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晚雨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000)
从文本形式来看,《过客》是《野草》这部散文诗集中唯一一篇采用戏剧体的文章,通篇采取戏剧对话的方式,不同于《野草》其他篇目的“独白”式写作。那么,《过客》采用戏剧体的意图何在?
“全面适用的戏剧形式是对话,只有通过对话,剧中人物才能互相传达自己的性格和目的”[1]。通过文本阅读可以发现,虽然《过客》采用了戏剧体的形式,但并没有以某种情节线索来贯穿全文,也没有注重展示戏剧冲突,而是通过基本的语言形式对话的内涵表达统领全文。过客、老翁和女孩之间的对话充分展现了人物的内在性格特征,也为鲁迅先生想要探究的问题提供了一个客观平台。
《过客》 的核心是人物围绕3 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开展的两次对话,分为两个对话场景:“过客”向“老翁”讨水和“过客”向“老翁”问路。
第一次对话发生在“老翁”吩咐“女孩”去土屋取水之后,“老翁”问“过客”通过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见面语,进行简单寒暄。
“过客”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老翁”的提问只是日常寒暄,而“过客”的回答却蕴藉而富有想象力,充满了哲学意味。从后文中可知,“过客”是被自己家园所放逐的人,现状潦倒、茫然无助,没有了家的归依,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前途茫然无望,也就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痛苦中煎熬、在无望中怀疑,“过客” 茫然的将日常寒暄上升为哲学层次,思考而不得,希望与绝望由此反复交锋。其实,这里的“过客”就是鲁迅先生自己,他借“过客”之口,表达自身的矛盾与思考。此时的鲁迅先生正处于第二次绝望中,五四运动高潮低落、 女师大事件和周氏兄弟失和的打击使鲁迅先生在希望与绝望的矛盾中追问生与死的抉择。通过“过客”富有哲理内涵的“呓语”,鲁迅先生追问哲学的基本问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向哪里去”,并由此追问自我的生命。
第二次对话,发生在“过客”接过“女孩”端过来的水之后。“过客”接过水,喝下并感谢“女孩”之后:
客——……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 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 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2]。
第一次对话中,“过客”对于“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要到哪里去” 这3 个问题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只知道自己将要去前方,但也没有回答出具体的地点。第二次对话中,“老翁”认为前面是“坟”,“女孩”认为前面是“野百合、野蔷薇”。“过客”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他们的回答(“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那是坟”),但又接着发问“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由此可见,“过客”追寻的前方并不是“老翁”和“女孩”口中具体真实的存在,而是哲学意义上的抽象的存在。从象征意义来看,“老翁”口中的“坟”代表着死亡,“过客”能够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即肯定了“老翁”关于前方是坟的回答,但他又更深层次地在思考死亡之后是什么。“老翁”和“女孩”都回答不知道,“过客”自身也不知道,由此可以理解为,化身为“过客”的鲁迅先生也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这是一个哲学上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是,在对死亡的绝望中提出“死亡之后是什么”,给了绝望的人一丝生的希望,将鲁迅先生从深深的绝望之中拯救出来,带着希望去重新思考生死之交的意义。至此,文章达到思想的高潮。同时,作为《野草》追问的第一个部分——追问死亡的最后一篇文章,提出“死亡之后是什么”的哲学问题给整个《野草》的精神线索带来了重大转折,跳脱出前6 篇文章在绝望与希望、虚无与实有、黑暗与光明中的矛盾处境,以一种向后追问的态度重新审视死亡,不再拘泥于追问走向死亡过程中的矛盾,而是将思考重点转向死亡之后,使对死亡的追问达到顶峰,营造了继而追问生存问题的氛围,也为《野草》第二、三部分生死之争和走向新生创造了前提条件。
