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莹
(北京语言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北京 100083)
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是我国对外宣传翻译工作的时代特征。现阶段,我国外宣翻译的指导思想逐渐从“维护原文绝对权威”转向“原文准确性与译文可读性并重”。为实现这一目的,译者在直译无法达意时,不再对原文进行“硬译”,而是考虑译语读者的语言文化和思维方式,通过增译、省略、加注、调整等灵活的翻译方法将原文本准确通畅地译出。其中省略现象近年来在政治话语英译过程中比以往更为常见。故该文选取《今日中国》杂志进行个案研究,以其中政治类通稿的英译为例,聚焦政治话语英译本中的省略现象,从操纵理论视角分析导致这些省略现象的语言内及语言外动机。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政治话语翻译研究开始逐步发展,学者们就政治话语英译的策略进行了广泛探讨,主要争论集中于翻译策略应异化让读者接近作者,还是应归化让作者接近读者。这两类探索早在21世纪初已初见端倪。一类研究以资深翻译家程镇球为代表,认为政治类翻译切不可随意增删改动,为了避免政治错误,甚至连词序也不可轻易颠倒[1]。而关注另一类研究的学者如卢敏则表示英译时应对句子结构进行调整,因为中文的一大特点即重复,应该用简洁话语替代中文里松散重复的表达[2]。贾毓玲结合《政府工作报告》和《求是》英译实践,提出一系列翻译方法,如避免重复、缩短修饰成分、变换句子成分等,以期在保证准确性的同时,让译文语言尽可能流畅地道[3-4]。政治翻译需要译者格外谨慎,要避免因翻译错误引发政治问题。但与此同时,中文里存在大量文化专有项及特有表达形式,为了让读者能够理解并接受,适当的删减调整显得尤为必要。
在后一类研究中,重点关注省略现象并将其分门别类进行分析的研究为数不多。学者们通常将省略作为众多翻译技巧其中之一进行简单说明,如郭影平归纳出包括省略在内的政治文献翻译三大特点,论述了适当删减的重要意义[5]。就省略本身的相关研究来看,多数研究将其视为一种翻译技巧,且多为经验总结并未上升至理论高度。鉴于省略现象在政治翻译中较为常见,有必要将其归纳分类,结合理论探寻其背后原因。
20世纪80年代,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兴起。勒菲弗尔的理论思想随之开始转变,从研究规约性翻译方法逐步发展为描写性翻译研究。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便是“折射”,后来发展为操纵改写。受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影响,勒菲弗尔提出“系统”概念,在社会系统之下存在文学和其他系统,它们相互影响。勒菲弗尔指出,文学作品的翻译活动会受到文学系统内外两大因素的影响。系统内部的操纵因素为专业人士,包括教师、评论家、译者等,他们主要关注语言诗学。而文学系统外部的操纵因素为赞助人,他们重点关注的是意识形态,调节文学系统和其他系统的关系,对翻译活动起到重要影响作用[6]。
操纵理论主要用于小说、诗歌等文学翻译研究之中,在其他类别的翻译研究之中应用的较少。2014年,胡芳毅结合操纵理论探讨政治文本翻译,指出意识形态对于政治翻译的操纵作用,并证实了操纵理论在政治话语翻译研究中的可行性,拓展了该理论的应用范围[7]。根据勒菲弗尔提出的操纵理论,系统内部的专业人士和系统外部的赞助人从诗学和意识形态层面对政治翻译产生影响,最终在译文中得以体现。受上述两大因素制约,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采取省略、增补、调整等手段让译文符合译入语诗学和意识形态。在有关省略的研究中,大部分文献停留在技巧层面,将其视为一种翻译方法,自上而下指导翻译实践。该文聚焦在这两个操控因素的影响下,《今日中国》杂志英文版中出现的省略现象,将其分为五大类别并探讨背后原因。
该文将《今日中国》杂志英文版中的省略现象总结归纳,提炼出五种省略现象,并从系统内(诗学)和系统外(意识形态)两大操纵因素视角出发分析其语言内外的原因。
根据勒菲弗尔提出的操纵理论,专业人士从内部影响并控制文学系统,他们主要关注诗学的作用。受目标语诗学影响,译者需要在特定情况下省略部分不必要的内容,以免阻碍读者理解。在诗学形态影响下,译者在必要时对形象化表达、重复性内容、文化负载词和不必要数字进行省略处理。
3.1.1 省略形象化表达
中文偏好形象化语言,即通过具体意象进行类比,力图生动传达意义。
例1:菲律宾则不管其大选结果如何,都会把宝押在国际法庭裁决南海争端上。
No matter what the result of its general election might be,the Philippines will look to the 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 to rule on the dispute in the South China Sea.
