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国重 顾明栋
20世纪下半叶至今,西方的人文社科领域,特别是文艺研究和文化研究经历了一系列转向,而在这些转向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也许是视觉转向,这一转向是现代社会进入了图像时代的标志。关于视觉转向的根本原因,人们一般会认为是人类因飞速发展的科技革命而进入以图像的创造、生产、流通和消费为主要形式的电讯时代的必然趋势,但往往忽略了这一转向其实是人类文化对第一感官的兴趣在新时代氛围中的一种强力复兴,更是西方哲学主流对第一感官及其生理性、心理性、情感性、社会性、政治性和认知性的重新思考和深入探索的结果。视觉转向的理论核心围绕视觉主体性而展开,众多思想家对视觉主体性的探索不是回归自柏拉图以降的传统主体性,而是对始于柏拉图、成于笛卡尔的主体性的反思、批判和重新构建。
作为人类首要的感官,视觉的生理性和社会性相互影响、相互加持、相互规约,从而迎来了文明的曙光。弗洛伊德的著名论断就把视觉与人类文明的诞生联系到了一起:“文明是人类从地面站立起来,拥有直立站姿的结果;因为站立使得他本来隐藏的生殖器暴露于他人的目光之下,因而需要加以保护,因此产生了一种羞耻之心。”①Sigmund Freud,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James Strachey trans.,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89,p.54.这种因他人注视而产生的羞耻之心规约了力比多,使人建立文化超我(cultural superego),助推了文明的产生。视觉与主体之间亦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哲学家们的凝视方式对其所持的主体观念存在着直接的影响。现代意义上的西方主体诞生于“现代主体性塑造者”(the builder of modern subjectivity)——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中。①Astrid Oesmann,Staging History:Brecht's Social Concepts of Ideolog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12,p.15.这是一个“视觉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这一时代结合了阿尔伯蒂透视主义(Albertian perspectivalism)和笛卡尔洞察真知的单目凝视心智之眼(monocular gaze in the mind's eye)”。②Stephen W.Melville and Bill Readings,Vision and Textuality,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5,p.344.到了20世纪,对视觉主体(visual subject)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在视觉文化的重要研究者尼可拉斯·莫佐夫(Nicholas Mirzoeff)的定义中,视觉主体“既是视觉行为的发出者,又是各种视觉被动性范畴的接受者,同时也被这两方面的因素塑造”,因而,莫佐夫的视觉主体“在笛卡尔对自我的早期现代性定义——‘我思故我在’之外又增补了一个新的定义:‘我被看,同时我看到我被看,故我在’”。③Nicholas Mirzoeff,The Subject of Visual Culture,Nocholas Morozoff ed.,The Visual Cultural Reader,New York:Routledge,2002,p.10.莫佐夫的视觉主体观不仅强调来自他者的凝视,同时强调自我对这种凝视的自觉认知,是对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凝视”理论的补充与发展。但还有一个视觉主体构建的维度在莫佐夫的定义中没有得到重视,即自我对他者的凝视在自我本身意识的生成中所产生的作用,这一维度在拉康心理学的镜像理论和阿尔都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视觉认同和异化论说中都有显示。
莫佐夫的定义源于思想界主体观念的变化。20世纪思想史上,一直存在着对柏拉图—笛卡尔理性主义传统中的现代性主体及其所体现的视觉中心主义的质疑,更有甚者,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如巴特声称“作者已死”、福柯宣布“主体已死”。但我们需要认识到的是,在后现代主义浪潮中“死去的”是拥有“理性之眼”的本质主义主体,随之而生的是由语言、权力和社会关系所塑造的“构建体”(construct),④Nick Mansfield,Subjectivity:Theories of the Self from Freud to Haraway,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0,p.51.或两者的混合体。⑤Subject一词本身就兼具“主体”和“附属”二意。福柯主体思想中即有如此两面,一方面强调权力对主体的生成,一方面倡导主体的自我呵护和生存艺术。参见Joseph D.Lewandowski,Rethinking Power and Subjectivity after Foucault,Symploke,No.2,1995,p.221。在20世纪语言学转向中,建构主体最核心的力量被认为是语言,这一点在拉康的无意识语言结构、福柯的话语权力以及巴特勒等人的表演性话语思想中都有阐述。关于视觉因素与主体构建之间关系的论述散见于20世纪西方主要思想家的著述之中,在“视觉转向”的运动中则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重视,思想家们逐渐从对世界和客体的观察转向了视觉主体自身,观看模式也从理性主义传统认知论的“看精神”“看本质”转向主体性研究的“被人看”“被权力看”“被伦理看”“相互看”等新的视觉方式。本文拟采用福柯式的考古学考察,研究西方近现代思想史中的哲学凝视问题,追溯和探讨一系列有关视觉方式转向的概念,如理性之眼、暴力之光、视觉黑洞、镜像陷阱、镜面大厅、全景监狱、他者之面等,进而探讨不同视觉模式与视觉主体性构建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现代哲学的视觉主体性构建为人文学科和文化研究的视觉转向奠定了哲学根基。
