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丹 张宇宁 王 勇
工业文明本质上是反诗意的,它以物质为主要追求,客观上必然要剥离感性化的诗意;但人并非只有物质生活,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在东西方一直是共同的文化传统。因此,工业文明所崇尚的理性与浪漫主义的诗意一直没有得到统一。法国浪漫主义思想家卢梭开始对工业文明和科学理性提出质疑,并“流露出对大自然和田园生活的慕恋与向往”[1]。第一位对工业文明提出质疑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是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早在1911年,他就在《现代戏剧发展史》一书中对工业文明和技术理性进行了批判。其逻辑是理性让我们认清事物,但艺术却可以滋养我们的心灵,一味追求物质,最终必将走上“物化”之路。在这个基础上鉴赏《钢的琴》与《缝纫机乐队》这两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东北电影,便可以理解影片编剧和导演的创作意图。
《缝纫机乐队》这部喜剧电影叙述的是集安青年胡亮怀揣摇滚梦,重金聘请程宫做经纪人,一起组建了一支由“老青少”三代组成的独特的摇滚乐队,并最终成功开办露天演唱会的故事。
表面上,电影用诙谐幽默的镜头展现了缝纫机乐队组建全过程,但结合电影中的部分细节与演员演唱歌曲的歌词,就不难发现电影中反映的艺术追求与工业文明的冲突与对立。工业文明的确立是以罪恶、异化为前提的。当代工业文明的核心是标准化、流水线化,也就是说人要依靠自己或他人制造的机器生产产品,并以此推动社会在这个维度上不断进步。一方面,机器的设计、制造、运转以及维护严格按照一定的标准与要求,是高度精密化的;另一方面,操控机器的工人要严格按照机器的使用要求,每天在流水线上重复同一个动作,毫无主观能动性可言。工业文明是“唯物”的,是以理性为基础演化出的文明方式。工业理性没有给艺术留下空间,没有涉及感性创造,完全是排斥感性的。有学者指出,“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模式下,我们不仅同外部自然作对,而且同自身的自然作对”[2]。
电影中集安的大吉他雕塑是几代人摇滚信念的象征。摇滚乐源自美国,由于其底层思想元素往往是不向现状的压力屈服、寻找心灵的自由、渴望释放自我的能量等。而且摇滚乐贴近青年人的内心,因此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这一音乐类型逐渐在我国落地生根,并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歌手与乐队。摇滚诉诸于音乐,诉诸于歌词及其演绎,同时诉诸于台下的听众。应该说,“大吉他”不是集安的吉祥物,而是摇滚青年的图腾,它具有团结摇滚群体的力量。比如,电影14分34秒,北京来的程宫要求胡亮给他和大吉他合影,就有力地说明了大吉他所在地就是摇滚“圣地”。但是,电影在1小时17分47秒的画面显示,大吉他正在被现代化的大型机械拆除。其原因是丁总要在这块地开发房地产。这瓦解了大吉他代表的集安青年的精神生活,隐喻着物质生活追求的胜利。一分钟后,主人公胡亮愤怒地拍打着拆除大吉他的大型机械的钢板,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停下,别砸它了,你砸它干什么,它又没得罪你,你们这帮坏人,坏人,坏人,它做错什么了?”然而,机械中的人并不为所动,继续用吊臂砸大吉他的一角。不可否认,在这里是物质追求战胜了精神追求,摇滚图腾倒下去了,接下来将会建设一片商品房,满足人们的物质生活。显然,电影隐喻的是在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物质生活战胜了精神生活。
现代工业文明看重物质,第一个例子是乔美希的妈妈告诉她“弹琴没出息,不挣钱,让我学好数理化,长大向北京的舅老爷一样,研究原子弹”;第二个例子是程宫每天追着胡亮要钱;第三个例子是丁总拆除了大吉他,他胳膊上纹着摇滚不死四个字,可见他也有过精神追求,但是最终转向了物质。
