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一,夏正江,2
(1.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上海 200234;2.上海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上海 200234)
“范式”(paradigm)由美国著名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S. Kuhn)提出,他将范式解释为“共有的范例”,即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等在内,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1]范式是学术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方法论的统称。[2]从20世纪初期开始,美国教育界便围绕教育研究范式进行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争论,期间不同的研究范式轮流占据主导地位,但始终没有一种绝对完美的研究范式出现,因而研究范式革新从未停止。作为一流教育学科建设的高地,美国各大学的教育学院均十分重视研究范式转换,目的是提高教育研究质量,指导教育决策,改善教育现状。在建设一流教育学科的模式中,以研究范式革新推动一流教育学科建设成为选项之一。本文以2022年“软科世界一流学科排名(教育学)”第四名、2023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全美研究生院校排行榜:最佳教育学院”第五名的美国范德堡大学皮博迪教育与人类发展学院(Vanderbilt Peabody College of Education and Human Development,简称“皮博迪学院”)为例,旨在探索其如何通过研究范式革新助推世界一流教育学科建设,揭示研究范式革新与一流教育学科建设的关系。
2023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教育学院专业排名”显示,皮博迪学院的多个教育学专业位居全美前列,其中特殊教育、教育行政与监督排名第一,教育政策排名第二,教育心理学排名第三。[3]皮博迪学院已有两百余年的发展历史,从1785年位于纳什维尔的一间单独校舍,到1911年试图从独立师范学院转型成一所小型大学(mini-university),再到1979年因财务困难选择同范德堡大学合并。作为一所经久不衰、始终处于教育领域前沿的顶尖教育学院,其在教育学科建设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研究文化与氛围。具体来说,一是倡导学术自由,重视、期待并支持科学研究对实践形成指导作用。皮博迪学院保持了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的平衡,重点是应用(application)。[4]二是致力于通过学者、社区和学校等多方的直接合作,以现场为导向(fiеld orіеntеd),促进理论向实践转化,在现实世界中发现并解决真实存在的教育问题。三是在研究过程中,学院衍生了强烈的服务意识,这并非无根之木。1875年,皮博迪基金会(Peabody Education Foundation,PEF)秉持着通过教育来弥合南北战争带来的撕裂与创伤的理念,用每年6000美元的补助在濒临破产的纳什维尔大学文学系之上建立了皮博迪学院的前身——“州立师范学校”(State Normal School),从皮博迪基金会创始人乔治·皮博迪(George Peabody)的座右铭——“教育是当代人对后代人责无旁贷的义务”[5]中,亦能窥见皮博迪学院的精神内核,如今皮博迪学院将其进一步补充为“我们有所作为”。基于此,皮博迪学院的历代院长(校长)不断求索,在教育学科建设中坚持以研究范式革新为动力,形成了皮博迪学院教育学科研究范式的特色,并最终服务于卓越的学科建设。
