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卢海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以篇幅长短或字数多少作为划分小说类型的依据,郑振铎是较早从事这一尝试的现代学者。1929年11月,他在《中国小说的分类及其演化的趋势》一文中将中国小说分为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三类,其中,短篇小说包括笔记、传奇、评话;中篇小说包括《燕山外史》《玉娇梨》和《闺孝烈传》等;长篇小说包括“讲史及其他”。如果将处理对象限定在传奇小说范围内,那么,可归入短篇小说的“乃是我们所称的唐人传奇一类的作品,如《霍小玉传》《李娃传》《灵应传》,以至《聊斋志异》(清蒲松龄)等”(1)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32页。。“最早的中篇,或可以说是最短的中篇,乃是唐张鷟所著的《游仙窟》。这是单本刊行的传奇体小说的第一种。这一个体裁在后来乃成了一个派别。”“大都中篇小说,其内容以所谓‘艳情’的故事为最多。其文字则以文言写成者为最多,以白话写成者较少。”(2)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第334、335页。郑振铎以篇幅长短作为分类依据,其标准简明而易把握,不像作品风格描述,容易产生见仁见智的分歧,尽管如此,仍有不同说法陆续出现。比如,元代及明朝前期刊行的《娇红记》《钟情丽集》等,郑振铎以其篇幅为依据,称之为中篇传奇小说,日本学者大塚秀高却据其“内容情节”,称之为“长篇传奇小说”:“传奇小说定义……凡唐代滥觞之种种才子佳人剑侠妖怪故事,以及其后一脉相承之文体,皆足征表其貌。然而何类传奇小说方可冠以长篇之名,则非毫无可议之处。问题着眼点不只是篇幅字数,其内容情节亦是关键所在。不过,在此笔者姑且稍嫌含糊地将长篇传奇小说界定为:创作于元代以后,以单行本刊行的传奇小说,或是与此文字篇幅近似的传奇小说。”(3)[日]大塚秀高:《明代后期文言小说刊行概况》,转引自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香港:学峰文化事业公司,1997年,第1页。长篇、中篇、短篇的分法通常以篇幅长短为依据,大塚秀高的说法与这一通行做法不合,故学界响应者寥寥。伊藤漱平、石昌渝、陈益源、薛洪勣等都认可“中篇传奇小说”一名而不接纳“长篇传奇小说”之说(4)参见[日]伊藤漱平:《〈娇红记〉成书经纬:其变迁及流传过程》,译文载台北《中外文学》1985年第13卷第12期,第90 -111页;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28 -30页;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第1 -3页;薛洪勣:《传奇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页。。
本文所讨论的明代中篇传奇小说,指的就是明代文言小说中篇幅在两万字左右的作品。依据其问世时间和风格流变,可大体分为三个阶段。李昌祺《贾云华还魂记》代表第一个阶段,其特点是:虽以《娇红记》为典范,却努力给男女主角安排一个团圆结局,还魂情节就是为达到团圆结局而设计的。玉峰主人《钟情丽集》及弘治、正德间问世的《龙会兰池录》《双卿笔记》《丽史》《怀春雅集》等代表第二个阶段,大体依循《娇红记》和《贾云华还魂记》的轨辙,而通俗化趋势愈加显著。所谓通俗化趋势,即在风情与风化两个极端之间,达成一种传奇性的结合。嘉靖、万历间的《花神三妙传》等代表第三个阶段,一部分作品色情描写更加放肆,另一部分作品则致力于净化色情,两极分化的态势引人注目。
中篇传奇小说是步武元宋梅洞《娇红记》而形成的一个系列。据现存材料,明代第一个创作中篇传奇小说的,是《剪灯余话》的作者李昌祺。永乐十八年(1420),他自序其《剪灯余话》,透露出一个信息:李昌祺写的第一篇传奇小说《贾云华还魂记》是个中篇,时间在永乐十年(1412),那时,他还未读到瞿佑的《剪灯新话》;七年后,他读到瞿著,爱慕不已,竟不再从事中篇传奇小说的写作,而是陆续写出了20篇仿《剪灯新话》的短篇传奇小说,《剪灯余话》一书就是这样产生的。
李昌祺对短篇传奇小说的喜爱何以会超过对中篇传奇小说的喜爱?笔者以为,这取决于两个品种的雅俗之异。短篇传奇小说自然也写男欢女爱,但对某些隐秘场景一般不会大肆渲染,而此等处却常是中篇传奇小说的重心所在。李昌祺写传奇小说,如其自序所说,本意是如宋玉之赋《高唐》,注重“意在言外”的寄托和“修辞缛丽”的美感。如果对某些隐秘场景处理得过于铺张,就不再有“意在言外”的效果。寄托有赖于一定程度的距离感。也许是出于这种考虑,李昌祺仅仅留下了一个中篇。这表明:对一个追求“意在言外”的作者来说,中篇传奇小说不是一种合适的文体。
《贾云华还魂记》全文约15000字,穿插诗词49首,书信2封,祭文1篇。它写元至正年间,襄阳才子魏鹏(字寓言)与杭州贾平章之女娉娉(字云华)一见钟情,相互倾慕,私订终身。两家本有指腹为婚之盟,但贾母不愿女儿远嫁他方,致使婚事不成,云华伤心成疾而死,魏鹏亦誓不再娶。阴君感魏生高义,让云华借尸还魂,二人终得团圆。