电影的主线是胡亮想要组建一支摇滚乐队,他要面对的现实困难有三个:一是他只是一名汽车维修技师,并非“圈子”里的人;二是集安人口基数少,只有20多万人的县级市,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摇滚乐人概率很低;三是摇滚乐已经是中文歌曲中的明日黄花,20世纪80、90年代是摇滚盛世,崔健、窦唯等乐人以及唐朝、黑豹等乐队,在当时的乐坛上风光无限,而随着港台流行音乐强势抢滩大陆文化市场,摇滚乐从此式微,组建乐队必然缺乏后备军。
对上述三个问题,影片创作持浪漫主义乐观态度。胡亮只是一名汽修技师,没有家庭背景、社会背景、教育背景。反观现实社会,崔健父母亲都是艺术工作者,父亲是个专业的小号演奏者,母亲是朝鲜族舞蹈团的成员,1975年崔健开始学习吹小号,1981年成为著名的北京爱和管弦乐团的专业小号演奏员。与有音乐背景的同行相比,理论上来说,胡亮组建乐队是很难的。对此,他的对策是不惜花重金从北京请程宫做乐队的经纪人,具有一定职业能力和职业素养的程宫让他顺利进入了乐坛。一个细节是胡亮每夜开挖掘机赚钱还给程宫,他的努力与守信留住了程宫,最终乐队组建成功,选择程宫是胡亮进入“圈子”的第一步。
第一次招兵买马乐队只招录到因为失恋而加入的贝斯手丁建国和寻人为目的的鼓手炸药。在胡亮的努力下,找到了老中医杨双树,他年轻时是集安最好的吉他手,因为喝酒在舞台上突发脑血栓被女儿禁止碰吉他,日常生活只剩下出诊、医治中老年妇女。经过胡亮的几句激将,杨双树将头上“妇女之友”的招牌换成“吉他大帝”,并打开后墙,让胡亮与程宫参观他的摇滚舞台。杨双树曾说过:“一个摇滚乐手要是死在舞台上,这才是最摇滚的事啊。”键盘手希希是个学生,她父亲是胡亮的朋友,胡亮通过其父将其招入乐队,让其他演员惊讶的是,她的键盘修为毫不比成年乐人差。希希在爸爸的支持下加入缝纫机乐队,由于妈妈开始不同意她学音乐,所以晚上经常从窗户溜出去参加乐队活动。后来她的音乐梦想得到了妈妈的理解和支持。这乐队中的一老一小,是影片创作的一个亮点。
作为思想启蒙的核心概念,理性“就其最基本的意义而言,指的是人类进行逻辑推理的能力,与之相对立的,是感受、感知、欲望,是神秘、信仰、神启”[3]。启蒙运动以后直至当代,理性中心论逐渐成为全社会的共识,成为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理性自身存在的问题也不断暴露。西方近现代哲学史中开始出现对理性中心主义提出质疑的文本,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是生命的悲剧性对理性主义的质疑;福柯认为理性沦为了权力统治工具;德里达则坚称:“言语/文字、理性/感性、意识/无意识、真理/谬误等等所谓呈现的形而上学中的二元对立,其第一项悉尽可以如法炮制,它们在又不在,肯定又是否定,有形亦是无形,西方源远流长的理性中心主义传统,至此已经不攻自破”[4]。
电影中有一首插曲,题为《都选C》,歌词如下:
你总是提出问题/后面挂着ABC/我填上ACDC/你却骂我是烂泥/我只想保持本色/和少年的心气/我淋着十一月的雨/听你骂我没出息/为梦想灼伤了自己/也不要平庸的喘息/我要的并不在这里/你给的答案没意义/此刻我怎么可以输给你/所以我每一个都选C/就用最轻轻松松的一笔/毁掉你所有的问题/都选C/ 都选C /都选C
在这段歌词中,我们看到了抒情主人公对理性主义的批判。“你总是提出问题/后面挂着ABC”,这就是典型的理性思维方式,权衡利弊,选择最佳方案。“我要的并不在这里/你给的答案没意义”,说明抒情主人公试图跳出理性或穿越理性。“所以我每一个都选C/就用最轻轻松松的一笔/毁掉你所有的问题”,这是用后现代游戏的方式,拆解了现代性中的理性思维。显然,理性与摇滚精神是相互矛盾的,摇滚精神更像是尼采理论中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即整个情绪系统的亢奋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超越个体化原则或现象领域,达到其深层的基础——世界的生命总体。理性因素隐退,感性、欲望、本能冲动获得彻底解放,得以自由发挥,本能的生命力焕发出勃勃生机。人从这一原始的生命力充盈中获得无限的幸福与快乐”[5]。从这个角度看,摇滚精神必然是反理性,追求“感性、欲望、本能冲动获得彻底解放”的。电影中,胡亮倾尽家财,只为了办一场几个小时的演唱会;吉他手杨双树明知自己有过脑血栓病例,依然加入乐队,纵情弹奏;鼓手炸药参加乐队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仪的女孩,音乐和感情在他那里具有“同一性”。