1887年,时任纳什维尔大学校长兼皮博迪学院第六任院长的威廉·哈罗德·佩恩(William Harold Payne)阐释了自己对专业教育的见解。首先,佩恩将教育看作是“科学指导下的艺术”,由此他认为大部分师范学校没有提供真正的教育专业培训,因为其所培养的教师没有将这种“理性艺术”运用到教学中去。[6]其次,佩恩将专业教育归纳为“学术、方法和原则”三部分,着重强调学术而非方法对于教师培养的重要性。他之所以不认可将方法置于首位,一方面源于其“鼓励学术追求,不提倡经验”的理念。[7]佩恩认为,所谓的方法如果不是从科学规律中推导出来的,而是直觉或试错的结果,那便成了机械规则(mechanical rules)。[8]他想要通过精心设计的归纳研究来确定各种教学方法的有效性,并且向学生赞扬统计数据的使用。另一方面,佩恩对研究过程中“科学”与“规律”的重要性不置可否,他认为生理学、社会学、逻辑学和伦理学这四门科学可以为教育实践提供依据,教育学科背后的研究方法是提供可靠的知识并揭示独特的教育规律的关键。最后,佩恩的教育哲学将皮博迪学院同其他师范学校迅速区分开来,培养美国未来的教育领袖成为学院人才培养的目标之一。他在专业教育中反对将科学和规律同经验混为一谈的思想,间接启发了皮博迪学院在未来的科研工作中对于研究范式规范性与适配性的思考。
学术思想上的高屋建瓴终究不能同现实情况相割裂,复杂变幻的社会问题使皮博迪学院发现,研究范式革新需要扎根在肥沃的土壤之上,而前提是基于对教育现状进行严谨的观察与调查。20世纪初,美国农村地区在收入、健康、教育等方面长期落后于城市地区,旨在改善美国农村居民生活条件的“农村生活运动”(The Country Life Movement)随之兴起。相关研究发现,农村学校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农业效率的低下与农村人口的严重流失,而造成农村学校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学校教育未能与人们的生活方式直接相关,特别是对农业及农村生活等相关学科的长期不重视。[9]农村学校必须重新定位,大力开展农业、家政、健康和卫生等课程。皮博迪学院敏锐地察觉到,农村学校将成为推动农村社区变革的中心,基于此,学院开展了两项改革举措。第一,于1914年开办农村生活学校(The School of Country Life),在农业、家政、工业艺术和公共卫生四个领域开设了超过46门课程,同时经营了一座示范农场(demonstration farm)用以开展各种农业技术的教学、研究及展示。[10]第二,于1929年在通识教育委员会(The General Education Board)的资助下成立调查和实地研究部(The Division of Surveys and Field Studies, DSFS),开启了皮博迪学院实证研究的先河,调查和实地研究成为学院开展研究的重要方法。但开展调研经常面临客观条件的限制,为此,皮博迪学院于1968年在校园内创办了一所以研究为导向的实验学校,即后来的苏珊·格雷学校(Susan Gray School)。皮博迪学院心理学系教授苏珊·格雷在这里开启了她的开创性实验,将正常发育中的儿童引入发育迟缓儿童的教室共同学习。研究表明,“发育迟缓儿童受益于与发育正常的同龄人一起接受教育,反之亦然”。[11]这项成果与它所使用的实验法使皮博迪学院声名鹊起,由此,以实验法为主的实证研究范式推动了皮博迪学院在特殊教育领域持续产出高质量成果。
皮博迪学院在寻求研究范式革新中逐渐确立了学术改革的基本方向,即强化教育学科的应用研究属性,鼓励通过科学、严谨、规范的研究方法深入一线开展研究,强调成果转化并切实为实践服务,养成务实的学术氛围。
1979年,皮博迪学院因财政困难最终选择与范德堡大学合并,经历了短暂的磨合后学院实力不减反增。直至1986年,第14任院长威利斯·霍利(Willis Hawley)认为,皮博迪学院在全国的教育学院中最具影响力,因为“我们在将知识与实践联系起来方面比其他任何人都做得更好”[12]。究其原因,一方面离不开皮博迪学院对教育现状及问题的深刻洞察。1983年,《国家处于危机之中》(A Nation at Risk)报告公布后掀起了美国第四次教育改革浪潮——“重建学校运动”(Restructuring Schooling)。其中,为顺应美国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变的趋势,全国各学区进一步加强了计算机知识的学习与应用。由于皮博迪学院在教育技术领域的实力全国领先,为将计算机技术率先应用于改善公立学校的教学与学习,皮博迪学院学习技术中心(Learning Technology Center)开发了“贾斯珀·伍德伯里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Jasper Woodbury)的视频光盘,训练五年级及以上学生发现及解决数学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皮博迪学院的整体发展规划颇具前瞻性。其中,研究范式革新理念为其战略思想注入了灵魂,并逐渐形成皮博迪学院的核心价值观。