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的悲剧与荒诞不经的幽默
——余华作品赏读

2022-12-26 20:31策划新作文执行寒云
新作文·初中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医生德顺动手术

策划/新作文 执行/寒云

◇ 蹦蹦跳跳的游戏

/余 华/

在街头的一家专卖食品和水果的小店里,有一张疲惫苍老的脸,长年累月和饼干、方便面、糖果、香烟、饮料们在一起,像是贴在墙上的陈旧的年历画。这张脸的下面有身体和四肢,还有一个叫林德顺的姓名。

现在,林德顺坐在轮椅里,透过前面打开的小小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们都是侧身而立,他们中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戴着红色的帽子,脖子上扎着同样红色的围巾。

可是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男孩却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们三个人站在街道的对面,也就是一家医院的大门口。他们安静地站在嘈杂进出的人群中间,作为父亲的那个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脸始终望着大门里面的医院。他的妻子右手拉着孩子的手,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医院。只有那个男孩望着大街,他的手被母亲拉着,所以他的身体斜在那里。男孩的眼睛“热爱”着街道,他的头颅不停地摇摆着,他的手臂也时常举起来指点着什么,显然他还在向他的父母讲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男孩的父母迎向了医院的大门,林德顺看到一个发胖的护士和他们走到了一起,站住脚以后,他们开始说话了。男孩的身体仍然斜着,他仍然在欢欣地注视着街道。

那个护士说完话以后,转身回到了医院里面,男孩的父母这时候转过身来了,他们拉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街道,来到了林德顺小店的近旁。父亲松开儿子的手,走到林德顺的窗口,向里面张望。林德顺看到一张满是胡子茬的脸,一双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经浮肿了,白衬衣的领子变黑了。林德顺问他:“买什么?”

他看着眼皮底下的橘子说:“给我一个橘子。”

“一个橘子?”林德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多少钱?”

林德顺想了想后说:“给两毛钱吧。”

他的一只手递进来了两毛钱,林德顺看到他袖管里掉出了几个毛衣的线头来。

当这位父亲买了一个橘子转回身去时,看到那边母子二人正手拉着手,在人行道上玩着游戏,儿子要去踩母亲的脚,母亲则一次次地躲开儿子的脚,母亲说:“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儿子说:“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这位父亲就拿着橘子站在一旁,看到他们蹦蹦跳跳地玩着游戏,直到儿子终于踩到了母亲的脚,儿子发出胜利的喊叫:“我踩着啦!”

父亲才说:“快吃橘子。”

林德顺看清了男孩的脸。当男孩仰起脸来从父亲手中接过橘子的时候,林德顺看到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脸却是苍白得有些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是苍白的。

然后,他们又像刚才在街道对面时一样安静了,男孩剥去了橘子皮,吃着橘子被父母牵着手走了。

林德顺知道他们是送孩子来住院的,今天医院没有空出来的床位,所以他们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顺又看到了他们,还像昨天一样站在医院的大门口,不同的是这次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向医院里面张望,母亲和儿子手拉着手,正高高兴兴地玩着那个蹦蹦跳跳的游戏。隔着街道,林德顺听到母子两人喊叫:“你踩不着,你踩不着……”

“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母亲和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仿佛不是在医院的门口,而是在公园的草坪上。男孩的声音清脆欲滴,在医院门口人群的嘈杂声里,在街道上车辆的喧嚣里脱颖而出:“我能踩着,我能踩着……”

接着,昨天那个发胖的护士走了出来,于是这蹦蹦跳跳的游戏结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随着那个护士走进了医院。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顺看到这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医院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得很慢,丈夫搂着妻子的肩膀,妻子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他们很慢很安静地走过了街道,来到林德顺的小店前,然后站住脚,丈夫松开搂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将满是胡子茬的脸框在窗口,向里面看着。林德顺问他:“买一个橘子?”

他说:“给我一个面包。”

林德顺给了他一个面包,接过他手中的钱以后,林德顺问了他一句:“孩子好吗?”

这时候他已经转过身去了,听到林德顺的话后,他一下子转回脸来,看着林德顺:说“孩子?”