此外,还有一段对话对死亡的追问也有重要意义。这段对话发生在“过客”拒绝“女孩”送给他裹伤的“布片”之时。
“过客”一开始接受了“女孩”送的布,但又突然拒绝,并给出了一大段严肃且沉重的解释。这其中情感态度的剧烈转变正是“过客” 心理斗争的外在表现。“过客”认为太多的好意是他无法感激的,“老翁”却说“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好处”,并且“老翁”的这句话在文中共出现了两次,分别在“过客”感谢“女孩”给他水和布的时候。从“过客”和“老翁”的态度来看,“感激”并不是一个积极层面的词汇,相反,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感觉。为什么鲁迅先生不积极地看待“感激”这个词呢? 这个答案似乎可以从鲁迅先生给青年赵其文的信中探寻一二:“我敢赠送你一句真实的话,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我的百无所成,就是受了这癖气的害,《语丝》上《过客》中说:‘这于你没有好处’,那‘这’字就是指‘感激’。我希望你向前进取,不要记着这些小事情。”以及“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那一方面说,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3]由此可以看出,“过客”作为一位反抗的战士,若与他人发生了情感上的联系,正如此处的“感激”,那么其内心就必然不能是绝对的反抗精神,而将分割出一部分来处理其他情感,这对于反抗绝望、追寻希望是不利的。反抗绝望、 追寻希望本身就是一个和普通大众相背离的事情,需要反抗者有着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以避免过程中的半途而废。于是,任何多余的感情都是一种浪费,反抗者只能将一切情感放置一边,避免干扰,全力在绝望中追寻希望。此外,该篇写于1925年3月2日,鲁迅先生在写完本篇不久之后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放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我想,“过客”与裹伤的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之间关系的一种体现,是鲁迅先生对要不要产生额外情感联系的思考。
顾名思义,意向是“意”和“向”的结合体,“意”即抽象的思想、情感等,“向”即为具体可感的物象,是“意”相对应的客观存在。《过客》中,鲁迅先生通过其他文体没有的直接环境说明,采用了一系列独具特色的意向,既营造出绝望的艰难氛围,又表现出反抗战士的顽强反抗意志,如“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 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这里的“黄昏”“杂树”“瓦砾”“丛葬”“枯树根”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景物,而是鲁迅先生内心的象征,是灰暗、苦痛、荒凉的内心的象征写照。通过“昏”“杂”“砾”“葬”“枯”这几个字,在不刻意渲染环境氛围的情况下,将“过客”的悲惨处境切实地表达出来,将人物形象、命运和戏剧冲突通过这些荒凉、破败的意向传达出来,营造了一个富有凄凉诗意的现实世界,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昏暗境界,为读者呈现一幅死寂昏暗的荒村图景。“黄昏”“杂树”“瓦砾”“丛葬”“枯树根”,形成了一幅萧索凄凉的景象,既是黑暗现实腐败不堪的写照,也是现实社会在失望痛苦的知识分子心灵上的投影。
对于“前面是什么”这个问题,老翁和女孩分别给出了以下不同的回答:
翁——前面? 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老翁说是“坟”,女孩说“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这两者都兼具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两层含义及丰富的象征意味。老者敏感于死亡,所以无法忽视坟的存在; 孩子天真烂漫,更容易看到美好自然的花朵,一个象征死亡,一个象征美好希望。以“野百合”“野菊花”来看,一般而言,“野百合”是圣洁、坚贞的象征,是婚礼上寓意美好的花卉;“野菊花”生长于野外荒地,无人养护也能傲然开花,代表着孤傲、顽强与坚定,是弱者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代表。这和前文中的“黄昏”“杂树”“瓦砾”“丛葬”“枯树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原有的凄凉画面中,更给读者联想的空间,使读者思考“野百合”和“野菊花”的深刻意味,引领读者对人生、哲理进行思考。这种生机勃勃和萧瑟凄冷的意境形成了强烈对比,突出了现实中反抗绝望的残酷与黑暗,更凸显了“过客”反抗绝望的决心与意志,给读者以鼓舞和激励。
