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日常仪式中儿童主体性的研究

2022-12-28 10:19万华颖
教学与管理(理论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仪式化野餐制度化

万华颖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南昌,330108)

在现实的学校制度化生活中,儿童被赋予各种不同的标签,带着不同的“面具”,从服装、语言到思维都必须遵守规则。然而,非制度化的日常仪式因其日常性和表达实践中的个人性,本真的“我”得以呈现。为了更加接近儿童主体的感受,本研究重点讨论以儿童间的小团体为主体的日常仪式,而非如每日课堂仪式的学校日常仪式。通过日常实践和具体仪式考察儿童的行动,倾听他们的言说,理解他们的行动逻辑和情感体验,以期准确把握儿童主体性呈现方式,及日常仪式对儿童的主要作用机制。

一、日常仪式的概念

将研究视角放在日常生活中的仪式时,就不得不关注“日常仪式化行为”的概念。埃里克森明确提出日常仪式化行为的重要性,同时强调要把重大的、公共的仪式与个人的日常仪式化行为联系起来,只有通过日常仪式才能使制度化仪式带来的变化和意义加强、深化。同时,强调仪式化行为能够将现在与过去象征性地联系起来,对行为主体在适应生活变迁过程中所经历的困难和危机有缓解作用[1]。

国外关于日常仪式化行为的研究无论是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都有所发展,从对日常仪式化行为的研究范围,到不同的日常环境、不同人群(学生、消费者等)的日常仪式化行为的研究。国内关于日常仪式化行为的研究不太多,吴艳红关注“知青”群体,通过分析特定日常仪式化行为的形成过程,展示社会、集体和个人在此过程中扮演的角色[2]。汪国华以“农民工”为研究对象,勾勒出农民工为融入城市社会、再造生活意义所重构的一系列日常仪式性活动,包括日常工作仪式、休闲仪式、情感仪式和消费仪式[3]。但是他在文中交替使用了“日常仪式”“日常化仪式”“日常行为的仪式化”等概念,这样是否恰当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关于日常仪式化行为,学界还无明确的定义,只是对其所具备的五个特征有一定共识。具体包括:第一,与信仰和观念等不同,它是一种行为或一组行为;第二,它与日常生活联系紧密,是在日常生活中重复进行的一系列固定的序列性行为,具有日常性、例行性;第三,它在操作过程中一般遵循一定的程序;第四,它具有社会性,可能由多人完成,也可能以个人完成;第五,它具有象征的意义,可能是行为人有意识赋予的,也可能是在实施时无意识的考虑[4]。从行动的频率来说,日常行为几乎每天每时都在发生,但仪式行为只是偶然或定时发生;从行动的目的来说,日常行为是为了满足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而开展的实用性行为,而仪式行为则是表达某种精神价值的行为。

相较于学校传统的、集体性的制度化仪式来说,日常仪式通常以个人、或者小团体的形式来表达和实践,相对而言其规模较小;同时,由于日常仪式具有日常性的特征,使得行为本身及其实践更为具体和细化。从功能方面来说,制度化仪式在凝聚集体、维持学校秩序方面有较为重要的作用,而日常仪式则更加注重行为个体内心的秩序,即使在行为人遭遇到生活困境时也能积极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更清楚地认知自我,它能够使行动主体重新建构生活的中心和稳定感。所以,我们不仅要了解儿童在学校制度化仪式中的表现,更要看到儿童在学校生活中的日常仪式,反复经过生活验证才能把集体所特有的“生活方式”内在化,才能成为内心的体验,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二、日常仪式中儿童主体性建构的行为表现

日常仪式是儿童在学校日常生活中开展的隐蔽性仪式活动,他们在这个被成人相对忽视的时空中积极主动地与同伴交往,充分展现他们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本研究走入儿童在小团体中的日常仪式,以共享仪式和野餐仪式为观察重点,尽量贴近儿童主体的视角,分析儿童在自我掌控的时空下是如何建构主体性的。