中文里“押宝”原指一种赌博游戏。根据《汉典》解释,其引申义为采取赌博式的判定方法,在这一语境下可理解为“将希望寄托于……”或“指望……”。原文中的“押宝”由于其原本意义带有赌博性质,暗含一种难以预测的、不确定的意义。因此,中文读者很容易明白“押宝”一词的含义,通过这一形象的类比能促使他们更好地理解句子。
然而中文和英文的社会文化背景不同,直接将此意象移到译文中会产生前景化效应,使读者将更多注意力放在“押宝”一词本身上,反而不利于传达语义。因此译者省略了这一形象化表达,将“把宝押在……”处理成“look to”(指望),虽然失去了原文表达的生动性,但有利于译文读者理解句子的核心意义。
例2:美国“亚太再平衡”持续发力,很可能进一步秀肌肉、炫耀武力[8]。
The Obama administration’s rebalancing to Asia strategy entails its constant show of force in Asia[9].
在军事政治领域,“秀肌肉”一词不仅局限于其字面意义,还可以用来指一个国家凸显自己军事实力的做法,文中在“秀肌肉”后面补充“炫耀武力”进行解释说明,实际上二者同义。“秀肌肉”可以翻译为“flex one’s muscle”或“muscle flexing”,不仅保留原文形象,也传达出了深层意义。但这里译者选择将中文里的“肌肉”形象加以省略,将其与后面的“炫耀武力”合并处理为“show of force”。这种省略原有形象进行平铺直叙的说明从遣词造句层面看稍有欠缺,但考虑其在政治语篇中,译者追求信息准确性和读者接受度,不希望某一形象表述吸引读者关注,因此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例3:中国在“一带一路”沿线地区投入了大量的真金白银[10]。
China has invested heavily in the Belt and Road countries[11].
金银作为天然货币,常与各国货币画上等号。中文偏重形象化表述,因此在描述货币金钱时,常常以“真金白银”取代之,更具有画面感和形象感。在例3中,为了避免汉语中的形象化表达“喧宾夺主”,占据读者的注意力,译者将“真金白银”这一形象化的辞藻直白处理为“invested heavily”(大量投资),去除了原文的生动表述,保留了其内涵。
3.1.2 省略重复性内容
“省略重复表述”这一点在很多文献中已有较为充实的论述。该文以《今日中国》为例,进一步证实政治翻译也并非亦步亦趋复刻原文,省略现象在政治翻译中也同样常见。中文表述常重复,在不少对称结构中均会出现前后两个词语意义相近或相同的情况,从而加强语势、提高韵律感。但英文注重简洁明了,使用意义重复的词汇反而会让读者产生厌倦之感。因此,在翻译中文重复性内容时,译者应有的放矢,抓住重点,传递核心意义,删去重复内容。
例4:共商发展战略,共建发展秩序,共享发展成果。
By consulting with each other on development strategies,countries can jointly build the world order and share benefits.
中文原文中出现“共商”“共建”和“共享”三词,通过3 个“共”字表现出一种世界各国应并肩合作、携手共赢的号召,增强了话语力量。但若为了保持平衡结构和话语力量而将“共同”概念反复译出,则容易造成译文可读性差且有词汇堆砌之嫌,违背了英文行文简洁的原则。反观英文译本,其中仅出现一次“jointly”(共同)一词,言简意赅,避免重复出现同义表述,符合英文读者诗学形态。虽然语势上不如原文对仗有力,但通过英文读者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进行翻译,更有利于传达原文意义。
例5: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和成功经验,为世界注入新的活力,加速世界多极化发展[12]。
China’s successful experience in developing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has instilled new vigor in the world’s multi-polarization process[13].
中文原文通过并列成分和同义表达来强调我国社会主义所取得的成功,这句话的核心意义是“我国社会主义的胜利经验为世界注入活力”“伟大胜利和成功经验”即“胜利/成功的经验”。译者熟知英文诗学习惯,并未一字不落将重复内容如数译出,而是在翻译之前首先理解消化原文,省略中文重复性表述,提炼出核心意义翻译给译文读者。
3.1.3 省略文化负载词
在不同的社会文化和风俗习惯的影响下,每种语言都有其独具特色的词汇表达方式,并且其中也囊括着当地文化传统及风土人情。这些载有特定文化意义的词汇内涵丰富,表意独特,往往属于某一文化所特有。此类词汇在翻译活动中是译者避不开的难题。学者们就此提出了多种翻译策略,如郑德虎归纳出直译、意译、音译、注释等6 种翻译方法[14]。在不同文本类型中,译者所采取的翻译手段也会有所不同。
例6:2008年,我正值50 岁,到了人生“知天命”的年龄[15]。
In 2008,I was 50 years old[16].