简言之,即实质性问题与研究范式革新两者相互作用,强调以现实问题驱动研究范式转型。例如,1987年《皮博迪学院的未来计划》(Plan for the Future of Peabody College)回顾了与范德堡大学合并后的发展情况,认为皮博迪学院的本科生质量与大多数教育学院持平,但在学术成就上远远落后于范德堡大学其他学院的学生。这在一定程度上归结于教师的整体水平有待提高,特别是一些终身教授对于“研究生产力”(research productivity)不够重视,而导致研究生产力下降或停滞不前的原因之一在于,一些教授排斥或不适应实证主义研究范式。为了提高教育研究的数量与质量,皮博迪学院决定推动研究方法创新,并提升其教师对实证研究方法的运用能力。2014年,《皮博迪学院战略愿景》(Peabody Strategic Vision)中明确提出,创新教育研究方法是其未来学科建设的四大任务之一,并建议扩大其世界一流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师资队伍,提升教师对统计建模、观察、心理测量、行动研究等研究方法的运用能力。[13]2020年,《皮博迪学院拟议战略举措》(Peabody College Proposed Strategic Initiatives)中强调,创建新的定量方法来处理越来越复杂高深的研究设计,严谨的实证研究精神将推动每一项举措开展。[14]皮博迪学院的战略思想中处处体现着对研究范式革新的重视,该学院以教育问题乃至公共问题为驱动力,持续产出具有指导实践价值的高质量教育科研成果。
站在人类发展的高度,皮博迪学院始终关切国内及国际背景下社会关注的重大、紧迫问题,其使命在于发展以实践为导向的专业,贯彻强烈的服务伦理,鼓励开创性的研究。皮博迪学院坚持以研究为核心建立和维持一个供学习者参与的“学术社区”,促进其继续保持在美国及全世界教育学科中的强力领导地位。[15]皮博迪学院以研究范式革新、解决现实问题为主的核心价值观指导着其教育学科建设的各个方面。学院深耕K12教育研究领域,其教育学科下设五个系共九个专业,分别是人类与组织发展系(Human and Organizational Development),领导、政策与组织系(Leadership,Policy,and Organizations),心理学与人类发展系(Psychology and Human Development),特殊教育系(Special Education)和教与学系(Teaching and Learning)。
一流的学科队伍影响着人才培养和科研产出的质量,是建设一流学科的关键。皮博迪学院的学科队伍实力雄厚。截至目前,全院共有179名全职教师,包括15名美国教育研究协会(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Association)研究员、4名国家教育学院(National Academy of Education)成员、24名心理科学协会(Association for Psychological Science)成员;6名教师跻身美国企业研究所排名前200位最具影响力的教育学者之列。此外,皮博迪学院的学者还在美国多个重要学术期刊,如《美国教育研究杂志》(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行为障碍》(Behavioral Disorders)、《早期儿童读写杂志》(Journal of Early Childhood Literacy)中担任编辑职务。[16]
教育研究范式的非排他性使教育共同体逐渐走向开放多元,其中,作为教育研究的主体,教育学研究者在范式革新中必将经历角色的重新定位,这既指从“知识型研究者”转向“实践型研究者”,又意味着不同学科的研究者涉足教育领域及教育研究。皮博迪学院研究人员的背景兼具广博度与多元性,包括来自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的教育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神经科学家、哲学家以及定量方法学家等。学者差异化的学科背景推动了多学科研究范式及方法的交流与融合,为研究范式革新提供了机会。皮博迪学院的教师普遍青睐实证研究方法,主要采用访谈法、调查研究、案例研究、纵向研究和实验研究等方法。实证研究的广泛开展增强了皮博迪学院教师发现及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例如,人类与组织发展系教授维尔玛·默里(Velma Murry)设计并实施了两项随机对照试验,这两项试验都证明家庭因素在加强育儿过程以及青少年自我保护过程方面的功效,而这些过程反过来又能阻止青少年从事危害健康的行为。心理学与人类发展系教授巴尔·韦斯(Bahr Weiss)在越南进行了全国范围的儿童心理健康流行病学调查,开展纵向研究,旨在确定文化因素如何影响青少年的心理压力及青少年心理健康症状发展的应对措施。