纵观西方思想史,哲学家们的凝视和其客体经历了数次变化。福柯在《主体阐释学》中观察到了西方视觉观照的一个基本趋势:“从柏拉图《阿尔喀比亚德》中可以看出,审视自我灵魂的行为就是一个人的目光被引向天际(aloft)的过程,即引向神性、本质和神圣之处。”⑥Michel Foucault,The Hermeneutics of the Subject: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1-1982,Arnold I.Davidson ed.,Graham Burchell trans.,New York:Picador,2005,p.495.从柏拉图开始,为了追寻超验精神和理念以及有关世界的客观知识,哲学家们的目光逐渐脱离人之本身,转向超验之处,这与苏格拉底和伊壁鸠鲁等先哲“认识你自己”、强调自我存在价值,并把目光聚焦于自身的原则背道而驰。此后,中世纪宗教时代的观照投向天堂,而由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肇始的现代观照则加诸作为客体的世界和他人之上。柏拉图的“理性之眼”穿透自然物象直抵“理念”;笛卡尔的“自然之光”身心分离、求索真理。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说:“当我透过窗口观看并说我看到街上的路人时,我事实上并没有看到他们,而是通过推断,认为所见的是人……但事实上,我所看见的不只是帽子和外衣吗?它们很有可能只是挂在自动化机器之上,但我可以断定我所见的是人。”①Rene Descartes,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E.S.Haldane and G.R.T.Ross trans.and eds.,Philosophical Works,Vol.1,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55,p.155.笛卡尔所描述的是一种无情感、非个人,依赖于心智,而非感官的理性之眼。这一理性之眼“被置于现代的门槛之上,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科学和哲学态度”,②David M.Levin,The Philosopher's Gaze:Modernity in the Shadows of Enlightenment,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2003,p.31.也昭示着现代性视觉主体的诞生。在柏拉图—笛卡尔理性主义传统中,视觉主体被认为拥有一种“精神视力”(spiritual vision)或“心智之眼”(the eye of the mind),使其能够真实地观察和探究作为客体的世界,以获取真知、理念或本相。③James Hill,Descartes and the Doubting Mind,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11,p.25.视觉也被认为是五官当中最为高贵(the noblest)的感官,④对此笛卡尔和托马斯·里德都有直接的论述,参见Rene Descartes,Discourse on Method,Optics,Geometry and Meteorology,Paul J.Olscamp trans.,Indianapolis:Bobbs-Merrill,1965,p.65;Thomas Reid,An Inquiry into the Human Mind on the Principles of Common Sense,Edinburgh:Bell&Bradfute,1810,p.152。但视觉必须在理性的指导下才能获得“理性之眼”和“自然之光”,才能有正确的观看方式,这就是由柏拉图开启的理性视觉主义:“一种围绕‘光’(clumière)和‘看’(voir,vision)而展开的哲学传统,”⑤杨大春:《何种看,看什么:现象学与“光的暴力”》,《哲学研究》2010年第8期。这也是一种主客二元对立认知论传统中的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