据李昌祺《剪灯余话》自序,《贾云华还魂记》系仿睦人桂衡《柔柔传》而作。《柔柔传》已佚,无从比勘。从作品的具体描述来看,《贾云华还魂记》实与《娇红记》一脉相承,若干细节如出一辙。比如云华因吃春鸿、兰苕的醋,和二人闹翻,二人怀恨,便在魏、贾于后花园下棋取乐时,故意邀莫夫人前往观赏园中的并蒂莲,使二人难堪。《娇红记》中娇娘与飞红之间的纠葛,已采用这种情节架构。
《贾云华还魂记》与《娇红记》的主要区别是变悲剧结局为团圆结局。贾云华曾对魏鹏说:“妾自遇兄来,忘餐废事,心动神疲,夜寐夙兴,惟君子是念。顾以葑菲,得侍房帷,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与人方便,不能善始令终,张珙、申纯,足为明鉴。”(5)瞿佑等:《剪灯新话(外二种)》,周楞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77页。申纯是《娇红记》的男主角,他与王娇娘的恋情以悲剧告终。贾云华有这样的忧虑是自然的,李昌祺却不愿让她不幸而言中。
《娇红记》在李昌祺笔下被定位为“淫书”。一次,云华发现魏鹏所读书中有《娇红记》一册,笑谓侍妾兰苕曰:“郎君观此书,得无坏心术乎?”另一人物福福则斥娇娘为“淫奔之女”。只是,李昌祺既然把《娇红记》视为“淫书”,何以又兴致勃勃地加以仿效呢?《剪灯余话》自序就此作了解释,说他旨在寄意于言外,以见“修辞”之“缛丽”,即表现才思和才情。这大约是实话。
李昌祺以诗文敏赡、学问博洽著称于明初。据《明英宗实录》卷二百十三“景泰三年二月戊子”:“昌祺名祯,江西庐陵县人,少颖异,以进士进为翰林院庶吉士,预修《永乐大典》,号称博洽。”“其诗文敏赡流丽,时辈称之。”(6)孙继宗:《明英宗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4594、4595页。《明名臣琬琰录》卷二十四钱习礼《河南左布政使李公墓碑铭》亦曰:“公少负材器,志于用世,由郡学生以明经取进士第,简入翰林为庶吉士。性素介特,至是益自检饬。达官势人,未尝谒之私第。会修《永乐大典》,礼部奉诏选中外文学之士以备纂修,公在选中。例凡经传子史下及稗官小说,悉在收录。与同事者,僻书疑事有所未通,质之于公,多以实归,推其该博。精力倍人,辰入酉出,编摩不少懈。退,复以其余力发为诗文,应人之所求者,皆典赡非苟作,隐然声闻馆阁间。”(7)徐纮:《明名臣琬琰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65页。一个诗文敏赡、学问博洽的人,在小说中展示他的长处,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贾云华还魂记》所录诗、文、书信,颇有精心营构之作。例如,《娇红记》曾写到申纯因醉卧而不知娇娘到来,以致娇娘疑心他用情不真: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步至窗外,低声唤生者数次,生不能知。娇怅恨而回,大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8)郑振铎主编:《世界文库》(第3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964页。
这样的情节,为娇娘提供了抒发感慨的绝好平台,但娇娘居然没有作诗。李昌祺在这个空白处发现了用武之地,他在《贾云华还魂记》中重衍酒醉的细节,尽量让男女主角吟诗作词:
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约,不意生酣寝,酒气逼人,呼之不应,乃怅然行于阶下,徐入生室,取宣毫,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投笔而去。诗曰:
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是无情者,醉卧月明花影中。(9)瞿佑等:《剪灯新话(外二种)》,第278页。
与《娇红记》相比,《贾云华还魂记》用笔空灵,确胜一筹。云华的绝句,切近题旨,意象亦疏朗隽逸。接下来,魏鹏和诗填词,以寄云华,俱见才情。不妨一提的是,问世于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第八十二回写陈经济醉卧,潘金莲扑空,不胜烦恼地在壁上题诗一首,明显是对《贾云华还魂记》上述情节的模拟。
孙绪《沙溪集》卷十三《无用闲谈》曾拿瞿祐的《剪灯新话》和李昌祺的《剪灯余话》作比较,认为《剪灯余话》的诗要高出一筹:“瞿宗吉与李昌祺所著《剪灯新话》《余话》,瞿笔路固敏劲,然剽窃者多,甚至全篇累行誊录。李虽用事险僻,少涉晦涩,要之皆其胸臆中语,非窃之他人也;其诗集所谓《运甓漫稿》者,其中亦多佳句。《余话》中则‘惜花春起早’四词之外,吾无多取焉。《新话》中亦惟‘四时词’与二三‘竹枝词’耳。其它如《香台集》《存斋诗话》之类,皆鄙俚语言,无足为道。然则学术识见,瞿不逮李远甚。世竞优瞿而劣李,其异于矮人观场者无几。”(10)孙绪:《沙溪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4册),第621页。李昌祺本人,大约也对自己的诗有几分偏爱,所以,不仅《贾云华还魂记》这部中篇传奇小说中连篇累牍都是诗词,即使是后来写的短篇传奇小说,诗词所占的篇幅之大,仍远过于瞿祐《剪灯新话》。