除了“瓦砾”“丛葬”“野百合”“野菊花”等一系列独具特色的环境意向,“走”意向的运用在《过客》中也自成一格。“过客”即行路之人,“走”意向贯穿文章始终,全文共出现了34 次“走”字,文章最后“过客向野地踉跄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更是用了比“走”更为决绝的“闯”字结束全文。文中“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着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踉跄走路,渴极了”“脚早已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但他仍踏着杂树与瓦砾,不顾流血困顿地沿着先驱者留下的“似路非路的痕迹”前行着。当老翁劝告“过客”:“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过客”却回答道:“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
“过客”明知道前面是坟墓、是死亡,却仍坚持走下去、坚持孤独地走下去,将对世界、对社会的一切困惑和追求都化成了一个执着的动作——走。虽然前途渺茫,虽然在无奈与彷徨中苦苦追求仍无所得,但走,就意味着有希望,毕竟光明在前方。
《过客》写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面对二七大罢工、五卅惨案、三一八惨案,鲁迅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进步知识分子处于重重黑暗的笼罩之下,苦闷于前途无期,彷徨于希望渺茫,痛心于麻木的沉睡于铁屋子中的国民仍然不觉悟[4-6]。鲁迅曾别有深意地说,“我的话往往只说出一半,青年们已经受不了了,如果露出全部的血肉来,还不知道会怎样。”鲁迅只得将内心深沉的情感赋予这位“过客”,使“过客”坚定走的信念,虽然面临黑暗与死亡,但毕竟光明在前方,何况还有声音在前面催促。用“过客”的话语模式突出:有路,就应该坚强地走下去。“走”意向贯穿全文,虽然有困惑、有疲惫,但仍没有停下脚步,踏着“似路非路的痕迹”,进行民族的觉醒与探索。
鲁迅曾说,《过客》在他脑筋里酝酿了将近十年,这十年里,他考虑的最多的便是用什么样的形式把《过客》的意义呈现出来。荆有麟在《鲁迅回忆片段》中这样感悟:“《过客》完全有资格在‘现代中国戏剧’中占一席地位,它应该作为‘现代中国戏剧’中别之于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另一品种的代表作品之一……”肖新如在《〈野草〉论析》一书中也对《过客》的诗剧样式进行了这样的论述:“作者的意图不在写‘剧’,而是通过‘剧’的形式来写诗。但是它的实际效果却是‘诗’‘剧’并茂。” “作为诗剧,它具有独幕剧的显著特点,登场人物不多,人物、事件高度集中,主要人物性格突出,就是次要人物,性格也十分鲜明。……可见作者在采用某一艺术形式的时候,不仅从内容着眼,而且在艺术形式上也是下大功夫的。”除此之外,美国学者李欧梵在《〈野草〉: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绝境》一文中也对《过客》的诗剧形式作了研究:“《过客》 则是用的浓重的象征剧的形式,在剧中,3个人物进行了一长串富有哲理的对话。” “从诗篇开始时所写的简单的‘舞台说明’看,很容易误认为一幕荒诞剧的舞台。时间是‘或一日的黄昏’,地点是‘或一处’,布景也只是几件简单破败的东西,路也只是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简直可以和《等待戈多》相比,不过《过客》比《等待戈多》早写三十年。”
总而言之,通过戏剧的形式,鲁迅先生将希望与绝望的矛盾通过真切可感的人物对话和客观真实的环境描写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将缠绕自身的诸多难解之问放到他人情境中,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对自身的矛盾进行客观的审视,并将生死之间的矛盾上升到哲学层面。以《过客》文中“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这个问题提出“死亡之后是什么”这个全新的问题,完成了《野草》第一部分,即从《影的告别》到《过客》中鲁迅死亡意识的整体性总结,并为第二、三部分的生死之交和新生创造了转变可能性,将绝望与希望的矛盾、生与死的矛盾推向极点,达到了思想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