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秋雨——谈李商隐《夜雨寄北》

○言 成

《百年孤独》中有一段十分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所以说这是经典，是因为马尔克斯在这仅仅几十个字里套入了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这般广阔的时间跨度甚至催生了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并得到文学界的认可；而在一千多年前，中国已经有诗歌在使用这种模式了。那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你问“我”归期，“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巴山的夜雨涨满了池塘。这无疑是一首写思念的诗。上句为过去时，写的是“君”的来信。这位“君”具体指谁呢？作者没有说明，这让如今的读者一头雾水，关于这位“君”的身份众说纷纭。下句为现在时，写的是眼前的景象。这句诗表达的意思不简单：秋雨不像夏雨，夏雨短而急促，秋雨则连绵细密。连如此细密的秋雨都涨满了池塘，还有什么比此景更能突显作者连绵的思念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想象着回家以后和你说整整一晚上的话，聊的都是此时此刻的这场夜雨。上句为将来时。蜡烛烧久了，烛芯会露出一部分，人们通常会把露出的多余部分剪掉。这是以“剪西窗烛”来指代相聚的场景。最后一句十分精巧，这句不但用了将来时，还在将来时里套入了现在时。将来的你会和“我”聊今夜的雨，那今夜你在干什么呢？已经到晚上了，你入睡了吗？“我”很久没回家了，你会在夜里想“我”吗？你会想象将来和“我”重逢吗？……至此，这首诗戛然而止。

唐人写诗，是很忌讳出现重复的，然而在这二十八个字里，“巴山夜雨”竟出现了两次，这种重复不禁让读者思考：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场雨让作者如此难以忘怀？“巴山夜雨”的重复出现是作者有意为之吗？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那位写信询问归期的“君”到底是谁？虽然学界对此众说纷纭，但其中一种相对合理的推断是：诗中此“君”指作者亡妻王氏。这首诗写于大中五年（851年）秋。大中五年春，李商隐与相伴十二年的妻子王氏告别，前往他乡开始他为期不长的幕府生活。李商隐与王氏的婚姻，在一些人看来像政治的产物，是一个攀龙附凤的投机分子对一位富家千金的讨好。在晚唐牛李党争的大背景下，李商隐背叛了牛党的恩师令狐楚，迎娶了李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女儿王氏。这样看来，李商隐仿若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时，令狐楚已经去世，其子令狐绹受到提拔。李商隐与令狐绹是同门，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如果说李商隐醉心于政途上的风光，那跟随令狐绹可能潜力更大，完全没有必要委身于区区一个节度使。而且当时李商隐还没有真正领略什么是晚唐官场。“不忮不求，道诚有在；自媒自炫，病或未能”，年轻的李商隐，做事大多是凭着正义感的，是不带功利性的，那么李商隐对王氏的感情又怎么会含有杂质呢？成亲之后，李商隐失去令狐家的支持，政途上屡屡失意，不得不在各个幕府间辗转。他当初决定成亲的时候，可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也可能想到了仍坚持这个决定。成亲十二年，夫妻之间聚少离多。出身于衰门弱族的李商隐是多么希望能让妻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啊！就在那年春，李商隐离开生病的妻子，前往他乡赴任。当时的李商隐可能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院里的海棠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委婉表达思念的方式，《夜雨寄北》的言语也一样。这首诗不用一句“我想你”，表达的感情却比直白的“我想你”更真挚、更纯粹。已经得知妻子亡故的李商隐一直在想象中写信与妻子交谈，他是多么想回到妻子身边，与她彻夜长谈啊！余生里，李商隐写了不少怀念妻子的作品，每一首诗都怅然若失而又不温不火。这就像一个中年男人云淡风轻地告诉你他的妻子去世了，你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如今“我”要到剑外任职了，然而没有家了，你再也不能给“我”寄衣来。天气渐冷，“我”还想着你为“我”在鸳机上织衣。为什么你再也不能给“我”寄衣来呢？哦，原来是因为你已经不在了。“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又到了一年七夕，每次听到邻人给孩子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都不禁感慨：牛郎织女虽相隔天河两边，然而每年都有一次短暂的鹊桥相会，那“我”该怎样才能将我们之间的死别换作一年一度的相会呢？“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明知相思无益，但“我”仍旧痴心到底，落得终身痴狂。这一联，应该是对《夜雨寄北》最贴切的解读，也应该是李商隐余生最真实的写照吧！

那夜，李商隐心中的秋雨，也许永远都不会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