在乐于显耀才情之外,李昌祺还热衷于将风教和风情打并在一起。所谓风情,包括了才情和艳情两个方面:才情自是魏鹏和贾云华所长,这是一对出口成章的才子佳人;艳情的主体是男欢女爱,魏鹏和贾云华即耽溺于此。风教与风化相近,魏鹏和贾云华因而又被写成了婚姻伦理的虔诚奉行者。为把风教和风情这两个矛盾的方面组合在一起,李昌祺煞费苦心,这大概也是一种行文策略:如果没有风教的护持,风情就失去了保护伞。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李昌祺想以风教提升风情的品格。据《明英宗实录》卷二十一:“(正统元年八月)庚午,河南布政使李昌祺言三事,一、城市乡村旧时俱有社学,近年废弛,即令各按察司添设佥事,专督学政。乞令府州县正官量所辖人户多寡,创修社学,延师训之,遇儒学生员名缺,即于社学无过犯高等子弟内选补,庶得学业易成。”(11)孙继宗:《明英宗实录》,第407页。在李昌祺看来,社学的功能不只是传授知识,也包括培育品格,移风易俗。这样一个地方大员,在小说中倡导风教,也与他的身份相符。
《贾云华还魂记》在明代中后期广为人知,东传朝鲜,对该国汉文小说影响甚巨。明末周清源曾据以改编为话本小说《洒雪堂巧结良缘》,收入《西湖二集》。梅孝己的剧作《洒雪堂传奇》亦取材于本篇。
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兴盛于弘治(1488—1505)以后。玉峰主人的《钟情丽集》可能产生于成化末弘治初,《龙会兰池录》《双卿笔记》《丽史》《怀春雅集》问世于弘治、正德年间,至迟不晚于嘉靖初。 弘治以后中篇小说的繁荣,其原因有三:1.正统七年(1442)朝廷颁布了焚毁《剪灯新话》等小说的禁令,数十年之后,官方压力有所缓和;2.中篇传奇小说作为一种畅销读物,因其可以赢利得到了众多书坊主的青睐;3.弘治以后,民风不如此前淳朴,色情小说易于流行。其中,第二个原因尤为重要。
玉峰主人,真实姓名不详。明代陶辅《桑榆漫志》、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等都说玉峰主人即理学家丘濬(1421—1495),也许是俗语流为丹青。理由是:一、吏部尚书王恕在弘治六年(1493)左右上奏指斥丘濬,里面只提到他作有《五伦全备记》,未说他作有《钟情丽集》;二、成化二十三年(1487),简庵居士为《钟情丽集》作序,称“余友玉峰生”系“弱冠之士”,而这一年丘濬已六十七岁。《钟情丽集》有弘治十六年(1503)刊本,乐庵中人序作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小说或许即写定于此时。
《钟情丽集》写辜辂与黎瑜娘一见钟情,私订终身,蒙祖姑成全,两家订立婚约。后黎父悔婚,将瑜娘改许符氏。瑜娘随辜辂私奔,拜堂成亲,符氏上告官府,两人判离。后又再度出逃,再行婚礼。结局是辜生高中,宦途顺遂,与瑜娘白头偕老。据《国色天香》所录,全文约27000字,穿插诗、文、词、赋等计150余首。
黎瑜娘喜读《西厢》《娇红》等书,她的性格也与崔莺莺、王娇娘相仿,与王娇娘尤其相似。以身相许时,她说:“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锦帐初交,血渍生裙,瑜娘剪而收之,说:“留此以为他日之验。”(12)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6、685页。这一类笔墨,宛如《娇红记》的影本,显示了中篇传奇小说陈陈相因的弊端。
《钟情丽集》中偶有别出心裁的细节。比如辜辂画莺于壁,题诗曰:“迁乔公子汇新衣,独自飞来独自啼。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寓有凤求凰之意。瑜娘得知,暗中和诗一首:“金衣今已换缁衣,开口如啼却不啼。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13)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671页借题抒怀,也颇为风趣。明赵于礼将《钟情丽集》改编为戏曲,更名《画莺记》,就是因为看重这个细节。
《钟情丽集》自身成就不高,但它上承《贾云华还魂记》,下启《龙会兰池录》等一大批仿作,在中篇传奇小说创作高潮到来前夕,得风气之先,在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占有显赫位置。
《龙会兰池录》,《国色天香》卷一、《绣谷春容》卷二收录。全文约17000字,穿插诗词骈文60余则。它取材于戏曲《拜月亭》《幽闺记》,写宋南渡年间,中都路(今北京市)书生蒋世隆与宦家女黄瑞兰在战乱中相遇,结为夫妇。黄父找到女儿,逼瑞兰回家。瑞兰思念世隆,焚香拜月,祈祷上苍“保佑蒋生”。后世隆高中状元,二人终得团圆。作为由戏曲改编为小说的范本之一,《龙会兰池录》另有一重跨文体研究的价值。