这种认知论的理性主义视觉却有着深刻的文化政治涵义。在现代性视觉王国中,主体被给予一双理性的心智之眼,站在视觉场域中心,将目光投向包括自然和他人的观察客体。但问题是,虽然笛卡尔试图强调行为与思想之间、认知与伦理之间的分野,但在后来哲学家们看来,其实是不可分割的,特别是当视觉对象是人而非物的时候。由此,笛卡尔哲学带来了现代性主体的伦理困境,如胡塞尔在《欧洲人的危机》中所言:“人变成了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世界的监察者,成为了‘哲学家’。”⑥Edmund Husserl,The Crisis of European Man,Quentin Lauer ed.,Phenomenology and The Crisis of Philosophy,New York:Harper&Row,1965,p.172.笛卡尔以窗内观察者的形象描述的理性主义视觉主体就体现了以下几种“欧洲人的危机”。其一,现代性视觉主体无法认识主体存在的“肉身性、主体间性,以及在现世世界中的嵌入性”。⑦Martin Jay,Force Field:Betwee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Cultural Critique,New York:Routledge,1993,p.128.现代性视觉主体观念认为,每个个体在同样的视域场中都体验着相同的视觉体验,并追寻理性的和普适性的认知原则,从而将主体约减为理性这样一个超验概念的存在,因而具有绝对的一致性,而且因为理性被认为是主体之本质属性,与他者无涉,他者在自我意识的产生和维系中的作用没有得到认可。因此,现代性视觉主体忽视了对人之肉体存在和情感因素的观照,故而形成一种“无欲凝视”(gaze of no desire),其主体亦是“抽象的、形式的、无肉体的、无现世性的”。⑧Robert R.Williams,Recognition:Fichteand Hegel on the Other,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2,p.2.其二,如马丁·杰所言,现代性视觉主体“是独眼,没有正常的双眼。就像用一只眼睛透过一个小孔窥视里面的景象。这只眼睛是静止的而不是动态的”。⑨Martin Jay,Scopic Regimes of Modernity,Hal Foster ed.,Vision and Visuality,Seattle:Bay Press,1988,p.7.理性之眼将视觉的无序性和动态性约减成为抽象原则和规律。根据启蒙运动的理想,理性目光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万象中所揭示的真知和真理是唯一的和普适的,①在以赛亚·柏林看来,尽管有些例外,但大多启蒙思想家们都认为有“一系列普适性的不可改变的原则统摄着整个世界……思想家们对具体原则的认识或许不同,或者对如何揭示掌握这些原则看法不一……但(他们都认为)这些原则是真实存在的,是可知的,不管是确定性的还是或然性的。这一点在整个启蒙运动中都是最核心的教条。”见Isaiah Berlin,The Counter-Enlightenment,Henry Hardy and Roger Hausheer eds.,The Proper Study of Mankind,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98,pp.245-246。故而有唯我主义(solipsism)的嫌疑:将现实约减为主观判断。作为视觉客体的世界与现代主体之间因而形成了一种非对称性的视觉关系,世界作为他者被现代主体所凝视和定义,恰如海德格尔所言:“现代的基本问题是把世界作为图像加以征服。”②Martin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William Lovitt trans.,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1938,p.134.其三,这种基于启蒙理性的单一视觉模式被认为与现代性社会中的诸多政治和伦理问题有着内在联系。理性之眼下的他者必然会被客体化与同一化。“[现代主体]就像一个猎人,搜寻相似和相异之处,目的是为了吸收它们,并将其转化为与自我一致的身份特征”。③Branka Arsic,The Passive Eye:Gaze and Subjectivity in Berkele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0.这一论断的文化政治涵义是,视觉权力的拥有者将他者,如女性、同性恋者、其他族裔等,通过单一视觉强行纳入与其自身具有一致性(conformity)的认知范畴之中加以考量。这是一种“光的暴力”——它“最终意味着让一切事物都成为为我之物”。④杨大春:《何种看,看什么:现象学与“光的暴力”》。现代性主体用一双理性之眼审视、探究他者,并对之进行定义、分类和秩序化。他者被强行认知和定义,没有反向凝视的权力,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主体间性关系无从得以重视,而主体与他者之间的伦理距离被强行消解。
18世纪晚期,德国唯心主义和浪漫主义作为对启蒙理性的挑战而兴起,并产生了一种与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体不同的主体性观念。“德国唯心主义中的自我被认为不仅是所有有关世界知识的基础,同样也是有关世界真实性的基础”,⑤David E.Klemm,Figuring the Self:Subject,Absolute,and Others in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p.vii.恰如艾布拉姆斯(M.H.Abrahms)的镜与灯所喻,理性主义者如镜般折射世界,而浪漫主义者如灯般照亮世界。但就自我与他者之关系而言,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认为人的主体性是基于“各种超验性自我意识观念”之上的;⑥Udo Thiel,Self-Consciousness and Personal Identity from Descartes to Hum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p.436-437.二者都把自我置于存在的中心,他者依然只是自我意识的产物。对理性主义者而言,他者是自我理性目光探究的认知对象,而对浪漫主义者而言,“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⑦Robert R.Williams,Recognition:Fichteand Hegel on the Other,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2,p.1.他者是自我主观目光的意识投射。