1.共享仪式:不平等的共享行为

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发现儿童间的共享行为。

“早读课上,老师在黑板上抄写《弟子规》,我的同桌ZJZ 看不清黑板,想要借左边同学ZY 的眼镜。我观察到她刚想张口问ZY 借眼镜时,突然停下来先撕下一张便利贴递给ZY,然后ZY 递给她眼镜。这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只有眼神的沟通。事后,我问ZJZ 为何这么做,她说:‘因为我要借她的东西啊。’ZJZ 的思维逻辑是,因为我要借她东西,为了求心安,我必须要给一个东西和她交换。如果没有这张便利贴,ZJZ 也可以借到眼镜,这种想法在我问过ZY 后得到证实。”(来自:田野日记)

ZN 需要用三角板,前桌GCX 要她用量角器来交换,即使当时根本不需要用到量角器。

一张小的贴纸、一块橡皮泥、一个小秘密等,很多成人并不在意的小玩意儿,都被孩子们用来相互交换或赠送。在笔者观察到的儿童间物品交换的过程中,不均衡的互惠似乎是一种常态。罗红光在关于交换的研究中指出:“如果单纯将交换的视角定位在物品上,这是不等价的,但是如果从交换的双方来看,这种交换行为背后所传递的意义被视为交换的价值所在,因而交换不等价却等义。”[5]即使这些东西看起来微不足道,或者存在有些物品间的不对等交换,但孩子们却在共享时无意识中有着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和思维方式。其实,儿童间物品的流动并不是物品的价值本身,而是其背后所承载的无形资本,譬如面子、人情等。他们的交换不仅仅是简单的交换行为,还涉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调节。

以上叙述的儿童间的交换行为还不足以构成完整的“共享仪式”,因为它是暂时性的、一次性的行为。而此处提到的共享仪式(Sharing Rituals)则主要是指儿童对共享价值的模式化、重复化的、合作性的表达,常常伴有程式化的表演,“构成具有童年世界显著特点的仪式化时间,强化了儿童世界社会交换的进行”[6]。这种共享仪式是以儿童为主体的,脱离学校制度化生活的秩序和规则,故而归到日常仪式的类别之中。

2.野餐仪式:互惠共享的兄弟帮

在研究过程中,二年级女生戏称班里有个“小帮派”,里面还有“首领”,于是二年级“兄弟帮”的故事引起了笔者的注意。

一下课,二年级六个小男生就会聚在一块,或在操场上打闹,或在教室里玩着新鲜的小玩具,仿佛合体般黏在一起。LXX 是学校老师的孩子,我俩经常会一起玩,也就会聊到他们这个小团体。我问他“兄弟帮”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他告诉我:“首先要是男生,我们不欢迎女生的加入,那些女生太吵了;其次要能够打赢HZJ,他是我们兄弟帮的老大。”

在“兄弟帮”的小圈子里,儿童要进入圈子就需要具备一定的资格,性别、能力、与圈内成员的关系等。问及他们平时经常干的事情,LXX 告诉我:“我们经常野餐,几乎每天都会,特别是如果遇到考试的话,会在考试前野餐一顿。野餐后会很开心啊,考试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怎么会考好呢?”于是,我开始观察他所提到的“野餐”。

吃完早饭后,我绕学校操场散步,看着可爱的孩子们欢快地在操场奔跑。走到操场东南方向,看到“兄弟帮”正在他们固定的地点,也就是学校唯一的小亭子里野餐。“兄弟帮”的六个成员都在这个小亭子里,或坐着或站着或绕着亭子里的石碑不停地转圈。他们手里拿着不同的小零食,小袋辣条、饼干、蛋黄派、火腿肠,甚至还有的拿着早上食堂里自己未吃完的馒头,或许他没有从家里带零食过来,只得拿馒头顶数。LXX 拿着辣条吃了一口,问谁想吃,LXS 就走近他咬了一小口,因为还有好几个人没有分享到辣条,这或许是孩子们自己在分享的过程中形成的默契。LXS 也拿着自己的饼干询问谁要吃,然后一块一块地分发给AY、HZJ。就这样,你把火腿肠给我吃一口,我把我的蛋黄派给你吃一口,他们乐此不疲,只有食堂的馒头遭到大家的嫌弃。原来所谓的“野餐”,其实就是“兄弟帮”里的每个成员都从家里带来零食,然后互相交换着吃。有趣的是,亭子外面也有一些孩子在吃零食,而且多是二年级的女生,她们的眼神不时会瞄一眼亭子里面的状况。她们告诉我:“男生们每天都把亭子霸占了,我们不敢上去,要不会被骂的。”“兄弟帮”的野餐大概持续了20 分钟,大家把各自的零食共享吃完后,又一起奔向操场开始玩起游戏来。(来自:田野日记)