为促进教师了解并掌握教育研究的前沿方法,加强教师间的科研合作与交流,提升教师科研能力,推动高质量研究成果的持续产出。皮博迪学院积极运用行政统筹的力量,充分发挥枢纽作用,在满足教师科研前、中、后期各项需求的基础上,给予教师进行教育研究方法培训与经验交流的平台。皮博迪研究办公室(The Реаbodу Rеsеаrсh Оきсе, PRO)作为皮博迪学院开展科研工作的核心管理和咨询机构,向学院教师提供有关科研资助、项目申报、学术交流等协助服务。为帮助研究人员处理复杂的研究设计,促进研究方法及技术的交流合作,皮博迪研究办公室推出“皮博迪同伴支持”(Peabody Peer Support)与“技术支持”(Technical Support)两个项目。
“皮博迪同伴支持”项目包含一对一服务。通过建立自愿分享专业知识的教师名单,与制定科研计划时需要帮助的教师进行匹配,提供内容领域、方法、资助机构等知识或信息。同时,开展以定量方法为核心的课程、座谈会、主题开放日等,教师可以向指定邮箱提交关于定量方法的问题或困惑,皮博迪研究办公室定期组织教师对定量方法进行学习,并开展讨论与交流。“皮博迪同伴支持”项目协助有共同研究兴趣的教师建立合作,进而衍生出了为解决大规模跨学科工作的“亲和团体”(Affinity Groups),亲和团体吸引了范德堡大学不同学院、不同学科的教师同皮博迪学院协作攻关科研项目,目前已在K12的科学、技术、工程、数学(Science,Technology,Engineering,Mathematics,STEM)教育,计算机科学教育,早期教育等领域成立了合作小组。
“技术支持”项目主要为研究人员提供技术培训和方法论支持两方面的服务。技术培训由范德堡大学数字和人文中心(Center for Digital Humanities)负责,通过开设数据可视化分析软件、语料库检索及分析软件、编程软件、制图软件等软件操作课程,强化教师的数据处理和分析能力。方法论支持由皮博迪研究所元分析中心(Meta-Analysis Center)承担,主要对研究进行批判性评估,以高可靠性对研究中的目标数据进行编码,进而将元分析结果转化为实践指南。[17]
皮博迪学院教育学科的办学层次完备,人才培养体系健全,涵盖本、硕、博教育。为满足教育领域对于人才复合能力的迫切需求,使学生在真实场域中应用理论知识、积累实践经验,走出“象牙塔”,皮博迪学院以培养学生创新思维、强化学生实践能力为突破口,设置以实践为导向的课程体系。其目的是使学生在应用研究环境(如学校系统、政府、研究机构)中以循证实践(evidence-based practice)的方式,用专业知识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并对科学研究进行反哺,深化学生对专业知识的理解,从而使学生具备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能力。以本科阶段为例,人类与组织发展系在其学生培养目标的核心能力中提出“数据驱动的决策分析”和“熟练使用技术帮助实现组织的目标”,开设了研究方法与实践相结合的两门特色课程。其一是“顶峰课程”(capstone)。顶峰课程同6个城市的数百个组织、公司和机构进行合作,旨在通过一学期的实习为学生提供沉浸式的学习体验,作为学生能否将知识应用到专业实践和日常生活中的最终测试。[18]它要求学生在实习期间完成4门学术课程,考查学生使用案例研究模型培养批判性反思技能的情况,以及是否能借助以人为本的设计方法分析影响组织的关键因素。其二是轨道课程(tracks)。包括9小时的核心课程及6小时的专业选修课程,要求学生及早明确自己未来的研究兴趣,鼓励并推动学生开展职前准备,学生在大二结束时需根据自身未来的职业重点选择方向进行学习。轨道课程使学生对行业相关领域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有助于其职业知识、技能及经验的累积,为学生职业规划提供帮助。但不同方向对于人才培养的侧重点不尽相同,有的侧重思维的训练与强化。例如,“社区领导力与发展”(Community Leadership and Development)立足于社区,关注种族主义、公民权利、慈善事业等社会问题,持续推动社会公平。目标是塑造学生的公民意识及社会价值观,强调培养学生的批判性与创造性思维,培养社会变革的推动者。有的侧重研究方法训练与应用。例如,“领导力和组织效能”(Lеаdеrshір аnd Оrgаnіzаtіonаl Еあесtіvеnеss)从多学科视角出发,培养学生通过循证方法来评估和促进个人、团体及组织的发展,增强学生在不同类型的组织环境中的领导力和协作能力。又如,“教育政策”(Education Policy)为提高教育政策研究的效率和科学性,主张学生应通过实证方法开展基于证据的研究,在教育大数据研究背景下强化学生对于海量数据的分析及应用能力,包括对比分析、交叉检验和聚类统计等,使学生能将教育决策置于更广泛的社会、政治和经济背景中进行整体思考。[19]