理性主义的“暴力之光”如果被调转方向,本来作为理性观察者(spectator)的主体本身就会成为这一视觉暴力的观察对象(spectacle)。这一转变在主体思想研究中的直接体现就是穆尔维等人在人文研究领域“视觉转向”的影响下所提出的“凝视理论”。继各种后现代理论认为人之主体是体制性权力和话语权力的构建结果之后,凝视理论探讨了主体构建中的视觉因素,强调现代社会中抽象视觉对主体的规训与塑造。凝视因而是掠夺性、客体化、单向度的,同时是具有性别特征的。凝视携带着权力,与白人、异性恋和男性主体结成联盟,制造出了有色人群、同性恋、女性和“作为缓解男性阉割焦虑的恋物癖对象”的各种他者形象。⑧Amelia Johns,Representation,Amelia Johns ed.,The Feminism and Visual Culture Reade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46.
这种单向度的凝视模式受到了众多思想家的反驳,如多恩(Mary Ann Doane)认为凝视理论的问题在于“它把主体性只限于一个位置——看者的凝视……这种理论话语中没有他者性,没有差异性,没有主体性,对(主体)的理解总是被提前设定好的”。①Mary Ann Doane,Femmes Fatales:Feminism,Film Theory,Psychoanalysis,New York:Routledge,1991,p.83.因此,作为对单向度视觉权力的批判理论,凝视理论本身也没有摆脱单向模式,没能充分阐释被凝视者反凝视的视觉策略以及凝视对凝视者自身主体性的反向构建与塑造。此外,凝视理论的提出者声称是基于拉康的凝视思想而提出的,但其实是一种对拉康思想的简单化与歪曲:在拉康思想中存在两种视觉形式,其一是由主体发出的目光(eye);其二是加诸主体之上的凝视(gaze)。凝视外在于主体,主体本身是凝视的对象:“凝视在外,我被看,也就是说,我是一幅图片。”②Jacques La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of Psychoanalysis,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8,p.106.可见,凝视理论中将他者客体化的凝视其实与拉康思想并无直接关系,而是一种现代性权力在视觉领域的一种体现方式。
有关主体的视觉构建问题的研究在20世纪中后期得到了关注,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中作为观看者(spectator)的主体开始意识到,自我不仅是“观看”这个“暴力之光”的发出者,同时也是接受者,因而从观看者转化成为被观看者(spectacle)。我们从20世纪存在主义、心理分析、意识形态以及伦理学研究中都能看到人们面对他者面孔或目光时的困惑。可见,思想家们开始反思柏拉图—笛卡尔视觉中心主义思想,探讨理性主义视觉传统对精神的重视与对肉体的疏忽,对看者的重视和对被看者的疏忽,对凝视的重视和对反凝视的疏忽。思想家们开始把视线从作为视觉客体的世界转移到了作为视觉主体的观看者自身上来,研究视觉在观看者主体形成中所扮演的角色。理性主义传统中主体的独立性和内在性在后结构主义思想家们看来是不可能的。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中“没有自我,就没有他者”的信条逐渐转向后结构主义思潮中“没有他者,就没有自我”的反思。视觉是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的基本形式之一,包含复杂的文化、政治、性别以及心理因素。对他者的凝视和来自于他者的凝视共同作用于视觉主体心理和意识的形成。视觉与主体形成之间的关系具有两面性。心理学家奥托·费尼谢尔(Otto Fenichel)认为:“眼睛扮演了双重角色:一方面是主动施虐性的(凝视者向对方施以魔咒),另一方面是被动受虐性的(凝视者被其所见迷惑)。”③Otto Fenichel,The Scoptophilic Instinct and Identific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London:SAGE Publication Ltd,1999,p.328.前者如蛇发美女美杜莎使人石化的双眼,后者如化为石头的受害者。
这种面对他者目光时的“迫害妄想症”在萨特那里有着直接的论述。萨特对他人目光的焦虑据说来自其童年经历,④Otto Fenichel,The Scoptophilic Instinct and Identific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pp.279-280.成人的目光使萨特意识到,“我的真实、性格和姓名都在成人的手里。我学会了通过他们的眼睛审视自己……他们不在了,但他们的目光却留了下来”。⑤Jean-Paul Sartre,The Words,Bernard Frechtman trans.,New York:Fawcett,1964,p.52.这种对他人目光的敏感影响了他一生的思想历程:从“公共哲学家”(the public philosopher)到“斜视哲学家”(the squinting philosopher),再到“盲人哲学家”(the blind philosopher)。⑥Martin Jay,Downcast Eyes: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French Though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279.