在“兄弟帮”的共享仪式中,也有明确的结构模式:A 先问谁有意向吃他带来的零食,其他的儿童会给予回应,然后A 会将零食跟回应的儿童共享,每人吃一小口,之后其他人再进行类似的共享。在野餐的“共享仪式”中,“兄弟帮”的成员似乎有着微妙的“默契”,都不会大口吃别人分享的零食,以确保至少每个人都能分享到同一种零食。这种“默契”是他们在野餐的日常仪式中不断总结出来的,受到“兄弟帮”内在文化的约束,以及个体情感的表达,即“大家都要有,我们是兄弟”,从而构建成为儿童在社会生活中处理人际关系的一种“处世哲学”。

因此,在共享仪式中儿童个体的行为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社交理念,即互惠的价值观。“兄弟帮”的孩子们在互惠机制中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关系,同时这种互惠也成为检验儿童群体间关系密度的重要依据。在这种互惠的交换过程中,易形成一种团体感,也是区别于他人的“我们感”。其实,儿童是具有实践理性的个体,基于互惠的价值观。他们在共享仪式中不断地积累自己的生活智慧、群体生存之道,如同一条纽带把独立的个人联系起来,并构成所谓的“同伴文化”。

每天早饭后,“兄弟帮”在亭子里聚会,一群固定的成员在固定的场所分享着自己带来的零食,笔者将他们的这种日常仪式行为称作“共享仪式”。亭子成为“兄弟帮”共享仪式的举办场所:一方面,相对来说这个空间较为封闭、隐秘,学校虽然没有明确禁止不能带零食,但老师还是会禁止学生在教室乱吃东西,于是“兄弟帮”就将亭子作为他们“后台生活”的场所,通过“共享仪式”建立他们间的合作关系;同时,在这里孩子们能够暂时脱离老师的掌控,享受自己与同伴们自主掌控生活的快乐。另一方面,只要他们在里面,其他人特别是同班的女生从不敢涉足,象征着他们对这个仪式空间具有暂时的占有权和控制权。这种对互动空间的保护,使得“兄弟帮”成员在“共享仪式”过程中具备个体自主的交往动力,而亭子里的成员与亭子外的儿童则被他们区分为“自己人”与“外人”。“‘自己人/外人’,也是中国人在社会交往中为了保证亲密、信任和义务的稳定联系而形成的生存智慧与应对策略。”[7]同时,兄弟帮成员也会将“共享仪式”中构建起的人际关系和互动智慧,延伸到他们的游戏和学习空间中。

“兄弟帮”的圈子是围绕着零食展开的关系网,通过零食的互惠交换策略来稳定自己的朋友圈。零食作为一种充饥或解馋的食品,此刻成为“兄弟帮”成员的象征标志。如果不带零食,会妨碍小团体正常的人际交往。LXX 说:“AY 之前被我们排挤过,把他开除‘兄弟帮’了,因为每次野餐我们都带吃的来,他有好几次没带,不和我们一样了,就光吃我们的,太小气了,所以我们就不要他了。不过后来,我们也原谅他了,他重新加入,因此也会每次都带零食来。”不带零食,意味着与“兄弟帮”其他成员的不同,若是有人不遵循“共享仪式”的规则,可能会被请出这个组织。潜移默化中,大家都深谙这个规则,自觉遵守。LYJ 说:“大家都在一起,看到他们有吃的,你一个人在那里没有,怪不好意思的。就觉得不是一伙的,不是兄弟。所以几乎我们每天都会约定带吃的来。”“不好意思”体现了由于群体规范使得儿童认为不带零食是不对的,因为儿童内心会受到“面子”和“舆论”的约束。因此,零食在构建人际关系、获得他人认同方面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兄弟帮”的成员们为了显示自己与所属群体的亲密关系,将零食变成他们互相交往的一个重要“道具”,一起交换零食则是“合群”的象征。在“共享仪式”中,“零食”成为一种符号,或者一种“礼物”,传达带有人际关系的情感依赖,长期处于此关系网络中的儿童之间具有稳定的相互性特点。这种“零食”交换本身具有特定的规则和道德原则,“礼尚往来”的生活智慧在“兄弟帮”得以体现。同时,“兄弟帮”的成员希望在交换过程中体现自己的慷慨,进一步通过情感的交往,积累自己成为“兄弟帮”成员的文化意义层面的基础,并形成个体在“兄弟帮”人际交往中的“处世哲学”。“兄弟帮”本身也形成了一种道德维护机制,即参与的儿童人人都是圈子的维护者,但人人都被圈子自主形成的道德规范所制约,就像是一张人人参与编织却又时时牵制自己的“道德之网”。