除专业课程外,学院还设置了荣誉项目(honors program)。项目从大二或大三开始,为期两年,通过申请制招收全院优秀本科生。项目理念是每个荣誉学生都将被视为“研究学徒”(research apprentice)。[20]该项目以激发学生研究兴趣、锻炼学生科研能力为目的,为学生提供参与教授及其团队科研项目的机会。项目内容由荣誉研讨会和荣誉论文两部分组成,重点是荣誉论文。荣誉研讨会以课程形式为学生提供实证研究方法、写作和表达技能等方面的指导与培训。第一学期专注提升学生的信息素养,开设文献检索和文献综述类课程,帮助学生寻找研究问题;第二学期协助学生向机构审查委员会(Institutional Review Board)提交研究计划申请,并顺利通过;第三学期开设数据分析与解释的相关课程,指导学生如何管理自己的研究数据,使其论文中的方法部分更加规范;第四学期开设系列讲座与研讨会,学生将在会议上报告自己的研究项目或论文,增进师生间的研究交流。[21]荣誉论文要求必须是教育领域内的实证论文。选题方向上不做限制,支持学生进行跨学科研究,结合不同学科视角发现并探究教育问题,但重点审核文献综述及结果讨论两部分,考察研究问题和结果是否具有现实意义与指导作用,是否关注“人”的发展;研究方法上注重定量与定性分析方法的平衡,强调研究方法多元化,鼓励开展实验研究;研究内容上注重研究的深度与创新,提倡通过实验研究验证假设模型中变量的因果关系与相关关系。
领先的教育学院不仅传播知识,而且创造知识。皮博迪学院对研究的重视使其有别于其他教育学院[22],其教育学科能不断提高科研生产力离不开科研机构及合作组织的支持。如表1所示,皮博迪学院成立或合作的科研机构及组织类型多样。
表1 皮博迪学院成立或合作的研究机构及组织
皮博迪学院前沿的研究范式与方法是吸引科研机构进行合作的基础。从其科研机构的构成情况来看,大致可分为三个属性。
其一,服务于教育政策制定及评估。皮博迪学院的领导、政策与组织系深耕美国教育政策研究,其大部分硕博专业具有较强的实践性,面向在职人员招生。该系注重开发特定的定量和定性分析模式,以评估教育问题与制定创新解决方案,[23]并直接推动联邦政府支持下的相关科研机构项目开展。例如,国家绩效激励中心(National Center on Performance Incentives)所开展的“圆石实验”(Round Rock Experiment),利用随机现场实验考察团队级奖励如何影响学生在核心学科领域(数学、阅读和科学等)的成就。[24]又如,残疾人教育法和包容性环境研究中心,致力于通过有效的循证实践和干预为所有学生——特别是学困生和残疾学生的学习提供支持与帮助,免费开发和传播关于循证教学与行为实践的在线资源。[25]再如,国家择校中心(National Center on School Choice)的成立初衷是为了保障《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No Child Left Behind Act)科学有效地实施,主要采用实验研究与准实验研究等方法开展研究。如通过实验研究对教育券、特许学校和磁石学校等进行随机田野测试;通过准实验研究探索有效学校选择所需的教育内部条件。
其二,依托范德堡大学资源,放大自身优势,成立跨学科研究实验室。事实上,皮博迪学院成立的大部分机构离不开学校内外部资源的广泛支持。其中,与范德堡大学合作建设的科研机构数量最多,以各种类型的实验室为主。首先得益于范德堡大学提供的跨学科研究项目的资金支持。例如,跨机构项目(Trans-institutional Programs)的投资超过5000万美元,旨在通过支持现有和新兴的跨机构中心来保证前沿研究的开展,促进跨学科交流与合作。[26]在其支持下,皮博迪学院心理学与人类发展系与范德堡大学医学院进行了深度合作,集中于临床科学、脑科学、认知与认知神经科学、教育神经科学等领域。如教育与脑科学研究实验室(Education and Brain Research Lab)结合神经生物学、心理学和教育学的研究结果来改善对于学困生的诊断和治疗,通过神经影像学和行为测试调查阅读理解、神经纤维瘤病Ⅰ型(nеurofibromаtosіs type 1,NF1)以及阅读干预对有无阅读困难的儿童的影响。[27]其次离不开皮博迪学院自身在实验研究领域内的权威性。这一优势推动了学院在自然科学领域内的跨学科研究,如范德堡大学肯尼迪中心(Vanderbilt Kennedy Center)针对智力和发育障碍的诊断、治疗与预防进行探究,同医学院合作开展“普拉德-威利综合征”(Prader-Willi Syndrome)的机制研究,该团队由遗传学、神经病学、教育学、心理学和放射学等学科的专家组成。