生于辽宁省铁岭市的导演张猛,2011年凭借自编自导的喜剧片《钢的琴》入围第28届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位父亲为了女儿的音乐梦想而不断艰苦努力,从制作木板琴键,到偷钢琴,最后回到废弃的工厂,找到昔日的工友利用钢铁等废料造出了一架“钢的琴”的故事。
上述三项活动难度不断加大,木板琴键只需要模板、纸笔和刀片。电影在9分10秒的时候,陈桂林开始做琴键。9分55秒,女孩子问陈桂林:“这钢琴能弹吗?”陈桂林回答,“当然能弹,等干了就能弹。”接下来孩子说:“干了也听不见声音啊”,表示她的不满。陈桂林用贝多芬“贝大爷”举例子说服了孩子,这里存在一个“艺术无国界”的问题。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这句话很多人都听说过,很多人也认同这句话,但是很多时候有些人就会拿这句话来为各种各样的无能作辩解,如上文的陈桂林,没有能力买钢琴,却拉出贝多芬替他做挡箭牌。但是,“山寨”钢琴最终被女儿嫌弃,她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个举动是去学校偷钢琴。孟德斯鸠认为,交易精神造就了不道德的人或者说是无情的人,劫掠精神却和交易精神截然相反。诚然,强盗违反法律,这么说就是无视了公平正义,但孟德斯鸠强调,劫掠精神也并非唯独关注自己的私人利益,相反,没有交易就会带来掠夺。孟德斯鸠指出,劫掠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未被交易精神腐蚀的精神,因此,这种精神才能包容某些无偿的举动,换言之,就是无私的举动。影片在28分10秒呈现了陈桂林等人去学校偷钢琴的闹剧。
对于工厂的倒闭,电影里有一个阉割的情节,也就是炸掉两座大烟筒,这种对工业化“去势”的行为,导致这座城市所有人只能靠三产为生。去势本来指从雄性个体中摘除精巢之意,但实际也多包括雌性摘除卵巢,也有把两者合起来称为生殖腺摘除。在《钢的琴》中,消失了工业文明的城市,劳动力只能转向三产,组建乐队、美容美发、挖废铁、配钥匙、杀猪等成为这群下岗工人的新的工作。值得注意的是,在《钢的琴》中,没有股票、期货、互联网,上述组建乐队等服务业都是最低端的服务业。工业被阉割以后,这座城一片颓败。
在陈桂林身边朋友帮助用钢铁等材料为女儿打造出一架钢琴,有一个悖论,即工人的劳动生产能力都很优秀,为什么工厂倒闭了?为什么不让国企深度改革,增强市场竞争力,从而让那些工人们有一个稳定的收入,国家也能得到一部份税收?令人痛心的是,20世纪90年代后,作为共和国长子的东北,大量的工厂破产倒闭,工人下岗,生活极为艰苦,以往的共和国的长子荣光不再。
工业化生产是工业文明的基础,其最基本的组织方式是工厂或公司。从资本方投资建厂,到工厂中生产的货物被批发或零售,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土地、劳动力、市场四者成为一个闭环。而电影《钢的琴》只有劳动力,没有其他三个要素,说明工业化生产在他们那个群体中已经是明日黄花。《钢的琴》是工业文明消逝后劳动者为自己的工人身份唱出的挽歌,而电影的结尾不再逼近生活,而是走向传说,或者是诗篇。
现代工业文明及其理性内核,对于个体的人而言,有可能带来压抑,形成异化,在这个层面而言,我们还需要感性,需要信仰。艺术是感性思维的高级形式之一,《钢的琴》和《缝纫机乐队》均以音乐或乐器为叙事主线,我们不难看出编剧与导演对工业文明与理性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