从表达方式来看,《龙会兰池录》受《娇红记》《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的影响尤为明显。其一,《龙会兰池录》得名于下述细节:世隆赴临安应试,知瑞兰未嫁,遂画兰花一轴,“上有青龙栖而不得之状”(“兰”谐“瑞兰”,“龙”谐“世隆”,“栖”谐“妻”),设法卖入黄府,向瑞兰暗示他的到来及意图。这一细节是对《钟情丽集》“画莺”的模仿。其二,《龙会兰池录》详叙男女主角在潇湘镇的会合,增加了世隆挑瑞兰野合,百般劝诱而终于得逞,以及好色太过、罹患重病等情事,表现出对色情的浓厚兴趣。其三,《龙会兰池录》热衷于传书递简,诗词骈文比比皆是,即使妨碍了情节的顺畅展开也在所不惜。
《双卿笔记》,《国色天香》卷五收录。全文约12000字,穿插诗词17首,书信5封。所谓“双卿”,即“两位佳丽”的意思。它写平江吴邑才子华国文初娶张端(字正卿)为妻,后在岳父家见到张端之妹张从(字顺卿),二人亦结为连理。
《双卿笔记》较此前的中篇传奇小说更为通俗。其一,大量采用直接心理描写。比如:
生知其心坚实,即送出阁。(张)从至阁门之外,思:“前日香兰出迟,己既次发而笑之,今自留连许久,虽无所私,其迹实似,恐见兰无以为言。”趑趄难进。生不知,以为更欲有所语己。正欲近之,(张)从见之,恐益露其情,促步归房。(14)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405页。
把一个出房的细节,写出如此丰富的层次,其间直接心理描写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从先秦的历史著作《左传》到唐人传奇,文言叙事作品从不直接写人的心理活动。唐宋时代的说话艺术开创了直接描写人物心理的先例,宋代的通俗传奇小说受其影响,时有采用。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对直接心理描写手法的采用,是其通俗品格的典型例证。其二,大量使用口语。比如张从对香兰说的几句话:“这贱人,险些被你误惊一场。”“叫他不必提起吊丧之事。那人虽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说敬来问安,岂不更美?”“是固是矣,但汝将去,不必说是我的。”(15)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381 -384页这种措词,置于明代白话小说中,也不见得有生涩之感。
《丽史》未见著录,赖收入《清源金氏族谱》而得以保存;官桂铨发现于福建省图书馆,曾撰文在《文献》1993年第3期予以披露。全文约10000字,穿插诗词16首、书信3封。它叙泉州书生伊楚玉与凌翁之女凌无金先私下约会,后正式订婚。因凌母毁约,改纳故里亲侄为婿,无金自杀未果,削发为尼。伊楚玉虽奉父命改娶乔珍珍,却并无夫妻之实。珍珍体谅丈夫,极力促成无金与楚玉联姻。楚玉在寇乱中遇害,无金自杀殉夫。楚玉之子伊橚成人后助元朝军队平叛,生擒呐兀那,报了杀父之仇。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辟伊橚为贤良方正。
《丽史》包含了两方面互不从属的内容。一是沿袭《娇红记》的传统,写男女艳情,以侍婢穿针引线、男女私订终身、悔婚导致波折之类的描写为主;一是提倡伦理道德,以无金殉夫、伊橚报国、义仆伊力战死等情事为主。此前的《娇红记》和《贾云华还魂记》本已尝试把恋爱中的“淫奔之女”处理为婚姻中的贞妇,但伦理主题尚未达到喧宾夺主的程度,而《丽史》中的两方面内容则至少平分秋色,具有俗文学的情节特点。
《怀春雅集》的作者,高儒编《百川书志》卷六小史类云:“国朝三山凤池卢民表著,又称秋月著。”(16)高儒、周弘祖:《百川书志 古今书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0页。万历本《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则称是“前代骚人”“卢梅湖”所著(17)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序》,陶慕宁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页。。卢民表和卢梅湖也许是同一人,生平不详。全文约27000字,穿插诗词220余首。它叙书生苏道春游赏元宵灯会,邂逅才女潘玉贞,思慕不已,乃执贽就学于潘门,以亲近玉贞。玉贞得知苏生来意,犹豫许久,才让苏生一亲芳泽。婚后,苏生以武将戍边,因战功升都元帅;继而战事不利,与副元帅黄中同为外敌墨郢王所掳。苏生父母得悉儿子已死,不欲玉贞年轻守寡,玉贞则坚贞守节,绝不改嫁;苏生志在杀身成仁,墨郢王感其忠义,送苏、黄回国,并纳币献地求和。朝廷封苏生为魏国公,赠玉贞为魏国夫人。