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萨特描述了通过钥匙孔偷窥他人时反被他人窥见的场景。在意识到可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之前,偷窥者恰如一个理性主义的视觉主体,体验着一种自足独立的主体存在,“但是突然我听到大厅里的脚步声。有人在看我!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他人目光的对象时,“我看到我自己被看”①Jean-Paul 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Hazel E.Barnes trans.,New York:Washington Square Press,INC.,1953,p.319.这一意识带来一种耻辱感(在其他场合也可能是骄傲感),意味着他者对自我的侵入和自我的去中心化。在萨特看来,这种耻辱感意义不同寻常:“耻辱感使我意识到自己是他人目光的对象。”②Jean-Paul 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p.320.萨特对在公园遭遇他者目光时的经历的描述也传达了类似的思想。借用罗曼·布莱森(Norman Bryson)的话来说,在意识到自己成为他人目光凝视的对象之前,自我就是整个视域场的中心,但一旦有他人突入,这一原本只有一个圆点的视域场中的视觉关系就发生了逆转:“看者本身现在成为一条切线,而不是中心;成为一个消失点,而不是视点;成为了他者视域中的一个盲点……这个闯入者吸走了看者原有的一切,就像一个黑洞把眼前的一切吞噬。”③Norman Bryson,The Gaze in the Expanded Field,Hal Foster ed.,Vision and Visuality,Seattle:Bay Press,1988,p.89.视域场中出现的他者恰如黑洞,但在萨特哲学中,视觉客体并没有像理性主义视觉暴力之下的客体被完全物化,而是一种双向客体化的过程。萨特说,看他人(seeing-the-other)的本质是“被他人看”(beingseen-by-the-other)。④Jean-Paul Sartre,Being and Nothingness,p.315.同一视域场成为两个主体竞相争夺的场所,这对稳定的自我观念形成挑战。借用马丁·杰(Martin Jay)的话说,两个个体之间的相互注视“引发深度不安的主体间性关系,以及颇为危险的非真实自我”。⑤Martin Jay,Downcast Eyes: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French Thought,p.276.“看”这一动作伴随着欲望,而对萨特来说欲望的本质就是占有他人的主体性和剥夺对方的自由,“他人即地狱”,即便是恋人之间亦是如此。萨特“通过他人的‘注视’理论完成了对胡塞尔自我学内在性的彻底倒转:不是自我构造他人,而是他人触及了自我的存在”。⑥李荣:《列维纳斯他者视阈中的伦理主体》,《学术研究》2011年第8期。
视觉不仅与文明的诞生相关,同时也与个体自我意识的产生有直接的关系。根据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心理分析理论,初生的婴儿尚无自我意识,没有自我的边界,处于一种被海水包围的感觉(oceanic feeling),在拉康理论中,儿童的“镜像阶段”标志着自我意识的开端。面对镜子,婴儿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婴儿能够辨识出那个镜中的影像与自我的一致性,并藉此开始了身体的“辖域化”(territorialization of the body),⑦Kaja Silverman,The Subject,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London:SAGE Publication Ltd,1999,p.341.产生与他者相对的自我观念。但需要认识到的是,在拉康那里,儿童自我意识的产生即意味着儿童自我异化的开始,因为儿童与镜中影像的认同究其本质而言是一种“误认”(misrecognition)。儿童本身与镜像之间毕竟相去甚远,镜像远比儿童本身更加理想,更加协调完整。在本质上,镜像相对于儿童而言就是一个他者,而基于他者所产生的儿童自我意识很显然就是一种误认。镜像被儿童视为“理想自我”(ego ideal)并投射到自身,从而产生自我意识。这一过程有两个方面:其一是认同的冲动,其二是误认的危险,前者是一个愉悦的过程,而后者则潜藏着危险,“拉康理论中,主体基于镜像阶段得以形成,这是诸多异化危机之一,因为通过一个外在的意象认识自我就意味着将被异化所定义”。