“五十而知天命”出自《论语》,孔子用其来描述自己在50 岁时的人生状态,即知晓宿命及自身使命。这一表达在中文的社会文化下广为人知,但英文中缺少与之对应的表述。这种文化空缺现象给翻译带来挑战,也给异国读者带来理解上的障碍。在例6中,作者通过“知天命”来补充说明50 岁这一年龄。中文受众容易将“50 岁”和“知天命”联系起来,但大部分英文读者不具备相应的文化背景,这一补充内容势必造成理解困难。为避免交流障碍,译者将“知天命”这一文化负载词省略处理。在文学文本中,译者往往通过加注或意译的手段将文化负载词译出。但在政治外宣类文本中,当这类词汇不易解释且作用不大时,译者会直接省略这类词汇。
3.1.4 省略不必要数字
在外宣文本中,数字的使用至关重要。硬数据带有客观性,不夹杂个人主观情感,能够清晰直观地证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成就。但是正由于数字这种强大的佐证力量,作者容易产生过度使用数字的倾向,在一篇文章甚至是一个段落中列举过多数字,反而让读者眼花缭乱,失去关注点,产生疲劳感。因此译者在翻译时不可亦步亦趋跟随原文,应对所举数字进行思考提炼,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几个数字呈现给译文读者。
例7:历时八年,100 家企业入园,148 栋厂房,1.3 万人就业[17]。
Within eight years,100 enterprises have entered the zone,creating 13 000 jobs[18].
原文论述较为详细,先从企业整体数量开始,其次谈及企业内部厂房,最后介绍随之实现的就业人数。而译文专注于企业数量和就业人数这两个突出数据,省略了“148 栋厂房”这一补充形容企业内部状况的数字,避免读者在多个数字中迷失重心。
例8:中国第29 军官兵奋起自卫[19]。
The Chinese army courageously resisted[20].
例文的语境是1937年7月8 日日本军队侵略中国时,我国第29 军奋起反击。对此段历史有所了解的中文读者能够知晓第29 军的基本情况,但英文受众大多缺乏相应的背景知识,并不明白这是哪一支军队。此类信息对普通受众来说是影响理解且并不重要的内容,所以译者选择省略“第29 军”这一具体数字信息,而将其宽泛译为“the Chinese army”(中国军队)。省略这一具体内容不影响传递文章意义。
除关注诗学因素的专业人士之外,另一个操纵因素是赞助人。与系统内的专业人士不同,他们在关注诗学的同时,重点关心翻译过程中的意识形态问题。若将专业人士所关注的诗学问题视作语言文化微观层面,赞助人这一系统外因素关注的意识形态则不仅体现在微观语言层面,更体现在谋篇布局、文本选材等宏观层面上。受赞助人意识形态及目标语意识形态影响,译者往往选择对原文中不符合甚至违背译入语意识形态的信息进行省略,以免受众产生抗拒心理,影响翻译目的的实现。
3.2.1 省略针对性表述
内宣与外宣的一大差异即目标受众不同,在进行外宣时需要根据读者群体的不同进行适当的删减。我国内宣口吻常以本国立场阐述对外的态度,文章以国内读者为中心开展论述,但这一立场在对外宣传时需要适当转换。译者应具备读者意识,将英语读者的背景立场纳入考虑之中,对原文本中明显以国内受众为中心的表述进行删减调整,以免造成英语读者情感上的隔绝与对立。
例9:一些西方人总认为中国会硬着陆,事实上通过数据就可得到答案[21]。
There will not be a hard landing for China’s economy.We can draw this conclusion from several statistics[22].
这是受译入语意识形态影响而进行省略的典型例子。译者并未翻译出“一些西方人”这一针对性较强的主语,而是进行了省略处理,采用“there be”句式将句子意义呈现出来。在中文里经常可见“一些西方人”“某些西方国家”等诸如此类的表述。但如若实译成英文则针对性过于强烈,英文读者容易对号入座产生不悦,进而影响对文章内容的接受。为避免将作者与英文读者分割为对立的两个阵营,译者在翻译中文原文时,有必要充分考虑译文受众的意识形态,在二者之间进行较好的协调。对不涉及核心问题的复杂语言表述进行省略处理则更有助于译文读者理解和接受。
受意识形态影响,《今日中国》杂志英文版在文章选材上也有所考虑,选择一些距离英文读者生活较近或容易引发普遍理解的文章,而将受众不易理解的内容进行有选择地省略。《今日中国》杂志不同语种刊登的文章并非相同,杂志社进行的也并非简单翻译的工作。邓树林表示,按照宋庆龄为杂志所题词的精神,中文版除了采用通稿外,还有针对性地开设了各种专栏。各语种之中有通稿,报道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同时也设有专稿,报道不同语言文化下各自关注的热点问题。此外,杂志译者对一些内宣味道较强的政治性文章往往不会直接进行英文翻译,若确有翻译必要,译者会进行较大幅度的“改写”,删减内宣味道过强的语句,以确保文章符合目标语主流诗学形态,更容易为译文受众所接受[23]。
新时代我国政治翻译坚持“原文准确”与“译文可读”并重,在确保准确性的同时关注译入语读者的诗学习惯和意识形态。受诗学和意识形态两大因素影响,译者需对原文内容进行必要调整,省略是政治话语英译过程中的常见现象。该文以《今日中国》杂志及其英文版本中的政治类文本为例,借助勒菲弗尔操纵理论基本框架将政治翻译中的省略现象归纳为五大类别,结合具体实例进行了探讨。通过分析政治翻译中省略现象,为翻译实践提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