与《丽史》情形相仿,《怀春雅集》亦包含两方面互不从属的内容:上半部分写男女风情,与《钟情丽集》等笔调相近;下半部分去风情而扬忠烈,又宛如教化小说。努力弥合风情与风教的沟壑,似乎这两者可以和谐共处,这是通俗文艺的特点,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也是如此,且在发展过程中体现得越来越鲜明。
嘉靖、万历年间,以《花神三妙传》《寻芳雅集》《天缘奇遇》《双双传》《五金鱼传》等为标志,明代中篇传奇小说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一方面是色情描写更加放肆,另一方面是净化色情的努力更加自觉,形成了两极分化的态势。
《花神三妙传》,作者不详。据《国色天香》所录,全文约25000字,穿插诗词书信等计48首(篇)。它写元朝白景云(号潢源)与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三表姊妹的艳事,以猥亵笔墨始,以说节教义终,劝百讽一,仍只是一部秽书。其大体情节,从13个小标目可见一斑:“白锦琼奇会遇”“白生锦娘佳会”“饮宴赏月流连”“白生琼姐佳会”“三妙寄情倡和”“白生奇姐佳会”“四美连床夜雨”“庆节上寿会饮”“凉亭水阁风流”“玉椀卜缔姻链”“锦娘割股救亲”“奇姐临难死节”“碧梧双凤和鸣”。
《花神三妙传》以其兴高采烈的色情描写将中篇传奇小说导入恶俗一路,万历年间的《绣榻野史》将它与“各样的春意图儿”(18)情颠主人:《绣榻野史》,《思无邪汇宝》(第2册),巴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北: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第157页。并列,可以说是《花神三妙传》的盖棺定论。《花神三妙传》曾被清人改头换面,作为章回小说印行,其回目依样画葫芦,算不得改编或改写。
《寻芳雅集》,又名《三奇志》《三奇传》《三奇合传》,作者不详,约成书于嘉靖年间。据《国色天香》所录,全文约22000字,穿插诗词书信等共80首(篇)。它叙元末湖州书生吴廷璋(号寻芳主人)与王娇鸾、王娇凤之间的艳事,王父宠妾柳巫云先在其间作梗,后又帮忙撮合,是另一种类型的红娘。
在《寻芳雅集》中,吴廷璋与王娇凤曾在对话中谈到《烈女传》《西厢记》《娇红记》:
璋因指(《烈女传》)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凤曰:“《西厢》,邪曲耳。”生曰:“《娇红传》何如?”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脍炙人口;娇红节义,至今凜然。虽其始遇以情,而盘结艰难间,卒以义终其身,正妇人而丈夫也,何可轻訾。较之昭君偶虏,卓氏当垆,西子败国忘家,则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19)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277页。
这段话可从不同角度加以理解。就人物性格的刻画而言,王娇凤的自重、吴廷璋的好色,从其言谈中已可略见一二。就作家设计这一对话的用意而言,娇凤的话实际上代表了某一层面的社会舆论,廷璋的话则代表作者为《西厢记》《娇红记》所作的辩护。作者以男女主角(尤其是女主角)后来的节义为其早年的溺于情欲开脱,并非真要礼赞节义,而只是借以缓解社会舆论的压力。就这段话的“用典”而言,作者期待读者参照《西厢记》《娇红记》来理解《寻芳雅集》。
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卷三十四《王娇鸾百年长恨》的男主角为周廷章,女主角为王娇鸾、王娇凤,当是从《寻芳雅集》脱胎而出,二者在诸多细节如拾帕、还帕、大量以诗酬简等方面也相同或相似,尽管结局不同。
《天缘奇遇》,作者不详。据《国色天香》所录,全文约23000字,穿插诗词书信等计73首(篇)。它叙元代吴中才子祁羽狄一而再、再而三的“奇遇”:他先后与吴妙娘、周三茶、廉氏三姊妹、素兰、余金园、玉胜、陆娇元等女子谈情说爱,后中探花,拜高官,富贵两全。在人生最为辉煌之际,他急流勇退,建西池六院,陶醉于笙歌不绝的艳冶生活。最后,玉香仙子光降,谓祁生所遇“全皆蓬岛仙姬”,“今俗缘已尽,皆当随公上升”(20)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662页。。遂携妻妾入终南山,得道成仙。
《天缘奇遇》的布局近于一部长篇小说,其写法亦与明代后期的章回小说笔路相同。中篇传奇小说已成为“许多不正经的话”的藏纳之处,污言秽语,满纸皆是。嗣后的《李生六一天缘》和《传奇雅集》等,秉承了同样旨趣,品格低俗。
《刘生觅莲记》,作者不详。据《国色天香》所录,全文约40000字,穿插诗、词、骈文110余首。它写江东书生刘一春与才女孙碧莲的情爱。十八岁时,刘从凤巢谷知微翁处得到“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两句预示未来婚姻的谶语,不解其意。他与一美艳才女多次偶遇,后来才知她叫孙碧莲(原名芳桃)。刘先结侍女素梅(原名桂红)之心,在素梅等帮衬下,与碧莲恋情日深。二人虽有私期暗约之举,但能以礼自持。奸邪小人耿汝和向刘生父执告状,欲拆散刘、孙,未能得逞。后刘生中举,平土贼之乱有功,舅妗将侍婢云香(本名苗秀灵)赠送刘生。北上途中,与孙碧莲完婚,谶语应验。