⑧Kaja Silverman,The Subject,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p.344.拉康镜像阶段所形成的基于他者(other-centered)的视觉主体反映了他对西方现代传统中拥有独立自我意识的现代主体的颠覆和重写,主体的本质已非笛卡尔传统中的理性,而是拉康意义上的被误认为自我的他者性镜像。拉康的主体观念因而是基于自我与他者之间视觉关系的,他批评了萨特和梅洛-庞蒂的主体观念,认为他们“在主体间性的欲望辩证关系之前,为主体设置了不可约减的主体独立性,一个自足的意识”,⑨Martin Jay,Downcast Eyes:The Denigration of Vision in Twentieth Century French Thought,pp.346-347.由此可见拉康取消了独立的主体,代之以基于主体间视觉关系的主体观立场。
以视觉认同为特征的“镜像界”(the Imaginary Order)与“实在界”(the Real)和“象征界”(the Symbolic Order)一起构成了拉康主体建构思想中的三位一体的波罗米结(Triad of Borromean Knot),这三界并非前后相继的,而是共时并存着,一起作用于主体意识的形成。镜像阶段对于视觉性他者的认同并没有随着这一阶段的结束而消失,而是以新的方式,与某种他者产生视觉认同。这一点在阿尔都塞的主体性思想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应用。
在阿尔都塞的询唤理论(theory of interpellation)中,个体一旦对诸如警察等的呼唤予以回应,他便自然臣服于该种意识形态,从而成为该种意识形态所生产的主体,因而这里的主体便是一种臣服的个体(subject)。①Louis 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Notes towards an Investig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London:SAGE Publication Ltd,1999,p.321.这一看似过于简单的模式其实是基于阿尔都塞对于主体性的深刻思考的:“个体总是一个已然被塑造的主体,即便在其出生前……在具体的家庭意识形态设置中,一个孩子从胎儿起,便被期待成为一个特定的主体。”②Louis 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Notes towards an Investig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p.321.与拉康认为人一旦出生便进入一种象征性系统一样,阿尔都塞强调意识形态的先在性。出生之初,个体意识中已然充斥着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而对他的“询唤”只是一种对已有权力关系的重申,这种机制的根基就在视觉认同之中。阿尔都塞把意识形态描述成为一个“绝对主体”(Absolute Subject),这是一个类似于拉康镜像的形象。个体心甘情愿地认同绝对主体,恰如镜前的儿童愉悦地认同镜像一般。阿尔都塞称:“我们看到所有意识形态的结构中,在绝对主体的询唤下,其他个体都成为意识形态的附属主体。这一结构是视觉性的(specular),如镜子一般,且是双重镜像的:镜像复制构成意识形态并确保其运行。”③Louis 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Notes towards an Investig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p.322.双重镜像认同或询唤发生在绝对主体和个体之间,同样发生在个体与个体之间,是一个意识形态传递和延伸的过程。这一镜像性过程确保绝对主体与个体之间,最重要的是被询唤主体与自身的认同,即主体认为那个意识形态的绝对主体镜像就是自我,并以其为理想自我构建自我意识。但究其本质而言,这一过程与儿童所遭遇的镜像阶段一样有认同的愉悦和异化的危险两个方面。阿尔都塞用上帝及其子民之间的关系说明这一意识形态的运行机制:“上帝是绝对主体,摩西和其他无数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上帝的对话者和询唤者:他的镜子、他的镜像。人不就是按照上帝的模样造出来的吗?”④Louis Althusser,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Notes towards an Investigation),Jessica Evans and Stuart Hall eds.,Visual Culture:The Reader,p.322.