕是也不能成功周旋于各色人群之中,成功启动并经营木材厂并得以在废墟上重建庄园[5]。
木兰虽喜欢立夫,但在父母之命和前缘之恩面前并没有选择反叛忤逆,而是将对立夫的情愫深埋心底,恭顺守己地嫁给荪亚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身份。婚后木兰几次三番铤而走险,营救危难中的初恋立夫,却不曾作出丝毫逾矩之事。对于妹妹和立夫后来的结合也是真心祝福维护,毫无扭捏作态。面对荪亚和曾丽华的婚外情,木兰并没有撒泼哭闹,激化矛盾,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挽救了夫妻感情,保全了家庭和谐。
斯佳丽对阿希礼一见钟情,这种感情令她魂牵梦萦,难舍难忘,她负气闪婚,抢夺妹妹的未婚夫,扛起重整陶乐的重任,比一个男人还能干,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阿希礼[6]。虽然有三次婚姻,但她都没有表现出对伴侣和生活的热爱与维护,因为她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想着阿希礼。虽然她身边曾有深爱她的白瑞德,但她在自己执拗倔强的单恋中无法自拔,直到默默守护她的真爱幡然离去,她才悔不当初。这种炽烈张扬的爱几乎要把她自己都燃尽,却不曾想这也始终令阿希礼望而却步。
受到社会和家庭传统儒道教育的熏冶,木兰深谙含蓄内敛之道。不嫁立夫而入曾家,是为报恩;坐视丈夫移情别恋,是为贤德;留在曾家执掌门户,是为大气;亲送独子奔赴战场,是为格局。虽然木兰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有态度有主张的新女性,但总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用自我奉献的精神和行动演绎着传统东方女性的温暖和力量。
与木兰相比,斯佳丽一直都是个人主义的践行者,她追爱中的所有行为从根本上讲都是爱的宣言。为了得到阿希礼,她可以没有底线和原则,卖弄风情,频出诡计,违背良心,欺骗感情。战后斯佳丽又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她在与各色人等的勾心斗角中不断扩张自己的商业版图,贪婪地汲取和积累财富,都是因为品尝到了资本的甜美,在金钱面前甘拜下风。她的所作所为虽然不计代价,疯狂反叛,却又绝不是狭隘浅薄的女人能达成的。她自我中心、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不能不说受到了环境的极大影响和催化。
林语堂与玛格丽特·米切尔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们的这两部伟大作品《京华烟云》与《飘》,也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面世。这两位作者都有着良好家境,深受家庭文化熏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战争和新旧制度更迭下的社会大变革作为作品的宏观背景,并把自己的人生剪影和思想感悟融入了作品当中,这为书中两位女性形象的相似之处奠定了基础。她们都成长于战乱年代,在社会动荡和制度变革的洪流中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多味人生,展现了丰富生动的立体人性。
木兰生活的清末民初是近代中国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使古老的中华文明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先后发生的大事有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袁世凯窃国、张勋复辟帝制、军阀割据混战、五四运动、抗日战争爆发等。虽然出身于富贵之家,木兰也不可能在剧变的洪流面前视若无睹、洁身自好。不被洪流挟裹而去,就做在洪流中呐喊的人。木兰感应历史号召,调整站位心态,履行个人使命,勇担社会责任,以敏感聪慧的心性和干练机智的本领一次又一次解决问题、克服困难,既维护了她关心爱护的家人和亲友的利益,也锤炼了她个人愈加精彩成熟的风范和境界[7]。
19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两股经济势力和政治力量暗自较量。经过南北战争,代表着南方种植园经济利益的奴隶主阶级最终将主导历史发展方向的接力棒交给了代表着资本主义经济利益的北方中小资产阶级。后者代表的先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迅速洗涤了腐朽陈旧的南方价值体系,取而代之推进新的文明风尚。但又由于战争后遗症和资本主义尚处于初期发展阶段,政府权威不足,社会秩序混乱,资本积累无情,自由竞争残酷。原是南方佐治亚州种植园主家大小姐的斯佳丽被迫从不谙世事,心高气傲的懵懂少女一步步蜕变为胆大心细,坚韧能干的女强人。尽管有时甚至不择手段,但是在那样的背景环境下,非如此不能够捍卫自我,守护家园,倒尽显不亚于男子气魄的刚性美。
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经历的两位女主人公,却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有着各自不同的追求和收获。木兰与斯佳丽的不同是中西文化差异的客观条件下的必然产物。
一代文豪林语堂出生并成长于一个中方儒道文化和西方基督文明共生共荣的家庭。《京华烟云》用娴熟优美的英文写就,就是为了向黑暗时势中误解鄙视中国的外国人展示真正的中国文化。这本代表作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这位语言文学大家对中国人思想和生活艺术的由衷赞叹,浸润着对本土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的钟情崇敬。木兰就是他非常得意和钟爱的女性代表形象。在父亲与公公儒道思想的影响下,木兰信奉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集体主义大于个人主义,低调含蓄是美德,中庸隐忍是准则,因而才会时时处处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推动事态和谐发展。
玛格丽特出生于斗士家庭,家庭成员先后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爱尔兰起义和南北战争,与《飘》中的奥哈拉家族颇为相似。受家庭因素影响,玛格丽特孩提时代就迷上了有关美国内战的一切[8]。她从小深谙自由平等民主的美国精神,在此精神内核下,她的作品着重体现了尊重个体意识与个人特色,重视个人发展与个体独立的重要性。斯佳丽张扬反叛,特立独行,勇敢不屈,乐观坚强,吃苦能干,胆识过人,不被环境同化,不为世俗褪色,越是在艰难险阻的情势下越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光芒,是西方文化喜闻乐见并推崇备至的女性代言人。
林语堂《京华烟云》中的女主人公姚木兰和玛格丽特·米切尔《飘》中的女主人公斯佳丽已经成为女性形象的典范。东西方不同的女性形象带领我们领略中西文化不同的魅力,中西文化各自的特点又指导我们品鉴东西方女性形象的各色光芒。另外,木兰和斯佳丽形象的现实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她们的文学意义,引发一代又一代人感悟和思考。比较文学作为一个蓬勃发展的领域,正带领着我们在交融和借鉴中传播中华优秀文化,弘扬中华传统精神,提升文化软实力,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