《刘生觅莲记》行文洁净,无污言秽语。小说曾提及刘生见《天缘奇遇》一事,他对该书的评价是:“兽心狗行,丧尽天真,为此话者,其无后乎?”碧莲也说:“女(汝)欲以绛桃、碧桃、三春、三红之事待我,如伤风败俗诸话本乎?”“瑜娘之遇辜生,吾不为也。崔莺之遇张生,吾不敢也。娇娘之遇申生,吾不愿也。伍娘之遇陈生,吾不屑也。”(21)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55、141 -142页。《刘生觅莲记》的作者,熟读过此前的所有中篇传奇小说,但他立意改变风气,其艺术追求,与《觅灯因话》的作者邵景詹相近。称这些中篇传奇小说为“话本”,不一定准确,倒是说明了这类作品的审美品格与话本相通。
《刘生觅莲记》注重描写人物在恋爱过程中的心理、言行,较有生活气息。比如,碧莲访刘生未遇,留下一枚戒指,刘生归来,见之,“沉思”道:“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书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头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归乎?或戒我休对人前说破乎?”(22)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53页。七上八下,浮想联翩。这样的心理描写自不免幼稚,但较之其他中篇,无疑要出色一些。又如,碧莲“心中有事”,受相思之苦,但当素梅问她时,又不愿老实承认,只是推说天气倦人。先是提出操琴解闷,素梅摆好琴,她刚调了调弦,就说:“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较胜负。”素梅又换上棋枰。棋未下毕,她又“推枰而起,自理绣工”。不一会儿,又说“眼昏,不便针线”,要“暖酒较手技”。喝到一半,又借口“恐醉”,不喝了(23)吴敬所:《国色天香》,《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34页。。“此情无计可消除”,把一个女孩恋爱中的心理特征较为传神地描绘了出来。
《刘生觅莲记》用心写了一个奸邪小人耿汝和。他横插一杠,在发现刘生、碧莲约会的事后,借此要挟碧莲,想占便宜。这与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专事破坏的小人已有几分相似之处,在中篇传奇小说中并不多见。
《双双传》,《风流十传》《燕居笔记》收录。《风流十传》跋语称“江都梅禹金撰之”。对这一说法,孙楷第不予认可:“按梅鼎祚字禹金,宣城人,此云江都人,误;或另为一人,未必即为梅鼎祚。”(24)孙楷第:《戏曲小说著录解题》卷一《闲情野史八卷》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4页。薛洪勣也说“此人当非梅鼎祚,生平不详”(25)薛洪勣:《传奇小说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1页。。陈益源则确信此“梅禹金”即梅鼎祚(26)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第207 -213页。。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号胜乐道人,宣城(今属安徽)人。与汤显祖友善。少即以诗称,长与同县沈懋学齐名。懋学取上第,禹金遂弃举子业,肆力于诗文。有《鹿裘石室集》《汉魏诗乘》等。所作传奇剧今知有三种,现存《玉合记》《长命缕》二种。《玉合记》系据唐许尧佐《柳氏传》改编,剧中人物,无论男仆女婢,无不骈四俪六,出口成章,故而此剧被视为骈俪派的代表作。另有杂剧《昆仑奴剑侠成仙》,系据唐裴铏《传奇·昆仑奴》改编,亦满眼藻绘,典故随处可见。
《双双传》全文约18000字,穿插诗词近60首。它写明初濮阳里高仲容、高叔达两兄弟与秦琼英、秦谦谦两姊妹的恋情。仲容与琼英,叔达与谦谦,两对恋人互换信物,互许终身,感情日深。郭太尉之子郭隆运与富家子弟姚蓁唆使无赖强行逼婚,甚至日夜抄缉监视。赖豪侠鱼觐日仗义相助,四人才得以逃往深山定居。
《双双传》表现出作者对古代小说名著的良好鉴赏力和对人物、事件的判断力。比如元稹《莺莺传》,一般读者都视张生为负心郎,谦谦却睿智地指出:“崔有‘为郎憔悴却羞郎’之思,张亦未尝不注意惓惓,胡可遂薄其鲜终也?”能在《莺莺传》中读出这一层意蕴,绝非寻常眼孔。又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世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们的“越礼放诞”,谦谦则留意到卓文君“卒有《白头》之吟”:婚前的热恋并不能保证婚姻的天长地久。谦谦又说:“贾充女可称得所,何至青琐一见,不察其人,而遽悦之?藉令更有美姿如韩掾者,外国奇香,又不知付谁氏子矣!”(27)冯梦龙:《燕居笔记》(第4册),《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851页。不满于这种以貌取人的一见钟情,提倡男女双方从多方面互相了解,尤其要留意对方的人品。