三、日常仪式中儿童主体的实践理性

在日常仪式的“交换”过程中,儿童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接受群体内交换的条件,可主动选择退出。通过这种“交换”,儿童学习、实践交换的规则和道德原则,他们以自我为中心不断营造自己的人际关系网,一方面这是个体主体性和能动性的表达和彰显,另一方面也涉及个体间的联系,及个体为融入集体而做的努力。因此,团体间的日常仪式是观察儿童实践理性的方式,透过分析日常仪式中儿童的言行可以理解其背后的行动逻辑和情感体验。

1.行动逻辑:主动与自由

在团体的日常仪式中,儿童在不断构建自我的群体互动空间。仪式的场景铸成了一道道有形的墙(仪式区域等),以及无形的墙(仪式结成的群体与心理场)。通过建立勒温所说的“场”,儿童作为仪式的观赏者与参与者形成共同体,产生一种临时性群体对结构化社会的冲撞力,它存在于既有的社会结构之外。正如“兄弟帮”的共享仪式,一方面,消解了制度化生活中的秩序与规则,使儿童从制度化的学校生活中暂时脱离出来,回到属于自己群体的世界;另一方面,参与规则是儿童自己定下的,参与者是儿童主动选择的,儿童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团体规则中,在其中充分展现自我的能动性和主动性,使其在学校日常生活中的紧张和矛盾得到缓解。

在团体日常仪式的场景中,既有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秩序不复存在,儿童群体创造新的规则、秩序、价值观念,这都体现出儿童自身的行为逻辑与语言。他们时刻遵循非制度化仪式中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有别于学校制度化日常生活中的秩序,这恰好也是儿童团体日常仪式的独特之处。日常仪式体现了自由与规则两方面的精神,它们共同维系着仪式的程序,推动仪式顺利进行。作为团体日常仪式的主体,儿童通过身体展示与表演释放内心情感,选择、形成权威和领袖,产生角色与规范意识,在仪式所形成的小圈子中完成自我无止境的表演,通过一次次在游戏仪式中的自我超越而回归自身,儿童的主体性与群体性、身体与心灵、情感与理智得到平衡发展,使他们进一步成长为文化人、社会人。

2.情感体验:本我与真实

制度化仪式中个体的匿名性、外在性导致个人意义体系的杂乱无章,然而非制度化的仪式却试图打破此种僵局。在日常仪式中,儿童个人不再是制度化生活中带着面具的“公我”,而是喜怒皆自然不带修饰、永远孩子般的“本我”,他们可以体验狂欢,从现实的规定性中“逃逸”出来,这正是对制度化学校生活的一种直接反抗。

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中,儿童脱离制度化的公共领域开始打造自己的私人领域,在此过程中没有制度化的、强制性的色彩,而是儿童个体主动的、积极的行动。他们构建属于自己的非制度化日常仪式,以此作为一个平衡器,庇护个人的意义,缓解因学校生活的制度化而造成的紧张情绪。儿童在日常仪式中通过具有特定结构和行动步骤的行为,一方面,摆脱规范、纪律、秩序的控制,构建出一个个具有意义的仪式情境,不断地构建自我的意义世界,形成自己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另一方面,回归到真实的自我,与自己展开单纯的、非功利性的精神交流,从更深层次上获得主体本真的体验,不再需要用他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从中体验这些意义带来的心灵慰藉和精神需求。

总之,非制度化的日常仪式具有日常性、重复性和象征性的特征,这使得它在儿童的学校生活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不仅维系着他们内心秩序的稳定,而且维系着他们与社会和他人的关系,让他们能够试着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同时,日常仪式通过功能性、程序化的自由活动,在无意识中渗透社会规范教育,传递着知识文化,诉说着个体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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