他把林德顺看了一会儿后,轻声说:“孩子死了。”

然后他走到妻子面前,将面包给她:“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着头,像是看着自己的脚,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摇摇头说:“我不想吃。”

“你还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继续这样说。

“我不吃。”她还是摇头,“你吃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笨拙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他向妻子伸过手,他的妻子顺从地将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搂住了她的肩膀,两个人很慢很安静地向西走去。

林德顺看不到他们了,小店里的食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继续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来了,他抬了抬头,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欢下雨,他就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倒霉的。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抱着一件大衣,上楼去关窗户,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腿一软,接着就是永久地瘫痪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

◆赏析

作者写了两个被命运击中的人,一个是生病去世的小男孩,一个是瘫痪的店主。作者用一种极为平静的笔调呈现了这两个悲剧。这也是余华一贯的手法,不论是《活着》还是《许三观卖血记》,都没有激愤地去控诉,去嘶喊,他只是把这些残酷的现实展示出来,徒留我们感慨命运的无情。而那个蹦蹦跳跳的游戏,可以说是全文唯一的亮色,孩子生前最后的快乐。他玩游戏时是那样的天真快乐,但命运却无情地带走了他。而轮椅上的林德顺,则在遭遇厄运之后靠着这家小店去抵抗漫长岁月。命运是无情的,人在其中是渺小的,但唯有坚强,才能对抗命运。

◇ 阑尾

/余 华/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体格强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就是这样,他下了手术台以后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倦意,走回家时脚步咚咚咚咚,响亮而有力,走到家门口,他往往要先站到墙角撒一泡尿,那尿冲在墙上唰唰直响,声音就和暴雨冲在墙上一样。

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一天,精力充沛的外科医生在连年累月的繁忙里,偶尔得到了一个休息之日,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上午,下午他带着两个儿子走了五里路,去海边玩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他肩膀上骑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又走了五里路。吃过晚饭以后天就黑了,他就和自己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坐在屋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那时候月光照射过来,把树叶斑斑驳驳地投在我们身上,还有凉风,凉风在习习吹来。

外科医生躺在一张临时搭出来的竹床上,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藤椅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哥哥和我,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听我们的父亲在说每个人肚子里都有的那一条阑尾,他说他每天最少也要割掉二十来条阑尾,最快的一次他只用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一次阑尾手术,将病人的阑尾唰的一下割掉了。我们问,割掉以后怎么办呢?

“割掉以后?”我父亲挥挥手说,“割掉以后就扔掉。”

“为什么扔掉呢?”

我父亲说:“阑尾一点屁用都没有。……你们呼吸,你们消化,你们睡觉,都和阑尾没有一点关系,就是吃饱了打个嗝,肚子不舒服了放个屁,也和阑尾没关系……”

听到父亲说打嗝放屁,我和我哥哥就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了起来,认真地对我们说:“可是这阑尾要是发炎了,肚子就会越来越疼,如果阑尾穿孔,就会引起腹膜炎,就会要你们的命,要你们的命懂不懂?”

我哥哥点点头说:“就是死掉。”

一听说死掉,我吸了一口冷气,我父亲看到了我的害怕,他的手伸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其实割阑尾是小手术,只要它不穿孔就没有危险……有一个英国的外科医生……”

我们的父亲说着躺了下去,我们知道他要讲故事了,他闭上眼睛很舒服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们,他说那个英国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来到了一个小岛,这个小岛上没有一家医院,也没有一个医生,连一只药箱都没有,可是他的阑尾发炎了,他躺在一棵椰子树下,痛了一个上午,他知道如果再不动手术的话,就会穿孔了……”

“穿孔以后会怎么样?”我们的父亲撑起身体问道。

“会死掉。”我哥哥说。

“会变成腹膜炎,然后才会死掉。”我父亲纠正了我哥哥的话。

我父亲说:“那个英国医生只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他让两个当地人抬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在这里……”

我父亲指指自己肚子的右侧,“在这里将皮肤切开,将脂肪分离,手伸进去,去寻找盲肠,找到盲肠以后才能找到阑尾……”

一个英国医生,自己给自己动手术,这个了不起的故事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我们激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也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像那个英国医生那样。

我们的父亲说:“这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如果我也在那个小岛上,阑尾也发炎了,为了救自己的命,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父亲的回答使我们热血沸腾,我们一向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最强壮的,最了不起的,他的回答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这个认为,同时也使我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向别的孩子吹嘘:“我们的父亲自己给自己动手术……”我哥哥指着我,补充道:“我们两个人抬一面大镜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到了这一年秋天,我们父亲的阑尾突然发炎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的母亲去工厂加班了,我们的父亲值完夜班回来,他进家门的时候,刚好我们的母亲要去上班,他就在门口告诉她:“昨晚上一夜没睡,一个脑外伤,两个骨折,还有一个青霉素中毒,我累了,我的胸口都有点疼了。”

然后我们的父亲捂着胸口躺到床上去睡觉了,我哥哥和我在另一间屋子里,我们把桌子放到椅子上去,再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去,那么放来放去,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听到父亲屋子里有哼哼的声音,就走过去凑在门上听,听了一会儿,我们的父亲在里面叫我们的名字了,我们马上推门进去,看到父亲像一只虾那样弯着身体,正龇牙咧嘴地望着我们,父亲对我们说:“我的阑尾……哎……疼死我了……急性阑尾炎,你们快去医院,去找陈医生……找王医生也行……快去,去……“

我哥哥拉着我的手走下了楼,走出了门,走在了胡同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了,我知道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哥哥拉着我正往医院走去,我们要去找陈医生,或者去找王医生,找到了他们,他们会做什么?