米歇尔(W.J.T.Mitchel)解释说:“通过询唤建立的关系折射出臣服与统治的关系……询唤发生的场所就像一座四面都是镜子的大厅。”⑤W.J.T.Mitchel,Iconology and Ideology,David B.Downing and Susan Bazargan eds.,Image and Ideology in Modern/Postmodern Discourse,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1,p.328.意识形态的运作显然利用了人类与镜像认同的欲望,人一旦出生就来到了一个镜子大厅,每面镜子折射出的都是意识形态的绝对主体形象,所有个体都受此镜像询唤并与之认同。
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视觉运行机制的描述与福柯权力的视觉运行机制有异曲同工之处,阿尔都塞的主体陷入镜像大厅之中,而福柯的主体暴露在权力凝视之下,前者主动认同绝对主体的镜像,后者主动内化权力的监视目光。笛卡尔哲学中躲在窗后的现代性视觉主体成为曾经属于自己的“暴力之光”的凝视对象。福柯用边沁所设计的“全景式圆形监狱”意象说明了主体在现代规训社会中的视觉体验。这一全景监狱是“启蒙运动将一切置于单向度理性凝视之下的计划之象征”。①Paul S.Fiddes,Seeing the World and Knowing God:Hebrew Wisdom and Christian Doctrine in a Late-Modern Contex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171.这一监狱基于一种视觉机制,它确保了视觉关系中的非对称性、非平等性、差异性这些理性主义视觉暴力的基本特征。来自监视塔的目光无所不在,而困于四周监室中的囚犯无从逆向观看,只能被动接受,因而圆形监狱中的视觉机制是理性主义“暴力之光”的社会学应用。尤为重要的一点是,个体接受来自监狱中心监视塔中可能的规训目光并将之内化而自我监督。根据福柯生产性现代权力观念,这一视觉权力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理性主体或社会机构,而是一种非个人的权力的凝视。同时,所有人既是凝视的发出者,亦是凝视的接受者,既是视觉权力的执行者,亦是视觉权力的接受者。具有类似监督权力的还有福柯所谓“诊疗凝视”(clinical gaze),这种凝视按照理性原则制定的医疗准则对视觉对象进行分类,排除、禁闭不合标准者,最终大众自动根据这些标准进行自我管理,成为合乎条件的公民。基于此,福柯质疑独立自足理性主体的存在,他认为我们必须“放弃主体本身……在历史框架之内对主体的构建进行分析”。②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Colin Gordon ed.,New York:Vintage,1980,p.117.但在后期伦理学研究中,福柯呼唤将目光从天际和世界及超验他者拉回,批判人类对超验精神和客观知识的追逐,将目光再次聚焦到自身存在,通过自我呵护和主体生存美学实现主体的复活。
与阿尔都塞的“镜面大厅”和福柯的“全景监狱”不同,列维纳斯所考察的是面对“他者之面”时的伦理维度。列维纳斯他者哲学也被认为是一种“面孔现象学”,③杨大春:《何种看,看什么:现象学与“光的暴力”》。探讨主体面对他者面孔(face)时的伦理内涵,而在列维纳斯哲学中,面孔是他异性(alterity)的标志。当然这里的面孔并非一定是物理意义上可见的面孔,“脸不能被还原为鼻、眼、额等”,④Emmanuel Levinas,Time and the Other,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1987,p.86.而是一个同时显示他者的可见性和不可见性的抽象概念。当然,列维纳斯所强调的是他者的不可知性或不可见性:“他人不是‘看’或‘注视’的对象,不受制于‘光’的暴力……列维纳斯把他人视为上帝。”⑤杨大春:《何种看,看什么:现象学与“光的暴力”》。这揭示了他者面孔对列维纳斯所构成的一种思想焦虑:“他者是通过可见与不可见、现象和超验、概念性和不可概念化之间的张力所展示出来的。”⑥Hagi Kenaan,The Ethics of Visuality:Levinas and the Contemporary Gaze,London:I.B.Tauris&Company,2013,p.5.列维纳斯的他者很明显与理性主义传统中的视觉客体截然不同,他者是不可被认知的,同时不能被认知,甚或不应该被认知,因为他者存在于自我的意识之外,自我的意识除了把自我认知强加到他者身上之外,无法真正认识他者。面对一个无从认知的面孔,自我眼中本来井然有序的视觉景象出现裂隙,出现新的秩序,甚至无序。既然无法认知,不该认知,自我和他者之间如何相处呢?在列维纳斯看来,他者之面更是一种自我与他者的伦理责任,“自我与他者之面的关系正是伦理学的”。⑦Emmanuel Levinas,Ethics and Infinity,Pittsburgh: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1985,p.87.他者之面所唤起的应当是自我对不可知他者的伦理关怀。