《双双传》之出类拔萃,主要体现在后半部的情节设计上。在爱情进展的过程中,赋予男主角以科名和显宦身份已成为中篇传奇小说的惯例,女主角往往也得到某种封赠。浓郁的富贵气充塞作品,就艺术品格而言,不免俗气。《双双传》打破了这种惯例。两对夫妇定居深山老林,飘然远引,就情节而言有清新之感,就艺术品格而言则有韵味。余公仁批补《燕居笔记》,下集卷三收入《高氏双双传》,其批语说:
此传,后半尤胜前半。何也?……“弃屋宇,驾舟抵大江,历淮过颍川,结庐于箕山之上”,此等气象,为人所罕及,非大豪杰不能也。若于他传,则竟登科成名而已,此故套也。两生、二女郎,殆上天降下之仙子耶,岂恋人间功名富贵哉!予故曰:后半更胜前半。(28)冯梦龙:《燕居笔记》(第4册),《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901 -1902页。
这些评语,平实而又中肯,说明作者的素养较高。
《双双传》的后半部,由于摆脱了大量填充诗词的套路,其描写、叙事也远较前半部真切。秦家被包围,高家兄弟与秦家姊妹在被监视的困境中设法于雨夜相见,借墙缝通话,这一片断的处理即以白描见长:
及期,夜雨,雨声如雷。两生冒雨而进,郭、姚守者或仆或倚,或半睡或枕藉于阑阓。两生轻步,不张盖,不举火,跣足匍匐,从西垣掘一小隙,隔墙与女郎相见。女郎亦不张盖,不举火,乱踏泥泞,倾身墙隙。两下中心摇摇,全凭隙边传语,奈雨声搅乱,不能明听,又恐守者知觉,彷徨不宁,以致仲语,谦以为叔,应之不已;琼语,叔以为谦,绸缪益甚……望见邻寺火光,两生惊散,回首背墙,惟一味雨声沸腾,昏黑无见,面水如流,衣发如洗,更兼泥泞积水,举步如涉河渡海。两生狼狈而归,忧愁感慨。(29)冯梦龙:《燕居笔记》(第4册),《古本小说集成》本,第1880 -1881页。
这样的描叙,虽仍不免稚嫩,但已可见出作者展现生活真实的努力。中篇传奇小说被老套的艳情故事所束缚,对生活真实一向漠然。《双双传》逐渐挣脱程式化的格局,预示着新的艺术前景。其白描能力尽管有限,其白描努力却至为可贵。
探讨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审美品格,有必要把握几个关键环节:它的来历、它的文化品位以及它对后世的影响。
孙楷第留意到宋金诸宫调尤其是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在题材处理、人物刻画等方面对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示范作用,他指出:“以文缀诗,形式上反与宋金诸宫调及小令之以词为主附以说白者有相似之处。”(30)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26页。追溯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来历,这确实是一个较为合理的思路。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系据元稹《莺莺传》改编而成,但二者之间实有诸多不同:首先,《莺莺传》作者元稹是上流社会的精英文人,而董解元在卷一开头所标榜的自我形象却是个活跃于秦楼楚馆的书会才人。“这世为人,白甚不欢洽?”“秦楼谢馆鸳鸯幄,风流稍是有声价。教惺惺浪儿每都伏咱。不曾胡来,俏倬是生涯。”(31)董解元:《董解元西厢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页。一个“俏倬是生涯”的艺人,正是所谓的书会才人。其次,《莺莺传》设定的读者是一群年轻而有才情的精英文人,《西厢记诸宫调》拟想中的读者或观众则主要是市井中的风流浪子。如卷一:“曲儿甜,腔儿雅,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穷缀作,腌对付,怕曲儿拧到风流处,教普天下颠不剌的浪儿每许。”(32)董解元:《董解元西厢记》,第1、3页。这与《莺莺传》是大为不同的。其三,《莺莺传》中的莺莺乃名门闺秀,《西厢记诸宫调》虽也一再交代莺莺是相国小姐,但从那些颇具暗示性的笔墨来看,莺莺的身份倒更令人想到青楼女子,如卷一莺莺的亮相:“手撚粉香春睡起,倚门立地怨春风。”(33)董解元:《董解元西厢记》,第8页。仿佛倚门卖笑者的情态。张生之于莺莺,也与一般人对青楼女子的态度相同。卷一写他初见莺莺,便“手撩着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思量那清河君瑞,也是个风魔汉”(34)董解元:《董解元西厢记》,第14页。。卷四写他误以月光下的红娘为莺莺,也不招呼一声,就“抱定款惜轻怜”。第四,《莺莺传》没有所谓“才子佳人”的说法,董解元则确认张君瑞与莺莺是一对标准的才子佳人。如卷六:“一对儿佳人才子,年纪又敌头。经今半载,双双每夜书帏里宿。”(35)董解元:《董解元西厢记》,第121页。照宋元时代书会才人的看法,“才子佳人”=书会才人+青楼女子,《西厢记诸宫调》的俗文学品格由此可见。