一想到父亲的阑尾正在发炎,我心里突突地跳,我心想父亲的阑尾总算是发炎了,我们的父亲就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了,我和我哥哥就可以抬着一面大镜子了。

走到胡同口,我哥哥站住脚,对我说:“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想想,找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给我们爸爸动手术。”

我点点头,我哥哥同:“你想不想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说:“我太想了。”

我哥哥说:“所以不能找陈医生,也不能找王医生,我们到手术室去偷一个手术包出来,大镜子,家里就有……”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这样就能让爸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啦。”

我们走到医院的时候,他们都到食堂里去吃午饭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护士,我哥哥让我走过去和她说话,我就走过去叫她阿姨,问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嘻嘻笑了很长时间,我哥哥就把手术包偷了出来。

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我们的父亲听到我们进了家门,就在里面房间轻声叫起来:“陈医生,陈医生,是王医生吧?”

我们走了进去,看到父亲额上全是汗水,是疼出来的汗水。父亲看到走进来的既不是陈医生,也不是王医生,而是他的两个儿子,我哥哥和我,就哼哼地问我们:“陈医生呢?陈医生怎么没来!”

我哥哥让我打开手术包,他自己把我们母亲每天都要照上一会的大镜子拿了过来,父亲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还在问:“王医生,王医生也不在?”

我们把打开的手术包放到父亲的右边,我爬到床里面去,我和哥哥就这样一里一外地将镜子抬了起来,我哥哥还专门俯下身去察看了一下,看父亲能不能在镜子里看清自己,然后我们兴奋地对父亲说:“爸爸,你快一点。”

我们的父亲那时候疼歪了脸,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们,还在问什么陈医生,什么王医生,我们急了,对他喊道:“爸爸,你快一点,要不就会穿孔啦。”

我们的父亲这才虚弱地问:“什么……快?”

我们说:“爸爸,你快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我们的父亲这下明白过来了,他向我们瞪圆了眼睛,骂了一声:“畜生。”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就去看我的哥哥,我哥哥也吓了一跳,他看着父亲,父亲那时候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向我们瞪着眼睛,我哥哥马上就发现了父亲为什么骂我们,他说:“爸爸的裤子还没有脱下来。”

我哥哥让我拿住镜子,自己去脱父亲的裤子,可我们的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哥哥的脸上,又使足了劲骂我们:“畜生。”

吓得我哥哥赶紧滑下床,我也赶紧从父亲的脚边溜下了床,我们站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床上虚弱不堪地怒气冲冲,我问哥哥:“爸爸是不是不愿意动手术?”我哥哥说:“不知道。”

后来,我们的父亲哭了,他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对我们说:“好儿子,快去……快去叫……妈妈,叫妈妈来……”

我们希望父亲像个英雄那样给自己动手术,可他却哭了。我哥哥和我看了一会父亲,然后我哥哥拉着我的手就跑出门去,跑下了楼,跑出了胡同……这一次我们没有自作主张,我们把母亲叫回了家。

我们的父亲被送进手术室时,阑尾已经穿孔了,他的肚子里全是脓水,他得了腹膜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又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月,才重新穿上白大褂,重新成为医生,可是他再也做不成外科医生了,因为他失去了过去的强壮,他在手术台前站上一个小时,就会头晕眼花。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走路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咚咚地节奏分明,常常是一步迈出去大,一步迈出去又小了,到了冬天,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感冒。于是他只能做一个内科医生了,每天坐在桌子旁,不急不慢地和病人说着话,开一些天天都开的处方,下班的时候,手里拿一块酒精棉球,边擦着手边慢吞吞地走着回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他埋怨我们的母亲,他说:“说起来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其实你是生了两条阑尾,平日里一点用都没有,到了紧要关头害得我差点丢了命。”

(本文有删节)

◆赏析

《阑尾》这篇小说,体现了余华一贯的幽默。这是一个小故事,读完让我们捧腹大笑,这里面有讽刺,弄巧成拙,还有一丝荒诞和黑色幽默。父亲在讲故事时顺便塑造了一下自己伟大的形象,耿直的儿子们却因此心心念念要见识父亲的勇敢,最后险些酿成大祸。父亲无奈,儿子不解。这种错位带来的戏剧效果十足。小说的灵感来源其实是余华小时候因为调皮闯祸,为了不被父亲责罚而装肚子疼,后来做医生的父亲以为他阑尾发炎所以当晚就给他切掉了阑尾。这篇小说所带来的讽刺感让人回味无穷,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解读,而你又从中解读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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