列维纳斯“他者之面”中所蕴含的伦理思想背后是他对西方主体性思想的反思,与后现代思潮对主体的解构不同,列维纳斯致力于对主体的拯救,但他所拯救的主体并非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义主体,而是“一种以他者为基点的伦理主体性”。⑧李荣:《列维纳斯他者视阈中的伦理主体》。列维纳斯认为,在本体论传统中,对他者的认识取决于一个统一自我的建立,而这一自我建立的代价就是对他者的同质化(the same)约减:“把他者同一化以保证自我存在的包容性。”⑨Emmanuel 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79,p.43.同一化他者的自我对列维纳斯来说就是他所要破解的西方本体论思想的逻各斯,自我的内在性消解了他者的存在,如理性之眼加于他者之上的光之暴力。自我之眼的整体性“理智之光”普照一切,因而视觉主体眼中没有不可见(the invisible)之可能性,因此,本体论哲学究其实是一种自我学(philosophy is egology),一个以一致性和总体性为基本特征的封闭结构,封闭在外的就是那个本来无法约减为自我的他者性。“这个他者引发了思想家对同质性的质疑,他者的重现依赖于自我封闭的裂隙,这一裂隙不会来自自我的反思,而是来自他者的冲击。不惧自身的脆弱,允许他者的冲击和撕裂,列维纳斯称这一思想为伦理”。①Hagi Kenaan,The Ethics of Visuality:Levinas and the Contemporary Gaze,p.11.列维纳斯的伦理学就是要揭示不可见之存在,特别是他者之不可见的他者性(alterity),从而重视“我应该为他者做什么?”这样的伦理问题,而不是“他者是什么?”这样的认知问题。列维纳斯称伦理学为第一哲学,其基本意图在于改变西方哲学以内在性为基本特征的本体论研究方式,并提出具有转折意义的主体观,即他者具有绝对的不可知性,自我是基于与他者的伦理关系而存在的。
从柏拉图到笛卡尔,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哲学家们将目光投向作为他者的视觉客体,探寻其中的理念、本质和真理,但在20世纪思想家们的眼中,这种视觉中心主义的“理性之眼”中蕴含着将他者予以同质化约减的“暴力之光”。当代思想家们把目光投向视觉主体本身,探讨了“被人观看”“被权力观看”“被意识形态观看”“相互观看”“伦理观看”等视觉模式的主体构建与视觉体验之间的种种关联。本文所论思想家尤其关注自我遭遇他者时所表现的种种身心状况:其一,由于他者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者的视觉性存在使自我通过视觉认同(镜像陷阱)产生了自我意识,即拉康所谓“镜像阶段”;其二,他者的出现打破了自我的独立自足存在,从而是破坏性的,即萨特所谓注视和“他人即地狱”(Hell is other people);其三,视觉是意识形态和权力的携带者,即阿尔都塞之“询唤理论”与福柯所谓“全景监狱”;其四,他者的存在意味着自我对他者所应承担的伦理职责,即列维纳斯所谓“伦理学就是光学”(Ethics is an optics)。列维纳斯认为我们未能充分认识到他者所引起的伦理要求,并为之感到惋惜;萨特、拉康、福柯、阿尔都塞等也同样感到惋惜,但他们惋惜的是,我们无法成功地从他者加于主体之上的统一性形式中完全逃脱出来。从“理性之眼”到“视觉黑洞”,从“镜像陷阱”到“镜面大厅”,从“全景监狱”到“他者之面”,哲学家的目光几经变化,对视觉主体的认识也有诸多演变,大体上从强调稳定不变的本质主义主体观走向揭示被动性动态变化的后现代反本质主义主体观。基于以上考察,莫佐夫的视觉主体定义——“我被看,我看见我被看,故我在”可以被修改为:“我看,我被看,故我在。”或者,恰如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在后现代语境中被逆转而解释为“我思故我不在,”以上模式同样可以在后现代主义主体观中演绎为“我看与被看故我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