中篇传奇小说发轫于元代宋梅洞的《娇红记》,其题材处理、人物刻画的路数正与《西厢记诸宫调》相近;穿插大量诗词,也可视为对诸宫调唱叹部分的移植。它所关注的题材限于艳情;它对白描不甚重视,因为艳情不太适合细腻摹绘,诸宫调也未提供这样的艺术范本;它把实质上的青楼女子与名义上的名门闺秀合并为一,缺少生活依据。明代第一部中篇传奇小说是李昌祺的《贾云华还魂记》,尽管其作者有相当好的文化素养,但当他依循《娇红记》来创作时,仍不免类似情形的发生,可见文学传统的惯性力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就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品位而言,弘治、正德以降的中篇传奇小说,实为流行于市井的通俗读物。其传播途径有二,或单行出版,或选入各种通俗类书,如《国色天香》《燕居笔记》等。“此等读物,在明时盖极普通。诸体小说之外,间以书翰,诗话,琐记,笑林,用意在雅俗共赏。”(36)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第127页。以明末刊本《燕居笔记》(当为何大抡编)为例,书分上下两层,上层收《天缘奇遇》《钟情丽集》《花神三妙传》《拥炉娇红》《怀春雅集》等5部中篇传奇小说;下层除收诗词歌赋、文书联曲外,另收短篇小说26篇,乃《游会稽山记》《金凤钗记》《联芳楼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牡丹灯记》《渭塘奇遇记》《江庙泥神记》《虾蟆牡丹记》《周秦行纪》《田洙遇薛涛联句》《心坚金石传》《节义双全传》《刘方三义传》《吴媚娘传》《续东窗事犯传》《琼奴传》《爱卿传》《雕传》《张于湖宿女贞观》《红莲女淫女禅师》《杜丽娘慕色还魂》《古杭红梅记》《绿珠坠楼记》《柳耆卿玩江楼记》等,多为用文言写作的传奇小说。从《燕居笔记》所收小说的题材来看,艳情居于主导地位。
面向市井的中篇传奇小说,其读者的文化层次不高,其作者的文化层次同样不高。玉峰主人、梅禹金等署名并不可靠,通常都是托名;“佚名”作者多为书坊老板或书坊老板聘用的“俚儒”。他们无心于“十年磨一剑”,情节和语言(包括诗词)大量重复,人物性格亦大体相仿。为了占领市场,他们常常求助于色情描写,“不计其数”地批发“佳人”,污秽不堪,以致在中篇传奇小说作者内部也招致了反弹。《刘生觅莲记》《双双传》等致力于改变这种恶习,尤其是《双双传》,它所预示的艺术前景是令人欣喜的。套用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的表述,可以说,这是中篇传奇小说的“自赎”。
就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在小说史上的影响来看,大体包括两个层面:
其一,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对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影响巨大。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子部小说类设《绣谷春容十二卷》一条,其提要有云:《龙会兰池全录》《申厚卿娇红记》等“直开后来才子佳人派之源”(37)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99页。。李梦生为《古本小说集成》之《五金鱼传》撰写前言,亦云:“明中叶,文人创作中篇传奇故事增多,著名的如《艳异编》《绣谷春容》《国色天香》《燕居笔记》等总集中所收的《刘生觅莲记》《怀春雅集》《钟情丽集》《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等,《五金鱼传》亦为其一。这些小说多描写才子佳人的患难离合,以大团圆作结,不仅为当时盛行的话本小说提供了素材,也直接影响与推动了明末清初以天花藏主人等为代表的长篇白话才子佳人小说的繁荣,这是很值得重视的。”(38)佚名:《春秋配·五金鱼传》,《古本小说集成》本,第2页。
其二,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对艳情小说(色情小说)和世情小说也有巨大影响。明中叶后的艳情小说,按语言形式来划分,或用文言,如《如意君传》《痴婆子传》,或用白话,如《绣榻野史》《春灯闹》,甚至包括长篇的《金瓶梅》,它们主要受《花神三妙传》《天缘奇遇》这类中篇传奇小说的影响,专事色情描写,一度泛滥成灾。
以上就明代中篇传奇小说的来历、文化品位和小说史影响等所作的考察,不免简略,但已大体揭示了其作为通俗文学的基本品格。尽管里面用了大量诗词,但实无“诗心”,所以,它与唐代的辞章化传奇区别甚大,而与宋代的话本体传奇面目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