其三,扎根地区、立足全国,开拓实践场域。皮博迪学院在国家及地区范围内的合作伙伴主要进行宏观教育数据的研究与分析,对皮博迪学院的研究方法与成果起到审核、监督作用,间接推动其研究范式的革新与转型。同时,皮博迪研究办公室为促进研究向实践转化,主张建立良好的研究者-从业者合作伙伴关系,与当地学校的广泛合作为皮博迪学院的研究提供了实践场域。例如,纳什维尔大都会公立学校(Metro Nashville Public Schools)作为纳什维尔的大型学区,拥有数十所公立学校,为来自不同种族和社会经济背景的8.6万多名学生提供服务。皮博迪学院与其开展了数百项合作,旨在改善该学区学生、教师及管理人员的教育体验。[28]近期的主要项目为纳什维尔青少年安全与福祉纵向研究(Nashville Longitudinal Study of Youth Safety and Wellbeing),项目为期五年,将在每年1月,对3—12年级的学生进行连续三年的调查。前期研究发现,该学区的学生如果觉得社区不安全,其获得社区资源和受监督活动的机会会更少。数据显示,随着学生年龄的增长,他们不太可能在学校或家庭之外与成年人建立积极的关系。[29]又如,苏珊·格雷学校多年来一直为智商和发育障碍儿童提供幼儿教育,并将正常儿童与残疾儿童融合在同一个教育环境中进行学习,因此成为第一所国家认可的包容性学前教育机构。与皮博迪学院的深刻联结使它具备了多重功能。其一,服务功能。每年为当地社区近200名发育迟缓或残疾儿童提供从出生到幼儿园入学前的早教训练。其二,培训功能。苏珊·格雷学校的包容性课堂支持了皮博迪学院的教师培训工作,特殊教育、幼儿教育等领域的学生可以来到苏珊·格雷学校进行观察、实习和实地体验。皮博迪学院的教师则可利用学校作为教学策略和实践的培训场所。其三,研究功能。苏珊·格雷学校成为向教育研究和实践提供数据的场域。总而言之,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苏珊·格雷学校进行的实验研究增强了皮博迪学院研究方法的科学性,这种结合研究-实践-反馈为一体的实验学校持续为皮博迪学院的科研工作提供帮助。
研究范式革新与一流教育学科建设共生共存,两者相互作用、相互转化,形成了良性互动。研究范式革新的理念与行动要建立在教育研究与实践的需求之上,同时兼顾学科方向、学术资源、研究重点与优势等进行合理转型;一流教育学科建设要借助研究范式革新以应对不断变化的教育实践问题,促进一流成果的产出与转化。
由于资源的有限性,在学科建设资源配置中不同领域、不同专业必然有所侧重,因此要找准比较优势,确定重点研究领域,形成特色研究品牌。皮博迪学院长期深耕特殊教育领域,进行了多项开创性研究,其在特殊教育领域中的研究方法、研究议题和理论视角三方面的深度研究带动了该领域研究范式的革新。从创新研究方法看,苏珊·格雷主导的“早期训练项目”(The Early Training Project)的实验研究设计被称为“同类研究的模型研究设计”[30],这个项目以皮博迪实验学校为场域,第一次在融合教育环境下利用实验法对障碍儿童与正常儿童的共同学习情况进行研究。从研究议题看,早期训练项目有两大研究发现。其一,发现弱势儿童在学校表现不佳的原因,当弱势儿童在学校环境中获得了他们在家中缺少的经验后,他们会在学校里表现得更好。其二,智力和发育障碍儿童可以与正常儿童一起学习。这两项发现促使特殊教育领域进行研究时倾向于选择融合教育环境进行实验研究,而苏珊·格雷严谨、规范的实验法成为今后同类型研究的重要参考。从理论视角看,苏珊·格雷认为智商不是一成不变的,学习则是“早期训练”,学生表现不佳并不与智商直接相关,间接引入了全纳教育思想并提出“早教”概念,从儿童出生到上幼儿园前着手干预其学习。这些思想间接推动了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创新,特殊教育领域逐渐开始跳出学科视野,与医学、心理学、神经科学等学科结合。
研究范式革新在理念和行动上对一流教育学科建设提供支持,上至战略思想的形塑,下至科研、师资、人才培养等学科建设各要素的渗透。于教育研究而言,范式转换源于教育学科自身发展的内在需求,新旧范式的更替代表了特定历史时期对教育研究需求的差异。这意味着任一教育研究范式的生命力在特定阶段都有限度,在此条件下,多元范式融合成为趋势。然而,范式革新并非对新范式的盲目追捧,也绝非“唯新范式”,革新的意义在于其始终处于寻求突破而非被动接受的状态,产生这一原动力的基础则发自对教育研究价值取向的探寻,即立足实践,走入现场,突出实践智慧。高品质研究成果的产出既取决于研究范式及方法的规范性与科学性,也来自通过实践对教育现象背后本质问题的深层挖掘。
持续的高品质研究成果产出维系了皮博迪学院教育学科数百年来的领先地位,以问题为导向、实践为基础的研究范式革新理念使皮博迪学院始终处于教育研究的前沿。该学院侧重实证主义研究范式,以实验研究为引领,通过跨学科合作拓宽研究领域;开设多类型研究实验室以满足各项研究需求;以多层次的科研机构为平台促进研究成果转化,从而影响教育决策、指导教育教学实践、推动社会发展;多元化背景的教师队伍在研究方法的交流与培训中提升研究能力。研究范式革新产出高品质研究成果的逻辑出发点在于准确发现、认识、解决复杂的教育现实问题并指导实践,引领教育研究范式革新不仅仅局限于普及前沿研究方法,而且更强调对于学术共同体共有信念体系的打造,即强化研究者对于整体环境变化及其所产生的教育影响的洞察力。
一流教育学科建设需在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三个维度上对有形和无形资源进行调配与整合,并根据内外部条件生成特色研究方向或领域。但外部资源具有不稳定性,如皮博迪学院曾因国家经济危机问题导致两度濒临破产,大批教职工离职,入学人数断崖式下跌。因此,大多数教育学院倾向于教育学科的内涵式发展,以期增强学科核心竞争力,在研究及实践领域获得卓越的影响力,形成平台效应,使学科发展进入成熟期,从而减少对资源的依赖。这种影响力具体体现为推动相关研究领域发展的代表性人物、代表性研究的出现,如杜威入职两所教育学院期间所产生的作用。一是芝加哥大学教育学院,杜威因创办实验学校、主持应用性研究等获得的成果在学界产生巨大影响,被视为“进步主义教育运动”的领袖,芝加哥大学教育学院因而成为世界上最有声望的教育研究中心之一。二是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杜威主张对儿童教育过程加以哲学思考以构建儿童科学思维。儿童研究成为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重点研究领域,并成立儿童与家庭国家中心等机构。[31]相比之下,皮博迪教育学院受益于苏珊·格雷著名的早期训练项目,在苏珊·格雷学校的帮助下逐渐确立了在实验研究上的特色优势。而能够保持这一优势的原因包括两个方面,其一离不开与范德堡大学合作成立的若干实验室,为成果转化、学生实践、学科交叉探索提供了支撑作用;其二离不开教师积极采用实证研究范式及方法进行研究,使实验研究在皮博迪学院教育学科持续发挥作用。
研究范式革新与一流教育学科建设紧密相连。科学、规范、创新的方法论有助于教育学科催化理论诞生、促进知识增长、洞察教育规律、探寻新的学科生长点、提高教育研究的质量与水平,从而增强学科发展的内生动力,指导教育决策与教育政策制定,推动教育领域中现实问题的解决。从皮博迪学院的经验来看,首先,研究范式革新作为一种理念,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而是需长期秉持的。不断变化的时代与教育现状会对研究范式提出新的要求,而皮博迪学院一百年来不断形塑研究范式革新理念并作用于学术改革之中,最终形成战略思想,以文本形式确立为学科建设的战略规划,对学科建设方向与内容进行指导。其次,始终坚持实践导向,以解释并指导现实问题为目标,使研究范式革新成为一流学科建设的内生动力。皮博迪学院侧重应用研究,以规范、严谨的研究方法保障研究成果的质量,培训教师使其增强科研实力,训练学生使其提升实践能力,学科因而拥有了旺盛的生命力。最后,加强研究范式革新与一流教育学科建设的互动,以特色研究领域推动研究范式革新,进而产出高品质研究成果,形成学科发展的卓越影响力,促进一流教育学科建设的目标达成。
事实上,教育学科自成立伊始便在学科属性与学术地位上存在争议。无论是批判教育学科独立性不强、知识及话语体系构建缺失;还是质疑教育研究科学性不足,教育研究范式及方法创新匮乏,都是如此。皮博迪学院教育学科的发展说明,教育研究应以问题为导向,通过科学、规范的研究方法驱动高质量教育研究成果产出,结合实践不断关照并促进教育发展,教育研究范式革新为教育研究与实践提供了思路、方法及规范,教育学科建设应遵循现实情况进行教育研究范式革新与转型,使之成为学科发展的内生动力。